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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三伏天

  機車從繞過拉斯維加斯館的鐵絲網圍牆,風、汽車噪音、鬧市區的喧鬧取代了透過麥克風傳達的略帶沙啞的女聲:溫禮安——


  下一個眨眼間,連尾音也消失不見,再再下一個眨眼間機車從亮藍色路牌下穿過。


  溫禮安今晚的車速比起往常還要慢上一點,數次梁鱈張了張嘴,最終還是什麼話也沒有說出。


  嗯,今晚機車經過海鮮排擋時溫禮安並沒有問她餓不餓。


  這個晚上,梁鱈沒和往常一樣在她洗澡時讓溫禮安到外面去,窗外烏雲密布。


  洗完澡,剛穿好衣服就下雨了,側耳傾聽,雨很大,從雨點打在香蕉園上發出的聲響就可以判斷,這是下在三伏天里最大的一場雨,這雨點打在人身上通常很疼。


  黎寶珠一看就是那種愛面子的人,她都拿著麥克風廣而告之了:會等到天亮。


  與其說那是愛面子的人倒不如說傻姑娘吧,傻姑娘們總是很固執。


  這雨點也把那數千隻蠟燭都澆滅了吧?要講究浪漫也不看地點條件。


  要是她就不會幹蠢事,要知道,這個鬼地方雨說來就來,費了那麼多功夫去點亮的蠟燭一遇到雨全軍覆沒是意料中的事情。


  雨還在下,而她已經維持著同一個姿勢站了好長一會時間了,呼出一口氣,梁鱈決定回房間睡覺。


  她自己的事情還忙不過來,沒時間去閑事。


  香皂是什麼時候掉落在地上樑鱈並沒有去留意,等到發現為時已晚,她今天穿的是及膝褲裙,褲裙裙擺隨著她的身體弧度往上拉露出膝蓋,眼看膝蓋就要摩擦到地面去了。


  要知道地面鋪的是泥土混和粗砂材料,而且做工極為粗糙。


  一想到白人醫生離開前一再強調的第一要忌諱,剎那間梁鱈魂飛魄散——


  魂還在半空中盤旋,眼睛直勾勾盯著眼前的人,膝蓋距離地面也就只有半公分左右,而她現在整個身體呈現出袋鼠般姿態正掛在溫禮安身上。


  可以說,這個瞬間的溫禮安在她生命中扮演了力挽狂瀾的英雄角色。


  在眼睛一黑前梁鱈都把這個意外帶出來的連鎖事件提早想好了:感染、惡化、被所有人遺棄、走投無路、一了百了、從她墓志銘前經過的人扼腕嘆息,可惜了這麼年輕。


  溫禮安那麼一拉,間接把她從連串的噩夢中拉出來。


  從噩夢逃離的第一時間是嚎啕大哭,順勢把臉埋在他懷裡,把這一禮拜的情緒藉助眼淚一併發泄出來。


  自然,也少不了一番叫屈:「溫禮安,我以後再也不去嘗試當善良的人了。」輸血輸出了大麻煩,剛為黎寶珠著想就差點摔了一跤,這個時候摔跤可是關乎性命的事情。


  想當善良的人無非也想討一個天堂的席位,總不能生也落魄死也落魄。


  如果這時要是換了君浣的話他肯定會說「誰說小鱈不是善良的人了?小鱈是天使城第一善良的人,我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天氣很熱,當時你把冰棒都給我了。」


