第一百三十五章 夢障
同樣在濃厚的紫霧中,無瑕正冷冷看著面前的人。
那是個十八|九年華,容貌傾城的女子,一身大紅嫁衣沾滿鮮血,長發披散,臉色蒼白神情無助,幽幽的也看著她。
那女子,就是無瑕。
九華殿上那日重傷垂死的無瑕。
無瑕面對眼前這個兩百多年前的「自己」,唇角緩緩勾起,露出一個譏諷的笑容:「我這一生,何時有過你臉上這種表情?這般脆弱,怎會是我!」說罷九個月輪飛出,一齊轟在女子身上。
女子仍然站在那裡,那樣看著她。
無瑕皺起眉,一股莫名的怒氣與慌張湧上胸腔,這樣倉皇而混亂的感覺,她已許多年沒有過了。而此刻,全是因為眼前這個女子,這個跟她一模一樣、令人可憐到悲傷的女子!
「不許這樣看著我!……不許露出這麼沒用的表情!」又是九個月輪出現,毫不留情擊在女子身上,女子卻仍然紋絲不動,毫髮未傷。
「收起……收起你的目光!」
「丫頭!」珈蘭一聲洪亮的吼叫令無瑕混亂的神識突然安靜下來。
無瑕恍然有種大夢初醒的感覺,不知何時冷汗已沿著額頭滑下,呼吸也變得急促。
「夢障!丫頭,這是夢障!」
無瑕平復下呼吸,閉了閉眼,低語:「……我知道。」
早在她聽到霧氣後接連不斷的喁喁話語聲時,配合夢貘的種族,她就隱約猜到,這裡到處都是夢。她的夢。
很久以前的,真實的,虛幻的,快樂的……以及恐懼的。
儘管已過去兩百年,九華殿上那一天,仍然是即便在夢中她也不願再次經歷的、她此生最深最深的噩夢,是夢境深處從來不曾淡去的深刻記憶。
原來夢貘給他們的考驗,就是強迫他們去面對內心深處的恐懼。
無瑕抬眼看向對面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那張臉上呈現出來的脆弱、絕望、悲傷,是她最不願面對的東西。那讓她感到她是那樣渺小,她的命運永遠無法操控在她自己的手上,只能隨波逐流,任人魚肉!
那股莫名的慌亂再次升起,無瑕緊緊握住手心,化方決運轉,將麻亂的神識清醒下來。
「丫頭,這不是你。」珈蘭只說了這一句話便不再做聲,這個夢障同時也是無瑕的心障,她需要自己去打破。
無瑕一眨不眨注視著對面的人,對面的人也看著她,平靜的就像一池水,幽冷的如同寒夜的月光。
相視許久過後,無瑕緩緩鬆開了手,她自我嘲解的笑了笑,抬手拭去額際冷汗。
對面這個女子,除了一張相同的臉,根本不是她!
她沒有再遲疑絲毫,收回十八個月輪,嘗試著將神識塑為一柄長劍的模樣放出,直貫那女子心臟!
女子的身體晃了一晃,化作無數紫色的光點,星星點點散開。
在那女子消失的一刻,無瑕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解脫,整個人都放鬆下來。她長長呼出一口氣,自語:「這就是神識化形……」
「不錯,將神識化為有形之態便是神識化形。神識對夢障的殺傷力是最強大的,若繼續用法術攻擊,恐怕要耽誤許久。」
四周紫色的霧氣流動起來,層層消散,無瑕四望一番,驚訝道:「這就算我通過考驗了么?」
珈蘭將信將疑說:「夢貘曾說過考驗難易因人而異,大概指的就是夢障了。你既已消除了夢障,應該就是通過考驗了。」
「……太簡單了吧。」
珈蘭道:「不能這麼說。即便是修為通天的仙人,也不乏自困於夢障中最後隕落的。有人心障重,有人反倒什麼都不在乎,這考驗對他跟殺個低階小妖沒有區別。多虧你修習了化方決與魂道,這夢障對你的影響不大,才輕而易舉解決掉。換做其他人,可不一定這般輕鬆!」
無瑕想起其他八人,「他們也在這裡么?」
「一定在,但你們是遇不到的,他們也在自己的夢中,只有消除了自己的夢障才能出來。」
無瑕沒再問什麼,紫霧越來越稀薄,想必當霧氣全部消失時就是夢結束的時候。她安心等待,而就在這時,紫霧突然再次濃重起來,充斥了空氣中。
無瑕愣了一下,她有種被拖入了更深層夢境的感覺。
沉默了良久,珈蘭開口道:「是另一個人的夢。有一個方才距離你不遠的人,進入了夢境深處,因為他的夢障太過強大,導致你被拉扯了進來!」
「我怎麼才能出去?」無瑕道。
「這是那個人的夢,除非他親自打破夢障,否則無法出去。」
無瑕聞言望四處看去,空無一物,「要先找到夢的主人。」她將神識展開,以她為中心向四面八方快速覆蓋而去。
很快,她就找到了夢的主人。
那居然是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兒。
那個小男孩兒抱膝坐在地上,小小的身體顫抖不已,發出嚶嚶的啜泣聲。
一個容貌甚美卻形容憔悴的女子來到他身前,小男孩兒不哭了,小心翼翼的抬起頭,露出一張沾滿淚水卻十分漂亮的小臉,欣喜的笑道:「母……母親……」
女子卻揚手抽出一節長鞭狠狠打在小男孩兒身上,衣服破開,血淋淋的鞭痕觸目驚心!
