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徐意山一聽見「慕清迤」這個名字,差點就要立即起身去接那人,可是他知道他現在的身份不允許他這麼做——他只能安安分分地坐在原地,等小范將那人領進來。
他從未覺得等待的時間如此漫長。當他看到那個淺綠色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時,不禁握緊了拳頭,脊背也不由得綳得僵直。
慕清迤還和半年前一樣瘦,或者說是更瘦了,寬大宮人服就像是晾在他身上一樣,空蕩蕩的。他顯然是已經在日頭下曬了很久,蒼白的臉頰泛著紅暈,額上也滿是汗水。他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也似凹陷了下去,只有在看到徐意山的那一刻才恢復了一絲往日的神采。
徐意山見慕清迤抬頭看了他一眼,便又垂下頭去。這一眼中有驚喜,也有著隱忍的痛楚,令他的心一下子揪緊。
「參見顧御侍。」慕清迤的聲音悶悶的,低著頭道。
徐意山想走下座位去抱抱他,可是整個廳里有那麼多雙眼睛看著他們,他也不可能像吳妃侍一樣將這些上面的眼線都趕出去,因為他無權無勢,在這宮裡便沒有絲毫自由可言。而根據宮裡的規矩,他甚至都不能讓慕清迤坐下說話。
「慕清迤,你還好嗎?」
慕清迤抬起頭來,臉色似更難看了些,卻道:「回大人話,小的很好。」
「回大人話」這四個字從他口中一出,徐意山心裡就像被針尖戳了一下。他什麼時候才能聽見這人再叫他一聲「思書」呢?
「你平日在尚書局都做些什麼?」
「回大人話,無非是些抄抄寫寫的活計,沒什麼特別,也不怎麼辛苦。」慕清迤眉心微蹙,聲音平淡得像一杯白開水。
徐意山光看他說話時的表情就知道他在說謊——他一定過得很不好。同時他也覺得慕清迤在這半年裡真是變成熟了許多,如果是以前的他,肯定不能這麼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緒。
「你將你的雙手伸出來給我看看。」
慕清迤的身體顫了一下,嘴唇咬緊,盯著他緩緩搖了搖頭。
徐意山再也坐不住,起身走到他身邊,低聲道:「拿出來。」
猶豫了片刻,那雙熟悉的瘦得彷彿可以見到白骨的手終於出現在了他的眼前。但是,令徐意山沒有想到的是,慕清迤的手竟然成了這副樣子——他從不知道人的一雙手上竟然能長這麼多的繭子。而除了紅色的手繭以外,這雙手上也布滿了深深淺淺的溝壑,根本不像是少年人的手。
徐意山剛想抬手,慕清迤突然退後了一步,咬著牙道:「不要用你那被皇帝碰過的臟手碰我!」
「你說什麼?」徐意山緊緊抓住他的手腕,「你再說一次?」
慕清迤的眼眶通紅,使勁想將手腕抽出來,可是無濟於事。他有些失控地吼道:「你以前怎麼可能會對我這麼凶……你的臉又是怎麼回事?」
「我的臉倒沒什麼可惜。我想知道的是你的手……」沒想到慕清迤都這麼難過了,還是想著關心自己,徐意山感覺自己也快要撐不住了,只好匆匆轉移話題。
「沒錯!你都看到了,我在尚書局被人欺負,幫他們抄東西,洗衣服!可是,就算是每天都這麼辛苦,只要一想到你還在等我,我就又有了活下去的動力。你答應過我二十五歲的時候要和我一起出宮的啊!」
「但是你現在當了君侍,就一輩子都出不去了……」慕清迤哭著說道,「說好的事情,你怎麼能說變卦就變卦呢?」
「我沒有……」
「那皇帝真的有那麼好嗎?你就這麼嚮往榮華富貴嗎?我曾經還想著,以後一定要帶你回我的家鄉去看看,你是北方人,一定沒有見過沛水郡那麼秀麗的山水……」
徐意山看他哭得這麼傷心,手上便不由得放鬆了。慕清迤趁機脫離了他的桎梏,又往後退了幾步,邊抹眼淚邊道:
「還有,你怎麼就從沒想過來尚書局看看我呢?我成天被那些壞人指使著幹活,沒辦法跑去看你,可是你都已經是君侍了啊!之前有人告訴我有個姓顧的宮人當上了小侍,我根本沒多打聽,因為我想那一定不會是你。直到你又當上了御侍,大家都在說你的名字,我才知道,原來『顧御侍』就是我一直在等的人。遺憾的是,他已經徹底拋棄我了。」
