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徐意山一聽見他自稱「常雲川」,就驚得愣在了原地。


  「無事不登三寶殿。顧御侍剛出冷宮就來找常某,定是有要事相商吧?」


  「也算不上要事,」徐意山將手中的畫軸遞給他,「只是近來偶得一幅佳作,想到常御侍是極愛畫之人,便想將此畫贈與常御侍,還望笑納。」


  常雲川並未接過畫軸,只是說道:「無功不受祿。顧御侍不如先隨我上『玉虹橋』遊玩一番,看看此處風景如何?」


  「玉虹橋」便是嘉禧宮最具特色的跨空而建的廊橋,其造型優美,如長虹飲水,如玉龍凌波。廊橋的飛檐斗拱上都雕刻和繪製著精美的花卉圖案,花瓣邊緣鑲嵌著金絲,而花心則是由紅瑪瑙製成,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而最妙之處則在於橋欄都是鏤空的,在橋上時四面景緻可以一覽無餘。徐意山跟著常雲川走在橋上,仿若踏空而行,半空中微風徐徐,而橋下繁花簇簇,花香撲鼻,景色十分宜人。


  「常御侍,你這嘉禧宮真是妙極。」徐意山不由得感嘆道。


  「所以我才會如此喜愛在這宮中作畫,終日閉門不出。這橋建在半空中,周圍也沒有別人,顧御侍有話不妨直說。」


  「不瞞常御侍,我聽著你的名字似有幾分耳熟。我曾聽家父提起過,他當年在國子監有個同窗好友也叫常雲川,只是後來那個朋友進宮當了妃侍……」


  這番說辭是徐意山來之前就想好的。像他們這種貴族子弟一般都在國子監上過學,所以顧思書的父親當年很有可能和常雲川是同窗。其實古往今來的高門子弟中可能就只有他一個人是一直被關在府里的,由徐父請了教書先生單獨教導他。


  「原來如此。」常雲川停下腳步,看著他的眼睛道:「你說的那個『常雲川』是我父親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小叔父。他年少進宮,父親因為太過思念他,就給我起了和他一樣的名字。」


  「恕在下冒昧,你的小叔父當年在宮中過得好嗎?他現在在哪裡呢?」


  常雲川的臉色黯了下來,「他進宮沒幾年就被先帝扔進了冷宮,在先帝駕崩前就已經病逝在冷宮裡了。」


  「真是可惜。家父也一直惦念著你的小叔父,只是他進宮后就毫無音訊了。」


  「確實是毫無音訊。洛帝不準君侍給宮外寫信,所以直到小叔父離世,我們都再沒能見上他一面。他當年帶進宮的陪嫁中有幾樣很重要的東西,也都不知道流落到何處去了。」


  徐意山感到自己的心跳在逐漸加快,常雲川所說的「很重要的東西」可能就包括了穿雲鏡。「可是真正重要的東西怎麼會帶到宮裡來?」


  「也怪我我祖父和父親當年太寵小叔父,他想要什麼就都給了他。他們也沒想到小叔父會犯錯進冷宮,畢竟小叔父的性子一點兒都不跳脫,也不像是會去爭寵的。」


  「那你知不知道他當年進冷宮的真正原因是什麼?」


  常雲川笑了,「我怎麼會知道?這都多少年過去了。只是顧御侍,你為何會對我的家事如此感興趣呢?」


  徐意山的臉上露出了幾分歉意,「是我冒昧了。」


  「人人皆有好奇心,顧御侍無需自責。」常雲川伸手拍著他的肩膀,「我其實很高興你來這裡找我,還問我這麼多家事,這難道不是說明你對我也產生了興趣嗎?」


  此時他們剛好走到廊橋中央,四周寂靜無聲,惟有幾隻飛鳥振翅穿廊而過,往不遠處的耀日飛去。常雲川微微低頭對著他笑得燦爛,濃黑的墨眉,潔白的牙齒,黑白分明的對比晃得他有些眼暈,更何況這人身後還有美得令人目眩神迷的藍天白雲。


