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你在看什麼?」
「臣下方才是為陛下的龍威所折服。」徐意山答道。
洛帝嘴角微微翹起,「你這是愛上朕了嗎,顧小侍?」
徐意山渾身的雞皮疙瘩都冒出來了,他心想:「多看你幾眼就是愛上你,你還真是好意思。我其實是想看著你死——最好是穿著這身龍袍慘死在我手上。」
不過他嘴上卻答道:「臣下一直很尊重和仰慕陛下。」
「是嗎?朕怎麼不覺得……朕倒是覺得朕如果不是穿著這身龍袍,你都不會多看朕一眼?」,洛帝漆黑的眼瞳里閃過一絲戲謔,「其實你愛的是穿著這身衣服的人吧?」
「臣下不敢!」徐意山臉上露出慌亂的表情,「無論陛下是什麼樣子,臣下都會盡心服侍陛下的!」
男人微微皺起了英挺的眉,一把抓住徐意山的手臂,將他拉到自己身前:「那你就是這麼服侍朕的?連身衣服都不願意換?上次穿著骯髒的宮人服,這次還穿著你自己的衣服,你還真以為朕次次都能容忍你?」
徐意山想要跪下謝罪,可男人用雙手將他拽著,不讓他跪下,兩個人也幾乎貼到了一起。又因為他的身高剛好在這人的眉骨處,徐意山能感到他們連呼吸都交纏在了一起。他不禁抬眼,首先看見的是這人高挺的鼻樑;再往上是一雙有著濃密睫毛的深邃眼眸,而這人視線的盡頭竟然是自己的嘴唇!
他覺得自己的雙唇好像被針刺了一樣,說話都有些不利索了:「請……請陛下再給臣下一個機會,請陛下恕罪!」
洛帝冷冷道:「你憑什麼要求朕寬恕你?你以為你當上小侍了,就可以要求更多?別忘了你自己的身份——在朕心裡,無論你穿著什麼衣裳,無論你的稱謂變成了什麼,你永遠都是那個低賤的『顧宮人』。」
你永遠都是那個低賤的顧宮人。
徐意山在心裡重複了一遍這句話。他已經不知道該是恨還是怒,只覺渾身上下都似被灌滿了鉛水,既冰又痛。他努力勸自己不要理會這人說的,全心應付現在的局面,可正是仇人說的話,令他無法不在意。
和戚太皇侍等人對他的嫌棄不同,這是對於他整個人完完全全的否定。曾幾何時,他是都城名門望族嫡系一脈的嫡長子,哪裡有人敢對他說這種話。如今進了宮,接受了這麼多人的諷刺和白眼,期間落差可算得上是從天上到地下。而就算是如此,他也沒有任何的怨懟,因為骨子裡他仍然覺得自己是「徐意山」,不是『顧思書」。可現在這個人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只要他在這宮裡一天,他就是「顧思書」:一個已經被打上三姓家奴烙印的低賤之人,再怎麼努力都沒有用。
「那麼您希望『顧宮人』如何呢?」問出這一句時,他的嘴角竟有一絲笑意。
「去將你該穿的衣服拿過來,在朕面前換上。」洛帝將他扔開,見徐意山還站著,又淡淡地補充了一句:「還不快去?這事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諾。」短短的一個字音,卻讓他如同嘔血。他很想一走了之,但他知道,如果選擇離開,便再也沒有機會接近這個人了,之前做的一切都將前功盡棄,甚至讓自己性命不保。他現在能做的,也只有忍。
徐意山一步一步地走到溫泉房,來到那個放著紗衣的藤椅旁邊。他以為自己可以很輕鬆地拿起這件衣服,但事實證明他錯得相當離譜。他現在只想用內力將這個藤椅劈成兩半,讓自己再也看不到那上面擺的是什麼——他想要撕了這令他感到噁心的一切,統統碎屍萬段!