徐意山想告訴這人不是他不想去找他,而是不能。無論他們兩個是什麼身份,他們都是沒可能的。與其見面了糾纏不清,倒不如一刀兩斷,讓時間抹去一切。
慕清迤見他不說話,以為他默認了自己說的,眼中的淚水更加洶湧,臉上的表情也更加猙獰。他漸漸往大殿的門口倒退去,逆著陽光說了最後一句:
「顧思書,我恨你一輩子!」
徐意山站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少年跑出了這座略顯沉悶的宮殿。殿里的幾太監和宮人早就停下了手裡的活站著看熱鬧。他知道這些眼線會將今天發生的一切都上報,但他已經不在乎了。偌大的宮殿里彷彿只余他一人,孤零零地站著,滿身的寒意比冒著冷氣的冰盆還要重。他感到身上這身華麗的長袍正死死地勒著他的腰和脖子,將他拴在大殿中央,就像一條可憐的狗。
他想要扒掉身上的衣服,衝進陽光里,但這條華麗的繩子太緊,這頭是無力掙扎的自己,而另一頭則是血淋淋的仇恨,死死地釘在深宮的腐土裡。
「顧思書,我恨你一輩子。」他的腦海里不斷迴響著這句話。不知過了多久,在他腦中說話的人慢慢變成了已經慘死的親弟,躺在雪地上青紫的臉色便是他無聲的控訴。而慕清迤哭泣的臉龐也正同親弟的面容不斷地重合……
「主子,該用晚膳了。」小范為自己的主子披了件薄衫,「對了主子,還有一個月就要到司秋貴侍的生辰啦,您想好送什麼禮物了嗎?」
徐意山回過神來,見一向活潑的小范此時也和他一樣眉頭緊鎖,搖搖頭道:「還沒有想好。你有什麼建議嗎?」
小范撓撓頭道:「小的也不懂這些。我看主子您和吳妃侍關係不錯,不如問問他的意見?」
「再說吧。我今日沒有胃口,你讓他們把晚飯撤了吧。」徐意山揉揉眉心,轉身往暖閣走去。幾個太監和宮人見他去休息了,便往殿外去了,只留下小范一個人默默地收拾著吃剩的茶水。
過了幾日,徐意山感覺自己心裡已經恢復平靜了,就開始認真思考起送禮物這件事來。司秋的生辰每年都是要大辦的,其隆重程度只比皇上和戚太皇侍的生辰宴稍低一點點,所以眾人都不敢有絲毫怠慢。
說實話,徐意山其實相當了解司秋最想要的是什麼,但將那個人打包成禮物送給司秋的難度不亞於登天。那麼除了淮王之外,司秋貴侍還喜歡什麼呢?
金銀珠寶之類的,那人肯定不缺了,人家的煙桿都是純金的,自己送的說不定那人看都看不上。他之前問過小范,身為御侍的他每年的年俸才二百兩,是司秋的五分之一。而且他還不能一次性將這些錢都用了,得勻成很多份,用來給各種人送禮。
如果不送貴重的東西,就要在心意上努力了,因為自己畢竟在那人眼皮子底下生活,如果禮物太糟,後果不堪設想。古玩字畫那人不喜歡,自己親自寫字作畫也沒什麼新意。正當徐意山一籌莫展的時候,好幾日沒讓他去請安的吳妃侍居然親自找上門來了。
「顧御侍想好送禮的事了嗎?」兩人只寒暄了幾句,便直奔主題。
「大人已經有想法了?」徐意山飲了口茶,反問坐在主位的男人。
吳啟坤笑道:「每年都要送,本君已經習慣了。倒是顧御侍是第一次參加這種大的生辰宴,應該會有些不知所措吧?」
「還望大人指點。」
「你看司秋平時用得最多的是些什麼東西?」
「是煙桿,和……鞭子。」
「不錯,既然他這麼喜歡這兩樣東西,就送這兩樣唄,准不會錯到哪去。」
「可是現在要定製煙桿的話,肯定是來不及了。送鞭子似乎於理不合。」徐意山其實也想過送煙桿,但司秋用的煙桿太奢侈了,不是他能負擔得起的,而且製作時間也很長。
吳啟坤道:「本君每年都送煙桿,其他君侍也有不少送煙桿的,得到的評價都還算不錯。反正那人心情不好就要掰斷幾根,多多益善嘛。不過你現在要跟著本君送煙桿確實不現實,倒不如送煙葉,我們合起來著遞上去,你看如何?」
徐意山心道這主意不錯,但他不知道送什麼煙葉才好。司秋平日里抽的是皇室特貢的,他去哪裡弄這麼珍貴的煙葉?
吳啟坤似看出他心中所想,搖著摺扇得意道:「他愛吃的煙葉產自南方的湘水郡,本君的父親是南郡總督,要弄到些新鮮的煙葉不算難事。本來這些煙葉就是明年要進貢的,你提早送給他也不會怎樣,就看顧御侍信不信得過本君了。」
信,還是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