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不可能——你們怎麼會在這!!!」
一聲驚叫。
來自那個枯萎的人影。
這是目前為止所有猜測里唯一一個猜錯的地方——
聖騎士都為此感到毛骨悚然,那個跪在倒魔法陣里的人是公爵康納。
他的生命力伴隨著血液源源不斷地離開他的身體,深入到魔法陣中,血脈里蘊含的稀薄天賦被提純又提純,形成一滴滴赤紅如火的亮點,順著流動的魔力輸入正魔法陣中被捆住的人。
「梅維斯!」凱文驚呼,然而魔法陣里的梅維斯處於昏迷狀態,不能判斷是人為搞昏過去了,還是血脈即將覺醒而陷入的異常狀態。
空氣中無形的粘稠壓力層層疊疊,顯然昭示著一個不爭的事實——卡帝拉家族代代傳承的天賦血脈,必定不是什麼善類,撥開一代代先祖小心翼翼擦上的精美脂粉,露出來的是猙獰枯骨,歷史不過粉飾過的骷髏,外表的華麗終於退色。
血脈獻祭,那個轉動的魔法陣實實在在是血脈獻祭!提純一名血脈繼承者全身的血,然後將這力量注入到另一名血脈者身上,使他強行覺醒。
「哈哈,『戰神』家族卡帝拉,西北戰場的無冕之王,人類陣線的榮耀?你們引以為傲的血脈力量其實來自於一個邪神?一個接受血腥殘忍祭祀儀式的邪神?」凱文冷嘲熱諷,可是他的目光始終盯著梅維斯緊閉的雙眼,聖白騎士的統領一生致力於掃除手握邪術危害一方的異端,最後自己落到了異端的獻祭法陣里。
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悲哀,和他們擔憂的正相反,康納選擇了自己做祭品,讓梅維斯覺醒。
等到聖白騎士發現自己成了異端的時候,會不會自己給自己一劍,掃除自己?神職者若自斷性命,將會在死後靈魂永遠受罰,但凱文相信,以梅維斯的性格來看,他會毫不猶豫地結束自己作為異端的生命,終結這沾滿血腥的傳承,然後坦然地接受死後將會得到的永世之苦,聖白騎士從不畏懼苦難,但是——康納不會不清楚梅維斯的性格與品行,一個能謀划這一切的貴族並不會真的像他臃腫的身材一樣不中看,那就只能代表——他有辦法保證梅維斯不會死於自戕。
法陣的四角站著四位身披湮滅牧師袍的人,橫在他們前方,是另外四名湮滅牧師,這是凱文僅僅開了嘴炮,而沒有貿然動手的原因。
已經扭曲乾枯但還沒有死去的康納發出呼哧呼哧的喘氣聲,他依然以曾經作為帝國大貴族的姿態,趾高氣揚且自負過頭的語氣質問:「你們居然沒有追著魅魔跑?不過來不及了,儀式完成了,我知道你們拿到了卡帝拉的家譜,可是那是復刻本,看不出來吧?真品……真品還在我手裡,真品中記載的儀式咒語依然被我找到了,誰都無法阻止卡帝拉家族重新披上榮光!」
因為忌憚他們,這些來自神之殿堂的騎士與施法者都有著無與倫比的見識,所以製作那個魅魔雕像的時候嚴格地仿照了真正的魅魔,而不是市井傳聞里大眾接受程度更高的美艷版本,因為那些表面功夫是為了吸引神職者的注意,可惜做得那麼逼真仍然沒有騙過去。
魔法陣上空飄蕩著一些模糊的影子,那些被「魅魔」吸走的靈魂,現在算是找到了。
可是剝離的魂魄進入了邪神的獻祭儀式,即使搶回來,也無法再回到還沒死去的身體。
「卡帝拉家族的氣運算是徹底斷了。」雅藍不無憐憫地說,他渾然不像面對一排手握邪術的湮滅牧師,而像是坐在光明神雕像俯瞰的告解室,聆聽前來懺悔之人的心聲,並且給出他的指引,他說,「你可知,有著邪神傳承的家族早在一個神紀前就紛紛凋零殆盡,最後的一起血脈覺醒距今已過七百年,曇花一現,之後那個家族覆滅於勘塔那羅亞神殿騎士的鐵蹄下——就是梅維斯的先輩,以鐵的意志與手段,清掃了最後一個邪神之子。」
康納哼哧哼哧,破碎的胸膛里傳出風撕裂的聲音。
「你可知卡帝拉家族的先祖為了讓子孫後代能夠安度一生,付出了多少?」雅藍問他,「你不是被『戰神』神話蒙蔽的外人,你既然知道家族血脈的真相,那你從未質疑過,為何唯獨卡帝拉家族,能夠延續至今?」
猜到家族血脈真相的時候,精靈之眼就已經看穿了被人類家族細細隱藏的真實過去。
聖騎士們與湮滅牧師對峙,誰也不敢先出手,所以這場對話居然旁若無人般進行了下去。
「你懂個屁!」康納怪笑,「你又不是我家的人,你懂什麼?家族的榮光已經蒙塵,旁支子弟在那些龜縮的半獸人要塞外虛度光陰,主家的族長在南方的要塞里,每天批閱的公務都是他媽的貿易糾紛?每天接見的都是什麼矮人代表,來和我扯皮關稅?都城的上流貴族叫我們什麼?泥腿子,次等貴族,鄉下的貧農鋤頭一扔扛上劍,十年之後和我平起平坐!安度一生?那是泯然眾人!英雄該戰死疆場,也好過泯然,好過沉淪,好過把先祖的事迹當成傳奇故事,拿來在傍晚哄孩子!我們的血脈是高貴的卡帝拉家族,我們的血液里流淌著榮耀!」
