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燕王朝兩百三十二年隆冬,寧祥宮慈安殿。
「坐。」
徐意山心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規規矩矩地坐在下首,接過身後宮人奉上的青花瓷茶盞,飲了口,略燙。
「顧御侍,」皇帝的生父——戚太皇侍高坐在主位上,淡淡道:「孤念你入宮兩載有餘,時過境遷,不知如今心境可有些許變化?」
「回太皇侍大人,並無變化。臣下自入宮之始便受大人恩澤,才能得見皇上。臣下此心此身,全憑太皇侍大人差遣。」徐意山心裡如冰雪般通透,立刻像往常一樣表了忠心。接著他又補充道:「近來臣下身體略有不適,許久未能向大人請安,心中頗為歉疚,還望大人勿怪。」
戚太皇侍眉間略有舒展:「孤不怪你。你以往每次來請安時都記得祖宗教誨,禮數周全,倒是比有些人強得多了。」
徐意山自然不敢問他話中的「有些人」是誰,料想這其中肯定有司秋那一份,心裡對這戚太皇侍今日為何召他過來也有了一定的準備。但令他沒想到的是,今次這位大人卻不再想同他提過去常提的那些話,而是難得地回憶起了往事。
「孤記得第一次見到你時,你還是穿著身破爛衣裳的御膳房宮人。你可還記得孤首次召見你時,同你說了些甚麼?」
徐意山哪裡還記得兩年前這人曾對自己說過什麼,只記得這人在那次召見后便讓洛帝「臨幸」了自己,升了自己作小侍。戚太皇侍見他面露猶豫之色,有些不快:「顧御侍不記得孤曾經說過什麼,或許應當記得你自己曾口出何言?」
「顧御侍曾在此處信誓旦旦——感激孤對你的抬舉,說是今後要為孤赴湯蹈火,萬死不辭。字字句句,孤可是都記得清清楚楚!」
徐意山被男人突然提高的語調嚇了一跳。他看著男人不豫的臉色,想了想,跪了下來,道:「記得,小的……臣下都記得。臣下愚笨,說話慢了些,請大人消消氣,切莫為此氣壞了貴體。」
戚太皇侍道:「記得就好。孤年事已高,記性早已不如往日,對宮裡宮外諸事亦都有些力不從心,全賴汝等出力了。」
徐意山明白了,戚太皇侍這是有要緊的事要交給他去辦了!一般意義上的表忠心顯然已經不能滿足此人,這人搬出自己曾經的誓言便是要完完全全地控制自己。戚太皇侍作為洛帝的親生父侍,平日里雖說極少露面,但他知道,這人怕是對後宮的情況了如指掌。自己的一舉一動也都在這人的掌握之中,因為在身邊服侍自己的小范就是這人派來監視他的眼線。
徐意山不敢忤逆此人,咬咬牙,埋首道:「能為大人分憂,是臣下的榮幸。大人保重身體要緊,其他的事儘管吩咐臣下去做便是。」
男人微微勾起了嘴角,由身邊的盧公公扶著站起身,慢慢走到規規矩矩跪著的「顧御侍」身邊,讚賞道:「難得顧御侍還保有初心,對孤亦是頗有孝心,孤很滿意。」
徐意山只見著一雙純黑緞面綉雲紋的錦靴向自己走來,緊接著,有一隻保養極佳的手輕輕地放在了他的頭上,既冰又冷。華麗而寬大的袍袖拂過了他有些發白的臉頰,亦是帶起一陣寒風:「孤前幾日一個人去院里賞梅,紅的黃的,年年如是。那牆頭的堆雪亦是,年復一年,絲毫未有改變。汝豈知,人大不同於花木春雪。人心時時刻刻都在變化,白駒過隙,卻不知早已滄海桑田。」
男人似乎是回憶起了什麼,眼神並未看著他,而是遙遙地望著幾重宮門的方向。褐紅的宮牆,琉璃做的瓦,細雪簇簇,雪落無聲。停在徐意山頭頂的那隻手逐漸向柔滑的臉頰邊滑去,碧綠的扳指,還有那金的銀的手飾,緩緩地從他的眉骨刮下,溫柔中帶著几絲狠厲的意味。
他聽見男人聲如古琴,那聲音里混雜著殿內濃重的檀香味,端莊厚重,又帶著幾分歲月的腐朽氣息:「顧御侍,孤之前看重你,因此賞了你機會接近皇帝。孤亦十分清楚你與那慕御侍之間非同尋常之情……」
「可在此後宮中,何處能尋得真正不變的情誼?正如孤之前所說,人心易變。」戚太皇侍微哂道,「汝思未變,實則不然。孤以為,慕氏為人愈發品行不端,只識得魅主惑上,卻不知善待同儕,對孤亦是欠缺孝順。其人已變化至此,顧御侍該當如何?」
