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徐意山知道,雖然洛帝說的是問句,但其實他並沒有選擇的餘地。就連這類似於詢問的態度,也僅僅是彼此關係緩和之後,男人施捨給他的一點點尊重罷了。從前的他曾傻傻地反抗過,最終受傷的只有他自己。所以這一次,他不會再拒絕了。
換個角度來想,皇上問他願不願意喝下能令男子懷胎生子的「復瑜散」,這一定程度上表明了男人對他的喜愛,同時也是對顧家的信任——他的計劃正朝著有利的方向發展。或許對於每一個進宮的君侍來說,能為皇帝誕下皇子都是一種福氣,但對徐意山來說顯然不是這樣。
這對他來說是一種新的折磨。因為只要連續長時間地服用「復瑜散」,他的身體就會變得越來越柔弱,變成只能承歡於男人身下的弱者。如今的他幾乎無所畏懼,唯一怕的就是自己會因藥物失去一身武功,讓他因孱弱而更加厭惡自己。
他已經很髒了,從身到心。而成為一個骯髒的弱者,只會令他更加唾棄自己。
按照宮裡的規矩,每一個進宮的少年都必須是沒有服用過「復瑜散」的處子,這樣的少年們都是不具備生育能力的,皇帝也就不用擔心有他意料之外的皇子誕生。只有當皇帝覺得他該讓誰懷孕的時候,誰才有可能會懷上孩子的機會,而眼前的徐意山就是那個幸運的或者說是不幸的人。
他抬起端著葯碗的手,一飲而盡。他緩慢而自虐地感受著葯汁滑過喉嚨時帶來的源源不斷的灼熱,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渾身的熱血都因這葯汁漸漸變涼。這葯汁最終會去向身體的何處他並不知曉,他只知道這烏黑噁心的藥物帶走了他作為「徐意山」的最後的尊嚴,同時也抽離了他僅剩的幾縷靈魂,令他成為了一具真正四肢冰涼的行屍。
服用「復瑜散」一周后,徐意山明顯感到自己腰腹的肌肉在逐漸消隱下去。雖然他身上本來就沒幾塊肌肉,有也只是薄薄的一層,但瘦骨纖腰明顯不是他想要的。三周后,雖然運起內力時仍是暢行無阻,但他的力氣明顯不如從前了,要是真用武功和人交起手來,招式的威力必然只能發揮出之前的五成都不到。兩個月後,他身上的肌肉已經完全不見了,同時連挑起兩桶水的力氣都沒了。要知道若是換作從前的他,在御膳房作苦力的時,同時挑起四桶水都只是輕而易舉。
他真的不再是曾經的他了,而且——
再也回不去了。
徐意山鬆開了自己無法用力握緊的雙手,自嘲地笑了笑,又摸了摸自己平坦的肚子,只希望這裡短時間內不會蹦出一個令他憎惡的東西出來。
「如何?陸太醫。」徐意山靠坐在榻上,神色淡淡地問。
「回御侍,您體內的改造應該是全部順利完成了,從脈象上看也無任何異常。」
「不是喜脈就好,」徐意山看著一直低著頭,表面恭敬的男人,「皇上他最近連連寵幸我,害得我床都下不來。我之前竟是看不出他如此想要個兒子。」
陸太醫終於抬起頭來,神色不明地看了他一眼,用公事公辦的口吻道:「皇上目前子嗣單薄,有這種想法不足為奇。況且,這對於您來說……是件好事。」
「確實是好事。」徐意山略帶諷刺地笑了笑,仔仔細細地觀察著眼前陸大人的一舉一動,還有他每一絲的表情變化,「話說回來,今天的陸大人似乎和前段時間我見到你時,有些不一樣?」
「有何不同?」
「哪裡都不同。」平心而論,這陸太醫的長相是很英俊儒雅的,特別是唇上的那抹形狀優美的小鬍子,更為他增加了不少成熟的魅力。但徐意山最在意的卻是他那雙有著深棕色瞳孔的眼睛。雖然萬河國的人的眼瞳不是黑色便是棕色,但這陸太醫的眼睛,或者說是眼神,實在是太與眾不同了——時常有種令他熟悉的感覺。
「你敢同我對視半柱香的時間嗎,陸太醫?」徐意山盯著他半斂著的眼睛問。