  常雲川現在的樣子和徐意山想象中的十五的模樣實在是太像了。他想十五如果還活著的話,對他笑起來應該就是這副樣子,好像所有的陽光都聚集在了他一個人的身上。


  徐意山使勁閉了閉眼睛,平淡道:「無所謂感不感興趣,只是想要多交個朋友罷了,就看常御侍是否賞臉了。」說著,他再一次遞出了手中的畫軸。


  這一次常雲川沒有拒絕他,接過畫軸抱在懷裡,說:「能和顧御侍成為朋友是常某之幸。既然你贈畫予我,根據禮尚往來的道理,我也應該回禮給你。不如這樣,你隨我回東配殿,我畫幅你的『寫像』送給你吧!」


  「寫像」即指人物畫像,常雲川的意思就是要畫幅「顧思書」的畫像給他。徐意山雖不喜被人畫像,但他仍是鬼使神差地跟著常雲川回了東配殿,也就算是默許了後者的提議。


  嘉禧宮的東配殿和霞飛宮的差別並不大,布局也極為相似,只是好似裝飾風格更典雅一些,殿中不僅擺放了幾個素凈的瓷瓶,還有一套古編鐘,四面還有精美的山水繪壁。


  「請顧御侍坐到龍鳳塌上。」常雲川一邊擺放作畫需要的用具,一邊對他說道。


  「我坐好了。」徐意山兩腳併攏地端坐著,雙手也交疊著放在膝上。


  「不是這樣,」常雲川耐心道:「就算是坐,你也要坐得更自然些。我希望你最好能側躺在榻上,用手撐著頭,這個動作畫出來會比較好看。我畫人像講究神似重於形似,若你太過拘謹,我就很難畫出你的神韻風采。」


  徐意山心想我這副樣子還有什麼神韻風采可言,能畫得好看都算不錯了。他按照常雲川的要求躺了下來,以手支頭,露出了一截密玉似的手腕。這一小片的瑩白為他並不出眾的五官增加了幾分風情,但整個人看起來就像一根木頭躺在床上,毫無美感可言。


  常雲川見他綳得如此僵硬,無奈地笑道:「還是讓我來幫你一下吧。」


  他感到男人靠近之後噴在自己耳邊的鼻息,有點曖昧,也有點……刺激。


  「你的手臂再稍微彎一點。」常雲川捉住了他既纖細的手腕,幫他調整著姿勢。徐意山感覺得到他在用大拇指輕輕摩挲著自己手腕上突出的那一小塊尺骨,有些癢。


  「好了嗎?」他將手抽出來,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地說:「常御侍精益求精,顧某佩服。」


  常雲川將手放到他的腰上,笑著道:「顧御侍的腰還緊繃著,要不要我幫你放鬆一下?」


  「不用了,」徐意山也笑了,「原來作畫是假,調戲為真,只是常御侍技巧欠佳。是不是太久沒有人到常御侍這裡來了,所以你過於寂寞了?」


  常雲川順勢捏了捏他的腰,「我的技巧到底好不好,顧御侍要試過才會知道。」


  「怎麼試?」


  「我沒有吃過束意丸,所以我可以……」常雲川極平靜地丟出這句話,堪比平地驚雷。


  徐意山被他驚嚇到了,說:「你不怕我告訴洛帝?我如果說了,你就會沒命。而且就算我答應你了,如果我們做的事情被洛帝知道,下場一定是死無全屍。」


  「你不會說的。我感覺得到你對我也有意思。再說了,我的長相難道配不上你?你難道是一個完全無欲無求的人?」


  徐意山對他挑眉,「你說對了,我就是無欲無求。」


  常雲川笑道:「你若是無欲無求,怎麼會去害司秋?每個人都有情有欲,光逃避是沒有用的,要順著自己的心意走。」


  「我沒有心。」


  「你如果沒有心,方才在廊橋上就不會那麼看我。一見鍾情,方知繾綣。」


  「一見鍾情,方知繾綣。」徐意山在心裡默默重複著這句話。他覺得他對十五肯定不是一見鍾情。所有他認識的人中,也就只有淮王對他那心上人配得上這句話了。


  「我只是看著你想到了一個故人。現在我已經知道了你的把柄,你最好把你知道的關於你小叔父的事情全都告訴我,否則別怪我無情。」


  常雲川執著道:「故人終究是故人,你既然已經進宮了,便是不可能在一起了。而在這宮中,洛帝對我們都只是逢場作戲,只有我們相互扶持,才能愉快地渡過餘生。更何況你不是曾經喜歡過御膳房的一個宮人嗎?」