徐意山心中「咯噔」一下,額角也冒出了細汗——這話是在明示他要去對付慕清迤了。他又怎會不知,自從慕清迤得了聖寵,陷害了王御侍以後,戚妃侍肯定恨慕氏恨得要死。而他作為幫慕清迤舉了偽證的幫凶,洛帝又假裝對自己頗為寵愛,肯定也是會被戚妃侍記恨在心的。戚太皇侍這次召他前來無非是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還站在他們戚氏那邊——這個老狐狸是要幫戚妃侍離間自己和慕清迤,讓他們自相殘殺,這樣戚氏便可收漁翁之利……
他作為戚太皇侍以為的早已收入囊中的棋子,哪裡敢說「不」字。更何況,他若是敢不答應,那就坐實了他與慕清迤有不同尋常的關係,便會成為整個戚氏的仇人,以後在這宮裡肯定會被刁難至死。可他若是答應了,那便是與慕清迤為敵,很有可能不死不休。
為今之計,只有暫時穩住眼前的戚太皇侍:「太皇侍大人,臣下至始至終都只想著為大人分憂。至於慕御侍,臣下會適當提醒他,教他知道自己的身份,還有為人處世的分寸。」
「很好。汝當如何教他?」戚太皇侍問道。
「臣下還未想好,還望大人……指點一二。」
男人的眼中露出幾分輕蔑,道:「別想瞞著孤,孤可還記得你伶牙俐齒,聰慧過人。之前你如何待司秋,便怎麼對付慕氏罷,一回生二回熟。」
「之前如何待司秋,便怎麼對付慕氏」,這話徐意山聽懂了,這老狐狸這是想要他去毒害慕清迤。可是之前自己毒害司秋貴侍那件事根本就是莫須有的,是司秋聯合吳啟坤上演的坑害自己的好戲。徐意山獻給司秋的煙葉根本就沒有毒,有毒的只是同作為賀禮被獻上的煙桿。他自己手上根本沒有能害人的□□,這教他如何能順了戚太皇侍的意?
「臣下或許需要些時間……」
「孤可以等。只是如今皇帝極寵慕氏,怕是會讓其留下龍種。孤的親侄兒戚妃侍入宮多年都未得一子,若是讓慕氏搶了先,情勢定會不妙——孤可不願這未來的太子身上無我戚氏一半血脈。」
徐意山應了戚太皇侍的吩咐,心上如壓了塊巨石一般。害人殺人於他如家常便飯,但要他主動去傷害慕清迤,就不得不猶豫了。就算慕清迤像戚太皇侍所說,早已變得面目全非,可他仍然忘不了那雙曾經清亮澄澈的眼睛。
夜已經深了,霞飛宮裡下人住的宿房附近連盞宮燈都沒有,宮裡的侍衛和暗衛也不大愛往這邊過來。月色黯然,四周如死水般寂靜。
「房大哥,你說慕清迤如今風頭這麼盛,該如何是好?」黑暗中,徐意山試探著問。
「自作孽,不可活。」房誠幾不可聞地輕嘆了聲,「這宮裡,想除掉他的人可不少。」
「你說的人裡面……有司秋嗎?」
房誠抬眼看了徐意山一眼,嗤笑道:「司秋?活死人罷了。如今這世道,早已不是他再能逞威風的時候。你若想要再往上爬,最要擔心的是戚氏,還有多多提防那幾個御侍。」
「今天戚太皇侍召我去了,」徐意山想了想,決定最後相信這人一次,「他命令我去害慕清迤。」
房誠在黑暗中瞭然一笑,隨即裝作緊張地說:「小山,你可千萬別摻和進去,要是壞了淮王的大事可就糟了。你若是一個不慎……那我在這宮裡還能倚靠誰去?」
徐意山打了個寒顫,安慰道:「房大哥,我知道你關心我。可是戚太皇侍交待下來的事,豈有不管不顧之理?我只有辦好了差事,才能在宮中安身立命,再想辦法將你弄到沛王所在的靜靄宮去。」
「小山,我知道你對我最好……」房誠語帶戚戚,「我對沛王之情,已如中附骨之毒,今生今世再不可得解。為了他……兩年前我尋到瀾水郡高人,學會了蠱蟲之術,想要將那情蠱下在他的身上……」
「什麼?!」徐意山裝作毫不知他會蠱毒之術的樣子,吃驚道:「房大哥你竟會此種邪術?」
「沒錯,」房誠道,「之前乾陽宮那個叫鍾子茗的宮人便是我用蠱蟲控制住的。小山,既然你想要害慕氏,不如就將蠱蟲種在他的身上……」
「這怎麼可以……」徐意山繼續驚慌道:「此法傷天害理不說,被洛帝發現了就……」
「不會的。」房誠自通道:「只要不常驅使,中蠱之人便同常人無異。小山,這個『子母蠱』我先交給你了,你見機行事吧!」
徐意山看著手中房誠塞給他的瓷瓶,其中隱隱有蟲翅震鳴之聲,微不可聞。他將瓷瓶緊緊攢在手裡,無言地聽著房誠教他使用方法,從腳底升起陣陣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