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今晚我們一起。


  十五聽到這話,愣了片刻,問道:「你的意思今晚我們同寢?」


  「不光是這樣。我們現在是假扮的一對——如果一個人在沐浴,而另一個人在門外等著,這樣不是很奇怪嗎?所以洗澡也不能互相避著。」


  見徐意山一臉坦然地說出這番話,十五笑了,玩笑道:「看來你並不介意我當你的『丈夫』。好吧,我這就幫你打水去。」


  「等等!」不知道被這句話的什麼地方觸到了逆鱗,徐意山看起來有些慍怒:「你別總是自作主張。我既沒有吃過改造身體的葯,也沒有真正服下過皇宮的束意丸,你為什麼總是把我當成居於人下的弱者看待?你不相信我今後可能會和你一樣迎娶侍夫,然後生很多孩子嗎?」


  在萬河國,男人只有吃過改造身體的藥物,才能孕育出下一代,而孕育孩子的一方就是傳統的下位者,即夫侍。通常吃過這種特殊的藥物的男子便再無可能迎娶別人了,因為他們的體力會比上位者弱很多——這便是有得必有失。徐意山生氣的原因就在於,他覺得十五一直在把他當成下位者看待。


  「在你心目中,下位者就是弱者?」


  「難道不是嗎?」以為十五這是默認了自己的猜測,徐意山心中怒意更盛,極為少見地紅了臉,連耳根都染上了一層緋色。他不知道自己這次為什麼如此認真,但對著這個人,他忽然變得開不起玩笑了,更別說用同樣的話調侃回去。


  「當然不是!何為強,何為弱?武力更強,地位更高的人就是強者了么?而像趙氏這樣的人就是弱者了?」十五皺起了眉頭,接下來的一席話卻在徐意山的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你只看到了武功和地位帶來的益處,卻忽略了內心的強弱和其他方面的價值。如果沒有這些侍夫,何以有家,何以為國?況且我根本沒把你當成下位者,我只是想照顧你。」


  徐意山怔住了。從小到大,父親向他灌輸的觀念都是一定要成為上位者中的佼佼者,從未告訴過他這些道理。但內心觸動的同時,他骨子裡僅剩的幾分驕傲也在驅使他拒絕著這一切:「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也感謝你之前的所作所為,但是別繼續了。」


  「為何?」十五不解。


  「沒有原因。」丟下這句話后,徐意山就衝出了房間。


  「你的丈夫怎麼沒幫你打水呢?」趙氏領著他往柴房走時問道。


  徐意山的臉色又冷了幾分,咬著牙道:「我才是他的丈夫。」


  「噢,這樣啊,不好意思。」趙氏笑了笑,「無論如何,能得一有緣人,彼此珍惜地走下去,便是最大的福分了。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和虎子白頭偕老,同時將兩個兒子撫養成人。」


  「你的願望一定能實現。」也許是被他臉上洋溢的幸福所感染,徐意山的臉色有所緩和,此時也是真心地祝願他們這對。


  「謝謝,也希望你們幸福。」趙氏笑著說道。


  當他拎著沉甸甸的兩桶水回到房間時,十五正借著燭光看著一封書信,模樣有些凝重。他見徐意山回來了,並不計較兩人之間發生的不愉快,邊看信邊說:「你收拾好了就睡吧,不用管我。」


  「這水是給你打的。在點心鋪時你幫我打了,這次是我還你。」


  「你到底怎麼回事?」十五將信紙放下,「為什麼忽然之間變成這樣?」


  「我只是不想欠別人。」


  「你已經欠了。」十五將信紙拿到燭火上燒,不一會兒,雪白的信紙便化作了帶著火星的黑紙灰,被夜風吹著四處散落在地。


  徐意山多麼希望他們之間的種種也能像這紙灰一樣被風吹走,但現實是殘酷的:他的確欠了這人。雖說幫他逃出皇宮只是任務,但這人一路上對他的好是做不了假的。


  他正要再說什麼,卻突然感到有一抹人息正在悄悄地靠近屋子,呼吸很輕很輕,輕得幾乎可以被忽略,腳步聲也幾乎是沒有……


  「拿上劍。」十五對他使了個眼色,兩人一起握劍走向門邊。


  兩人在門邊等了片刻,都感覺不到那人進屋,卻也怕打草驚蛇,不敢輕舉妄動。豈料就在他們猶豫之時,卻有極壓抑的尖叫聲從旁邊的房間傳來!

  「都別動!你們敢動一下我就殺了他們!」面對闖入房間的兩人,黑衣人將手中已經染血的寶劍放到了趙氏的脖子上!


  雖然沒有點蠟燭,但窗外明月皎皎,屋內劍光雪亮,徐意山還是看清了此刻的情形:屋子的男主人王虎已經躺在了地上,身下一大片血跡正蔓延到他們腳邊,而剛剛發出尖叫的趙氏現在明顯被點了啞穴,只是披散著亂髮對他們不住地搖頭,臉上淚痕密布,滿眼的絕望和痛苦。


  與此同時,就在他們不遠處的床邊,王虎和趙氏的大兒子阿好正趴在地上,脖子上也有著一柄寶劍,看樣子也被點了啞穴。而屋內唯一自由的竟是床上的嬰孩,同樣不哭不叫,惟有在黑暗中不斷揮舞的小手在證明著他的存在。


  十五攔住他微微上前的腳步,沉聲道:「放了無辜的大人和孩子,我們絕不介入。」


  「無辜?」趙氏身後的黑衣人笑了,「當年王虎殺我家人的時候,怎麼沒想到他們是無辜的?這麼多年了,他以為他逃到這村子里隱居起來,我就奈何不了他?今天我不僅要他死,還要他最愛的人跟他一起陪葬!」