最後他還是伸手將那團透明的東西抓了起來,抱進懷裡。衣服很輕很輕,他走在路上時還能聞到從下方飄來的幽幽香氣,令他的胃中翻騰不已。
「回來了?」洛帝頭也未抬,繼續執著御筆批改奏章。
是了,這人今日穿著龍袍來這裡,說明他很忙碌,根本來不及換衣服。他的那個聾啞人侍衛來的時候手上也是捧著一疊摺子的。可既然他都如此忙了,為何還要招幸一個小侍?為何還要花這時間來侮辱自己?
彷彿是知道他心中所想,洛帝道:「朕今日公務繁忙,本不想招人侍寢,但實在經不住戚太皇侍勸說。他說朕這半月余沒有碰過除了阿君之外的其他人,就算再忙也要去其他宮走走。朕第一個便想到了你——因為你上次的表現還不錯,在朕看書的時候能保持安靜。」
原來如此。他的用處也就是這樣了。
徐意山將手放到自己的腰帶上,努力往好的方面想:他現在只是在仇人面前脫衣服,待會一定不會發生更嚴重的事,他應該感到慶幸。
將腰帶取下之後,他將天青色的外袍脫了下來。這件天青色長袍是尚衣局做的,款式沒有什麼特別,上面也沒有任何花紋,但他特別喜歡。他看著落到地上的長袍,動作變得有些遲緩。因為脫掉接下來的中衣和褻褲,那就是真的要對著這人不著片縷了。
「磨磨蹭蹭。」洛帝依舊看都不看他一眼,揮筆之間,又一本奏摺批閱完畢。
「看樣子這人是不會過分關注自己的。」他在心裡安慰自己。而且他在淮水郡接受訓練的時候也不是沒有對著旁人脫過衣服。相信就算面對的是他的仇人,他也一樣可以熬過去。
他將中衣和褻褲都扒了下來,卻是無論如何都穿不了手上的紗衣。這衣服光是看著都令他感到羞恥,更妄論要他自己穿上身了。
「還不快穿上?」洛帝雖是沒看他,卻彷彿知道他的每一步動作。他就這麼氣定神閑地坐著,好像催著徐意山換衣服的根本不是他。他抿著淡色的薄唇,上衣的領子仍然扣得緊好,龍袍從上到下沒有一絲褶皺,整個人就像是在議政殿議事,而不是在招人侍寢。
徐意山更覺恥辱。在自己的仇人面前穿這種衣服本就是天大的折辱了,更氣人的是仇人卻還穿得一絲不苟!
他死死地抓著手裡的紗衣,心想著以後在弄死洛帝之前一定要也要讓這人試試穿透明紗衣的滋味,然後再把那衣服撕碎了塞進他的嘴裡。
他幾乎是快要咬碎了牙才穿好這紗衣,扣著扣子的手都氣得在發抖。
洛帝其實一直在用餘光觀察著「顧小侍」。見他已經穿上那衣服,便放下硃筆,抬頭正大光明地看著他。得出的結論是,皮膚白皙如玉石,卻並不是不健康的蒼白;身材也很勻稱,沒有像其他君侍那樣瘦得如皮包骨頭,反而有很漂亮的兩三塊腹肌,配著窄腰翹臀,十分賞心悅目。
光看這身體,洛帝覺得倒還有些意思。只可惜少年的臉長得實在不怎麼樣,眉毛疏淡,唇厚臉圓,唯一好看的眼睛還缺乏感情,說清秀都是勉強。再加上左臉上那道長疤,真是不堪入目。
徐意山還不知道自己的這張假臉,在眼光甚高的洛帝眼中得到的評價是「不堪入目」,他只是覺得難受得快要死去。洛帝像是在用目光一寸一寸地凌遲他,每到一處都像在用刀子切割,最後四分五裂,如沐鮮血。
「你知道朕為何要讓君侍穿這紗衣?」洛帝嘴角帶了一絲笑意。
「臣下不知。」他無力道。
「因為朕喜歡一個一個地親手將這些扣子解開,或者是一下子撕開這衣服,聽扣子全都灑在地上的聲音。」
「變態。」徐意山在心裡罵他。關鍵是這人說著這麼噁心的話,臉上還是一副雲淡風輕的表情。
「不過,」洛帝微抬著稜角分明的下頜,領口露出更多潔白,「自從有了阿君之後,朕就再沒興趣同其他人玩這些遊戲了。朕今天只是想告訴你,不要有任何違抗朕的心思,也不要讓自己顯得特殊。明白了么?」
「臣下明白。」