「榮耀?卡帝拉的榮耀從來不是血緣緣起!」凱文忽然打斷慷慨激昂的康納,他冷笑,「讓這名字披上榮光的,是一代代征戰的將軍,是那些把入侵者擋在家園外的英靈,是用血肉之軀保護他人的戰士之魂,卡帝拉家族的大戰士在戰場的旌旗下拔劍高呼,他身後有千軍萬馬與他一同衝鋒,他們背後城池安好,家國無恙。」
魔法陣里紅光熾烈,康納發出一聲詭異的哀嚎。
凱文冷漠地看著他,聲音平靜得像是在念某個需要專註施法的咒語,「……卡帝拉家族的女兒們可以手持兩米的沉重長弓遊走在西北平原,一箭射死千米外半獸人的巨獸前鋒,入侵者的大軍在卡帝拉家族的旗幟前顫抖,百年不敢越界。」
「你的兄弟沒有踏上對抗半獸人的戰場,因為不需要了,百年前卡帝拉的先輩已經在那片荒原立下足夠的威懾,梅維斯在牧野神的篝火前立下誓言,他願意承受苦難,願意以身涉險,願意放棄安逸,去清掃隱藏的黑暗,他帶隊攻下的邪術法師塔可以整理厚厚一本傳記,他救回的無辜靈魂遍布四野,勘塔那羅亞神殿聖白騎士副統領梅維斯的傳奇故事可以讓吟遊詩人連著唱上三天三夜。」
黑法師眼神流轉著異彩,第一次發自內心,充滿惡毒地問:「你呢?你又做到了什麼?」
坐在城主府,數著祖輩的功績,然後在年復一年裡積累他越來越軟乎的肚腩?
「傻逼。」凱文說,「那才是卡帝拉家族的榮耀啊,血脈力量一直都是先祖們眼裡的污點,是恨不得剜去血肉都要捨棄的垃圾,每一個意外覺醒血脈的戰士,都無一例外選擇了去最險惡的戰場,在邪神的意志吞噬自我之前,與勁敵同歸於盡,這才成全了卡帝拉家族代代英勇的『戰神』血脈之名。」
卡帝拉的先祖八成是巴不得家族榮光不再——一個在戰場殺伐的來榮耀的家族,如果有一天榮耀不再,是不是說明,戰爭已經平息?
「看看你,邪神的祭品。」凱文輕蔑地說,「獻出你的生命,就為了喚回先賢捨棄的一切?邪神的血裔為什麼紛紛覆滅?不只是來自各方的討伐,邪神本是為什麼被歸類為邪神?因為祂們的意志殘忍——以人間的道德標準來看。所有擁抱邪神之力的血裔,最後全部成為了邪神的養料,所有自以為能以此力量登上巔峰的蠢貨,最後把家族葬送在自己和神靈的貪婪之中。」
「不——————」
又一聲尖叫,這叫聲太尖了,像一隻地精被掐住脖子從泥巴里拉出來,哦,那也的確是個地精。
半人半地精的混血女僕菲奧娜正從某個角落竄出來,這個矮小且醜陋的女僕剛剛就躲在暗處,誰都沒注意她,她聽了半天,費勁地理解了這些彎彎繞繞,然後哭著撲了過來,一頭撞上湮滅牧師們無形的空氣牆。
「不是這樣說的!我們說好的不是這樣!」她哭叫,「你們沒說康納大人要死!你們說這是為了卡帝拉家族的重新崛起!」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可惜地精的外表對人類而言實在不能算可愛的異族,如果是個精靈在這哭,怕是藝術家還得掏出紙筆,瘋狂記錄這讓人心碎的美呢,但是地精?渾濁的眼淚順著姑娘皺巴巴的眼袋滾下來,她大聲哭號:「你們騙我做了那些機械!你們卻要害死康納大人!」
她哭得所有人都很煩,湮滅牧師們想起她那精湛的技藝,一個個把死咒吞回去,咬得牙哥哥響。
康納漠然地說:「傻姑娘,這就是我所追求的。」
「不!我不要大人死!地精族群討厭我的人類血統,而人類罵我是低等生物……只有您不嫌棄我丑,願意把我買回家——」
嘎地一聲,她的話頭被掐住,小小的身子無聲地倒下去。
「廢話說得太多了。」一名湮滅牧師忽然打斷了這場鬧劇,她掀開袍子的兜帽,露出公爵府女管家查理的臉。
先前雅藍與凱文來探康納口風的時候,正好見過這位女管家一面,她有一個男人喜歡用的名字,上過西北戰場,當過軍隊的參謀官,退役后在公爵府是兢兢業業一絲不苟的女管家——
顯然那都是裝的,沒道理只有己方神職者熱衷演戲,湮滅女神的牧師也同樣精於此道。
那女管家板著臉,梳著無趣的疙瘩髮髻,現在她散開了長發,穿著法師的袍子,握住法杖的手妖嬈嫵媚,塗著猩紅的指甲油。
「是啊。」在凱文開口后就保持沉默的雅藍忽然說,「我們的確廢話有點多了。」
聖光在他腳下亮起,聖騎士們不知什麼時候站成一個奇怪的隊形,魔力光線在地面勾勒了一個複雜的花紋,每一位聖騎士都站在一個節點上。
光明大祭司可不是一位低調的八卦聽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