  「大哥,」鉗制著阿好的黑衣人說話了,「別跟他廢話,都一起殺了便是。三弟還在外面等著,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趙氏的頭搖得更加厲害,脖子擦過鋒利的劍刃,白皙中已經有鮮血滴落。他的眼神不斷地在床邊和徐意山他們身上來回,眼中的傷痛已經化作了濃濃的乞求。


  徐意山明白趙氏這是在求他們保住阿好和小嬰兒,穩了穩心神,說道:「且慢!我們與其拼得你死我活,倒不如各退一步。趙氏的命給你們了,兩個小孩歸我們。」說著,他不動神色地拉了拉十五的衣袖,示意他看向床邊。


  十五心領神會,眨眼之間,右手手心裡已經多了一支袖珍哨笛。


  「真是好笑!我不殺了這些小孩兒,難道還等著將來他們找我報……」黑衣人話還沒說完,就看到一支白色的暗器飛向了床邊,眼看著就要擊中自己的同伴!


  「哼!」床邊的黑衣人冷笑一聲,並未收劍自保,而是狠命一劃,阿好滾圓的頭顱便如皮球般飛向了門口的徐意山。與此同時,哨笛和十五同時到達床邊,哨笛擊中原先黑衣人握劍的手的位置,而十五手中的利劍則穿其胸而過!


  「二弟——」黑衣人慘叫一聲,趙氏便立刻萎頓在地,一時間鮮血狂飆不止,五尺之內猶如煉獄。徐意山被阿好飛來的斷頭阻擋了一下步伐,未來得及趕上救趙氏,悔恨之餘心中殺氣已盛,提劍與黑衣人纏鬥在一起。


  十五單手抱起床上的嬰兒,上前幫他道:「我沒想到他會選擇和阿好同歸於盡,是我失算……」


  「不是你的錯。」徐意山一想到幾個時辰前還活蹦亂跳的男童頃刻之間就命殞在自己眼前,手中更狠,招招儘是奔著黑衣人的命門而去。


  「混賬,納命來!」又有一黑衣人衝進屋內,怒氣盈天,手中雙刀亮刃,直直砍向徐意山身後的空檔!

  十五手掌一翻,輕劍便改了方向,兀自橫擋在刀刃面前,而同時他長腿一抬,一腳踢在一直和他們纏鬥的黑衣人堅硬的髖骨之上,再借力往新加入戰局的黑衣人那邊飛去。


  「小心!」見十五獨自將新來的黑衣人引開,徐意山不由得分心看了他一眼。


  「管好你自己。」十五抬眼之間,眼角已沾上了黑衣人的血跡,也有他自己的幾縷馬尾的髮絲沾了血,貼在了他的頰邊和嘴角,卻是無暇弄掉。


  黑衣人受傷吃痛之後,居然越戰越勇,手中雙刀虎虎生風,交錯著往十五臂中的嬰兒身上招呼。十五雖然武功高出黑衣人一截,但他懷抱嬰孩,為了不傷及孩子,難免要收斂著動作,反而失了使劍必須的靈巧,左支右絀,竟是漸漸落入了下風。


  又是一招「青龍出海」之後,十五悶哼一聲,左肩上已被砍了重重一刀,刀刃與肩骨相撞的聲音格外清晰,但他似毫無所覺,繼續用劍出招,只是動作更加變形和緩慢,有幾次拼力時差點沒護住男嬰。當他好不容易抓住機會刺中黑衣人胸腹的時候,他的窄腰也在轉身的時候被狠狠地切了一刀,鮮血直流。


  一旁的徐意山對敵正酣,知道十五受傷卻也不敢分神,因為他的敵人也相當棘手。他的功夫連十五都不如,卻要對戰眼前的看起來是老大的黑衣人,自然是很難取勝。但還好十五在解決了雙刀黑衣人後就前來助他,兩人合力之下,終於將所有黑衣人都送上了黃泉。


  「十五,你怎麼樣了?」徐意山伸手扶他的腰和肩膀,沒料到手心立即被泅濕,一片溫熱而驚心的粘稠。


  「你的傷……」


  「我沒事,」十五將懷中的嬰兒遞給他,「我們趕緊離開這裡。」


  「抱著嬰兒我怎麼背你?」徐意山急了。


  「我不用你背。」十五說著,推開他的手,儘力挺直腰桿朝前走了幾步。


  「那我扶你,你不行了就告訴我。」話不多說,徐意山行李都沒回去拿,就一手抱著嬰孩,一手攬著十五,兩個人往村子後邊的山上走去。


  因為十五受了重傷,所以他們沒法再騎馬走大路了,只能從山林間的小路繞行。同時他們也怕那伙黑衣人的同夥追殺他們,所以直到在山壁旁找到一個隱蔽的山洞之前,都一直在拚命地趕路。在這期間十五一直沒有表現出任何「不行」的意思,所以當徐意山在山洞裡看到他的慘狀時,才會震驚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十五頰邊的髮絲上全是血跡,其中有乾涸的,有半乾的,還有新鮮的。這新鮮的血液當然是他咬自己的嘴唇時沾上的,紅得刺目。而他左肩上和腰上的傷則一直血流不止,將淺棕色的布衣都染成了深褐色,整個人就像是一個「血人」。


  「別害怕。」他將唇上的頭髮吐出,笑著對徐意山說,可是眼角的紅色還是出賣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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