洛帝看著徐意山從之前的憤怒到現在的平靜,又起了逗弄他的心思。他從桌邊起身,走到他的「顧小侍」身邊,伸手攬住了少年的纖腰,在他耳邊道:「你想當御侍嗎?」
徐意山看他走過來就覺得不妙,他捏緊了拳頭,謹慎道:「一切全憑聖上做主。」
「想就是想,不想就是不想,這個問題很難回答么?」洛帝看著他的眼睛,漆黑的瞳孔如同天下最冰冷的深潭。
「臣下不久前才當上小侍,資歷尚淺,而且出身也不好,怕是難以勝任。」
「不錯。」洛帝頷首,放開了他,「只是朕的八位御侍裡面,有位雪璋宮的夏御侍特別不得朕心。每次朕一去到雪璋宮,他就纏上來求朕寵幸他。不光如此,他還買通了朕這乾陽宮裡的太監,想盡辦法要朕想起他的存在。你說,這人是不是活膩了?」
徐意山想了想,道:「夏御侍應該是過於傾慕陛下,才會如此。」
「傾慕?他不過是想坐到更高的位子罷了。雪璋宮的戚妃侍是戚太皇侍的親侄子,一直壓著他一頭,所以他想要升上妃侍,和戚氏平起平坐,真是天真!」
「那陛下就不相信這宮裡是有人真心愛著您的嗎?」徐意山不禁問道。
「當然有。」皇帝的眼神變得柔和了許多,但當他看向徐意山時,眼中的柔色都消失殆盡,「此事不用你操心。你只需要知道,夏氏一倒台,你就有可能上位。因為至少你不會像他一樣煩朕。」
「可是……」
「沒有可是。如今夏氏的父親是禮部尚書,如果夏氏沒有犯任何過錯的話,朕沒有辦法將他從御侍撤下來。如果朕沒有記錯的話,你的父親是禮部顧侍郎吧?你應該懂朕的意思了?」
徐意山很不想蹚這灘渾水,但是又不能棄顧思書的父親於不顧,為難道:「臣下也很希望能幫助陛下,只是臣下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恐怕無法達到陛下想要的效果。」
「你先回去好好想想,朕這段時間都不會招幸你了。如果你能將此事做成,朕才會再見你。到那時,你就會是以御侍的身份見到朕,朕說不定也就不會再視你為宮人了。」
徐意山在心裡冷笑:這人在給了他狠狠的一耳光之後,又賞了他如此大一顆糖,端的是好心計。只是他會不會接受這顆糖就不一定了——糖果雖甜,難免有毒。
洛帝說完他想說的之後便離開了。徐意山換回自己天青色的小侍服之後,也急匆匆地想要逃離此處。他剛跑到東暖閣門口,就見邱公公正抄著手,笑眯眯地等著他。
徐意山忘記自己應當裝成被臨幸過的樣子,看著邱公公有些尷尬。沒想到邱公公一個箭步衝上來扶住他,嘴裡還道:
「顧小侍,您身子不適,請慢些走。」
徐意山心裡對這邱公公的好感又多了幾分,由他扶著下了台階,坐進等在殿門口的軟轎里。
轎子仍如來時一般平穩,只是一路看到的景色與來時大不相同了。深黑色的夜空如濃墨潑成,一輪皎白的明月遙遙掛在天際,也似乎染上了些許墨色。
轎行雲動,而墨染的流雲像是正在托著月亮跟著他們一同往前走。洗凈的天幕下,一座座宮殿都亮起了宮燈,一些宮人和太監往來穿梭,手中的燈籠忽明忽滅,如同天上藏起來的點點星辰。
小范見他看得起勁,靠近小窗邊,紅著臉小聲問:「主子,您還好嗎?」
「我很好,」他平靜地看著小范在窗外露出的小半張臉,「謝謝你的關心。」
小范愣住了,跟著轎子的步伐慢了下來。但他隨即追上前去,蹦跳著道:「回去之後,我要給主子做好多好吃的,還要將院子里的廣玉蘭都養到最好!對了,還有大花,那隻南水院的貓,主人你喜歡貓嗎……」
回到福煦宮時,眾小侍都睡下了,四周寂靜無聲。徐意山從轎上下來,和小范一同跨進院子。
徐意山剛剛在門口就察覺到院子里有人,進來一看果然有個黑影。他讓小范將宮燈遞給他,走近抬手一照——
明宇杉?他怎麼在這裡?