  徐意山趕緊撇清:「我不知道你說的是誰,我沒有喜歡過他。」


  「就是那個叫慕什麼的……前幾天洛帝剛封他作了小侍,你可能還不知道。我知道這事是因為聽說他和冷皇侍長得有幾分相似。冷皇侍不是懷孕了嗎,洛帝可能也需要有人能暫時替代一下他。」


  難道說是……慕清迤?


  雖然徐意山在心裡極力否認著這個名字,因為覺得慕清迤和冷皇侍長得一點也不像,但他知道常雲川很有可能說的就是他——當年御膳房裡姓慕的宮人只有一個。


  他除了震驚之外,已經不知該說些什麼。他應該是心痛的,但是自從十五死了以後,他心中的麻木就永遠多過疼痛了。他覺得自己又變回了剛進宮時的那個人,心上像是覆了一層冰,既無所畏懼,亦是一無所有。


  「我是不知道,因為這幾天一直忙著接待前來拜訪我的君侍們,沒人同我說起過此事。既然這樣,那要恭喜慕小侍了。你知道洛帝有臨幸過他嗎?」徐意山面上帶著笑意,故作輕鬆地問。


  「當然有臨幸了,不然洛帝為什麼要封他作小侍?」常雲川見他這般釋然,便將自己知道的都告訴了他:「皇上親自去接的人,用轎子抬回乾陽宮的,這般待遇,還有誰有過?」


  徐意山想到自己當宮人的時候是走路去的乾陽宮,回來的時候還得裝作被寵幸了,一瘸一拐地跟在那胖乎乎的黃公公後邊。他不敢想象慕清迤坐在轎子里的情形,是開心的,還是難過的?抑或是有著報復的快意……


  他更不敢往後想了,只是覺得自己活得無比窩囊。當年是他背信棄義拋棄慕清迤,他覺得自己不在乎了,可偏偏這個人就像一個若影若現的影子,藏在他心裡的幽暗處,總是尋找著機會刺傷他。他原本以為十五可以幫他趕走這個影子,可是現在十五也成另了一個影子。


  「慕小侍真是幸運。常御侍,感謝你告訴我這個消息,那今天就先聊到這裡了,我先告辭了。」


  「但是畫還沒畫呢,你這就走了?」常雲川拉住他。


  「改日吧。」徐意山對他勾唇一笑,拂袖而去。


  走到霞飛宮門口的時候,他遙看著花園中正開得如火如荼的紅錦帶,卻終是過門不入,反而轉身往小侍們所在的福煦宮而去。


  他對福煦宮是在熟悉不過了。他曾經在這裡認識了包括熊小侍在內的一批小侍,還親眼目睹了明小侍是如何「陷害」夏御侍,最後死在他懷裡的——往事非但不如煙,還鮮活得歷歷在目。


  他剛一進福煦宮,就有小侍認出了他是誰,嚷著道:「快看是誰來了!他是不是從咱們叢華殿出來的顧御侍啊!」


  「誒,真是他。我聽誰說前幾天去拜訪他的時候……」


  「噓……別說了,他就快過來了。」


  徐意山見他們七嘴八舌地在不遠處圍觀自己,一點也不惱怒,只是對一個看起來有點眼熟的小侍問道:「你知道新來的慕小侍住在哪個殿的哪個院嗎?」


  「好像是星梵殿的棣棠院……你看,他不是來了嗎?」


  徐意山差點沒認出來不遠處站著的那人就是慕清迤,只覺得他身上的氣質大變了。他們隔著人群遙遙地對視著,像是從未認識過彼此,恍如隔世。


  慕清迤張嘴對他說了句什麼,徐意山完全沒有聽見聲音,就看見他已經轉身離開了。他正要去追,熊小侍不知道從哪裡竄了出來,對著他就是一個熊抱:

  「乖乖,真是好久沒回來了,想我們了沒?」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