「都是你、都是你!都是因為生了你我才走不掉!我是修士又有什麼用?我為了他毀去所有修為安心做個凡人陪他老死,他卻娶了那麼多女人進門、任由那些女人欺壓我!都是你、都是你這個孽種!若不是當初生下了你,我怎麼會信了他的甜言蜜語自毀修為!孽種!孽種!」女人咆哮著,一鞭又一鞭狠狠落在小男孩兒身上。
小男孩兒沒有哭、沒有叫,也沒有反抗,默默的承受著這些鞭子,瘦小的身軀很快便衣不蔽體,遍體鱗傷。
許久過後,小男孩兒幾乎已經成了一個血人,女子怔怔看了他一會兒,大夢方醒般尖叫一聲丟掉鞭子,跪在地上將小男孩兒抱入懷中,「飛兒……我的飛兒!我做了什麼?我做了什麼?不要怪母親、不要怪我……飛兒……」
小男孩兒自始至終都靜靜的,這時對女子展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母親,飛兒不痛。」
女子痛徹心扉,抱住小男孩兒淚如雨下:「飛兒……答應母親,要長大、要變強!永遠不要被感情牽絆!只有強大的修為才是唯一不會背叛你的!答應母親……」
「母親……我答應你……」
抱在一起痛哭的母子消失,另一個地方,看上去已經有七八歲了的小男孩兒坐在角落裡,看著前方相互追跑的幾名孩子,滿眼羨慕。
那幾名孩子在相互嬉戲著,其中一個梳羊角辮的男童摔在了地上,其他孩子們邊跑邊笑話他,沒有人去扶他。
角落裡的小男孩兒見男童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悄悄靠近幾步,然後跑上去將男童扶起來,說:「弟弟別哭……哥哥扶你!」
跑了的孩子們都回來了,站得遠遠的叫道:「廢物!誰讓你從後院出來的?你快滾開!」
「我娘說你母親是瘋子,你是小瘋子,被你碰了會變瘋的!你快放開聰弟弟!」
「我不是、我不是瘋子……」
「廢物!滾開!不要碰我!」梳羊角辮的男童將小男孩兒狠狠推開,抓起手邊的石頭砸了過去,見此其他孩子們也撿起地上的石頭往小男孩兒身上丟……
四面八方出現了許多情景,全部都是這個小男孩兒。
有的是他正被幾個年齡相仿的孩子按在地上踢打,有的是被幾名美婦人指著鼻子辱罵,有的是被人將剩飯剩菜潑在身上……
所有場景均消失了,取而代之,一名溫潤俊朗的青年出現。
青年嘴角帶著溫文爾雅的俊美微笑,懷中摟著一名高挑清艷的女子,女子正柔聲訴說:「徐師兄放心,這次師妹陪你一起去玄陰之地修鍊屍煞訣,你一定會順利進階後期的!」
「柳師妹,為兄此生有你足矣……」青年柔聲說道,女子滿面甜蜜笑意。
待女子離開后,青年目視她的背影,柔和的目光漸漸變得冰冷,低聲自語:「我不能困於兒女私情。」
「啊——!!」
一聲巨吼驀然響起,瀰漫的紫霧如同一塊幕布般被撕裂了,黑暗涌了出來,密密麻麻籠罩住這一方天地。
滿目漆黑中,徐飛披頭散髮、衣衫襤褸,狂暴的大叫著。
在他周圍站了許多人,有面容英俊卻神色刻薄的中年男子,有許多穿戴華美滿面嘲諷之色的美婦人,有幾名粉雕玉琢卻滿臉輕蔑的孩童,有方才那用鞭子抽打親生兒子的女修,還有怨憤恨恨的柳瀟瀟……
「你這孽子,為父當初就不該心存不忍留下你!你居然敢傷害你的弟弟!」
「我沒有……我沒有……!」
「徐飛,你若是不乖乖聽慧兒的話給她當狗騎,我就去老爺面前告狀,讓你和你那沒用的母親一個下場!」
「徐飛,你怎麼能搶聰兒的玩具?……什麼?聰兒給你的?胡說!這是聰兒最喜歡的玩具,從不離手,怎麼會給你!你居然撒謊!看我不打死你這小雜種!」
「我沒有……我沒有撒謊……」
「嘿嘿……孽種,被我娘打了吧?你真以為我會把我的玩具讓給你?你那雙臟手,也配碰我的東西?哼!」
「徐飛,我娘說你娘親會法術,你也會么?快給我變點有趣兒的東西出來,不然我去告訴爹爹你欺負我!」
「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
「飛兒……飛兒……答應母親,永遠不要被感情牽絆!」
「徐飛!徐飛!……你會有報應的!你不得好死,死後也別想解脫!」
「別說了……!別說了!」
人群包圍中的徐飛捂住雙耳發出崩潰的大叫,人群一個接一個化作黑煙,最後所有黑煙凝聚為一個高大的黑影,立在他的面前。
徐飛彷彿瞬息之間便筋疲力盡了,兩眼渙散,表情獃滯,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生氣盡失。
黑影將手覆蓋在他的頭頂,他毫不躲閃,有九個顏色不一的光點自他的眼、耳、口、鼻飛出,閃著靜靜的光芒。
最後,一個紫色光點自徐飛頭頂緩緩冒了出來,黑影張開大口,猛地一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