「小范,你先去睡。」
「不要!主子,我擔心你……」小范急急地跟過來。
「快去,我不想說第二遍。」他壓低了聲音,裡面隱含著一絲慍怒。小范縮縮脖子,只得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徐意山將燈籠放到圓桌上,坐上桌邊的石凳。明宇杉一直陰沉著臉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卻一句話也不肯說。
「找我何事?」徐意山問道。
明宇杉從桌對面的凳子上移到徐意山身邊,忽然抓住他的手,咬牙切齒道:
「洛帝有沒有把你怎樣?」
「還能怎樣?」他笑了,將手□□,一臉淡然:「不過就是侍個寢,明小侍何必為此專門跑來一趟?」
明宇杉雙手成拳,死死地盯著他的側臉:「我聽人說過,這一兩年來偶爾去侍寢的小侍基本都沒被那人碰過,其實都是守活寡。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
「你聽誰說的?」
「你別管,」明宇杉又想去捉他的手,但被躲開了,「你只用告訴我,『是』還是『不是』?」
院子里的廣玉蘭在夜色里如一個個白色的小燈籠,散發著沁人心脾的芳香。夜風輕拂過白色的花瓣,將香味染上他們的眉間與鬢角。
徐意山深吸一口這醉人的香氣,迎著明宇杉無比真摯的目光,緩緩道:
「怎麼,半夜是你發病的時間嗎,明小侍?」
明宇杉氣得臉都扭曲了,低吼道:「你玩弄我!上次也是這樣,玩過之後就隨便丟掉,你考慮過我的感受嗎?」
「完全沒有。」徐意山站起身來,「你繼續發病吧,恕在下無力奉陪了。」
「不行,你得先回答我的問題!」明宇杉也站了起來。
「可以。不過在我回答你之前,請明小侍先說說你上次是怎麼從我房裡逃脫的?」
「我……不是……我……」
「再見。」徐意山提起桌上的燈籠,只留下了一個淡淡的天青色的背影。
在徐意山侍寢之後的一個月里,洛帝開始頻繁地招小侍侍寢,福煦宮裡也逐漸傳出了這些小侍里誰誰誰即將要當上御侍的消息。他本來還擔心顧思書的父親會因自己的不作為而受到牽連,卻沒想到洛帝實際是在廣撒網,或者說是廣發糖,連熊小侍和明小侍都沒有放過。
這兩個人在被叫去侍寢之後,都有來找過「顧小侍」,但他一個人都沒見。他將自己關在小院里看書,偶爾去看看其他小侍的蹴鞠比賽——他已經弄明白蹴鞠的規則了,只是沒有真正玩過一次。他嚮往這些少年在陽光下奔跑的身影和揮灑的汗水,但他知道他永遠無法融入他們。當他選擇復仇的那一刻起,就註定了他只能活在無盡的血腥和陰暗裡。
這天上午,他正在院子里看小范替他找來的一本描繪沛水郡風土人情的畫冊,小范忽然從院子外邊跑了進來,對他說有客人來了。他剛放下書,便見一個長得斯斯文文的青年小太監出現在了院門口,好奇地打量著他。
「您是?」徐意山臉上帶著一絲笑意問道。
「咱家是碧泱宮的鄒公公,冷皇侍大人邀您過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