「這不合規矩。」陸大人不為所動。
「你為我看診的時候,做過幾次合規矩的事了?」徐意山的嘴角溢出一抹邪笑,「我這副身子,該看的和不該看的地方你都看過了,不該摸的地方你也都摸過了,還怕什麼呢?你不如再坐過來點吧,讓我們好好說說話,陸太醫。」
陸遠涯抬眼看了不遠處站著的名叫「化雨」的小太監一眼,道:「顧御侍此言差矣。按規矩,太醫為君侍看診時需有第三人在場記錄,除特殊情況外太醫離君侍需有兩臂遠,並以君侍腕上絲線診脈。以上種種要求,微臣又有哪一次沒有做到?」
徐意山對他睜眼說瞎話的能力自嘆弗如,臉色漸漸冷了下來。他思考片刻,眼中閃過一絲陰狠,命令道:「讓你坐過來就坐過來,廢話這麼多做什麼。」
「請恕微臣無能為力。」
「我看陸大人不是無能為力,而是有心無力吧?」徐意山試探道:「不知道你為司秋看診的時候是什麼情形?你不是經常去他那裡嗎?」
「不過是尋常看診。司秋貴侍的身體一直不好,自然要多花些心思調理了。」
「尋常看診?哈哈哈哈……」徐意山笑得眼淚都要出來了,「我前幾次問你司秋的情況,你的嘴巴閉得比那蚌殼還緊,為何今日竟主動向我說起他的近況?」說完,他停頓了片刻,將心底種種翻湧的情緒努力壓抑回去,才開口輕聲問:
「這宮裡……到底有幾個陸太醫?」
陸遠涯神色未變,認真答道:「回顧御侍,只有一個。」
「只有一個?」他的眉頭皺了起來,口中卻如誦經般地重複著:「只有一個……沒錯,陸太醫只有一個。」但你是他嗎?
他不敢問,也問不出口。他怕他問了,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心就死透了。他目前能像行屍一樣活著已屬不易,何必再多給自己找罪受呢?
他一點一點地收斂好臉上不該有的神色,淡淡道:「司秋此人,最擅以色惑人。你替他看診的時候,他有沒有放下身段勾引你?」
陸遠涯明顯怔了一下,似是回憶起了什麼,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了。片刻后他才道:「御侍何出此言?」
「我只想知道,你當時是無奈還是……享受?」徐意山面無表情地將自己身上中衣的衣領拉低,「他有沒有引誘你,就像這樣?」
陸遠涯沉默地看著他。
徐意山今日穿著雪白而輕薄的衣裳,披散著的鴉羽似的長發鋪灑在枕上和床上,如同瘋長的黑色水草。他將中衣的衣領拉低以後,美好精緻的鎖骨完全敞露了出來,令人難以移開視線。
或許天底下只有一個人知道,這些纏綿的水草已經默默瘋長了多少年,又有多少次出現在他年少時的夢裡。在那些久遠的,為父皇的喜愛求而不得,而又孤立無援的日子裡,一直有什麼東西在瘋狂地滋長著,拉扯著。但他從來都無法辨認,就像今天一樣——這些或柔軟或尖利的,到底是美麗還是痛苦。
他最終無視了徐意山的舉動,冷淡道:「御侍請自重。」
徐意山將衣領拉回去,瞭然地笑道:「是了,你當時應該是像現在一樣冷淡的,你對每個人都是一樣冷漠。」
「因為你太怕了,害怕的事情越多,就越會讓你成為一個冷漠的懦夫。」
陸太醫笑了:「微臣以為,御侍既然不了解在下,最好不要妄下評論。」他的態度比之前還要冷淡,或者說是冷硬:「御侍在議論他人之前,最好先管好自己。」
徐意山本以為他會因自己的話發怒,然而現在期望落空了,只剩下了淡淡的失望。他索性賭氣道:「我就喜歡多管閑事。我若不是因為當年愛多管閑事,也當不成今天的御侍。」
「有道理。」陸遠涯贊同地捏了捏自己唇上的小鬍子,低聲道:「不過有件事你確實該管管。」
「那碧泱宮的慕御侍似乎是有喜了,就在不久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