  彼時間,梁女士身上還有點積蓄,積蓄是美國大兵留給她的,穿著尼龍裙的她被媽媽牽在手裡,一身的臭毛病。


  天氣很熱,她把冰棒遞給腦門被太陽曬得烏亮烏亮的男孩,那成了印證她是善良姑娘的標誌。


  可男孩不知道地是那冰棒是她最討厭的香蕉味,這個鬼地方什麼東西都喜歡加點香蕉香料,香蕉味的洗髮水,香蕉味的香皂,香蕉味麵包都要把她吃吐了。


  然而,弟弟是弟弟,哥哥是哥哥。


  聽聽,溫禮安都說了什麼「的確,你不適合當善良的人。」


  這麼說來,她在他眼裡一直沒存在什麼正面形象了,這麼說來,那天堂的席位她想都不要想了。


  繼續哭著,而他任憑著她哭著,很快地,淚水沾濕了他的肩膀。


  梁鱈一邊哭一邊想,這個肩膀一點也不像剛剛過完十八歲生日的肩膀,就這樣那句話脫口而出……


  「溫禮安,你今天為什麼沒問我肚子餓不餓?」


  沉默——


  哭得更冤。


  那個聲線在嘆著氣:「我問了。」


  「問了?」吸了一下鼻子。


  「我問了,你沒回答,我再問你想不想試一試魚片烏冬面,你也沒有回答。」


  再吸了一下鼻子:「你真問了?」


  「嗯。」


  在經過海鮮市場時天邊出現了閃電,在這片土地上,閃電是雨的前奏,當時她也許光顧看著天邊的閃電,也許溫禮安真的問了。


  這個念頭讓梁鱈心裡沒之前那麼堵了,淚水也從之前的洶湧而出變成有一下沒一下了,只是想必她此時的眼睛一定腫得像桃核,她有點不好意思從他肩膀離開。


  有一種說法是那樣的,人們在即將離開世界前心會變得非常純粹,在梁鱈頭頂上懸挂著一把劍,那把劍也許在某個瞬間把會她劈成兩半也說不定。


  於是——


  「溫禮安,我覺得黎寶珠不錯。」她和他說。


  這話聽起來似乎沒什麼誠意,就在不久之前,她才和他說過塔婭不錯,可仔細想想,溫禮安如果和黎寶珠好了,那麼……


  「也許塔婭更適合你,可黎寶珠可以讓你距離那一百萬美元資產更近一點。」說話間目光無意識間遊走著,最終落在這座城市的上空。


  相信天使城的每一個人都做過一百萬美金資產的夢。


  但那只是夢,他們只敢讓它在夜間出現,太陽升起時,他們的鐵皮屋頂上依然銹跡斑斑。


  「去找她吧,」這樣的雨夜再好不過,而那也是通向夢想成真最為堅實的道路,溫禮安,塔婭會理解你的。」


  沉默——


  嘴角泛起的笑容有點苦澀滋味:「溫……」


  「梁鱈。」


  「嗯。」


  推開她的手有點不友善,那雙桃核般的眼睛也惹來他的嘲笑:「你現在看起來像一隻青蛙,」嘲笑,幸災樂禍,如是說:「上次是塔婭,這次是黎寶珠,你好像很樂於扮演我媽媽的角色。」


  「溫……」


  接下來的話被溫禮安打斷:「你再繼續這樣喋喋不休下去,我想你肯定會提早步入更年期。」


  斂眉,溫禮安真不識好歹,要知道……要知道,塔婭是妮卡的妹妹,而他是君浣的弟弟,剛剛那些話已經表明了,君浣的弟弟份量已經壓過妮卡的妹妹了。


  這麼一想,梁鱈的底氣來了,瞪著溫禮安:「你……你不要……不要不識……不識好歹,你不知道有那麼一句話,那麼一句話,叫做……人之將死其言也……」


  她喃喃自語也只能說給空氣聽,外面傳來了開門聲,回過神來梁鱈邁開腳步,房子里空空如也。


  門開著,門外大雨瓢潑。


  溫禮安去找黎寶珠了嗎?那長得像卡通般的女孩淋著雨肯定會讓人感覺到心疼吧?

  而且那樣身份的女孩做出那樣的舉動更能惹人好感。


  梁鱈呆站在那裡,看著滿天風雨,風和著雨形成一道道白色雨簾,一頁一頁從門口翻過,恍然間,有修長的身影撥開白色雨簾。


  眨眼間近在眼前。


  「溫……溫禮安,」吶吶地,「你剛剛去哪裡了?」


  「窗戶漏雨。」溫禮安關上門。


  原來是去解決窗戶漏雨問題,是的,在她搬到這裡的幾天窗戶就壞了,一旦雨下大一點,雨水就會從窗戶縫隙滲透進來,打濕了碗碟,害得她又得洗一遍。


  點頭,剛想轉過身去,手就被拉住,抬起頭,結結實實地撞到他的目光。


  那目光有怒火留下的痕迹,下意識間手指抖了一下,垂下眼帘,任憑著那束目光膠在她的唇瓣上。


  那唇瓣,在漫天螢火蟲的夜晚,曾經一次次被他含在嘴裡。


  溫禮安的聲音帶著濃濃警告意味:「梁鱈,不要說那些喪氣話。」


  這語氣可一點也不像出自剛過完十八歲生日的人之口,本能地,點頭。


  次日,天使城的女人們又多了新的談資。


  女人們盡量讓語氣聽起來不顯得那麼幸災樂禍「又要有一位穿著名牌鞋,為溫禮安哭著離開的姑娘。」


  剛剛拿下護具的達也一臉驕傲和他的朋友說「禮安哥哥不是那種人,我塔婭姐姐目光好著呢。」


  黎寶珠就像她昭告天下的那樣,一直等到天亮才離開,被度假區經理扶著離開的,體力透支、外加淋雨使得她在回到度假區兩個小時之後被送到醫院。


  這天,九月正式拉開帷幕,九月的第四天,梁鱈等來了她在等的人。


  上午十一點左右時間,敲門聲響起,打開門,門外站著人讓梁鱈腳步發虛。


  眼巴巴看著門外的人,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緩緩地,白人女人扯開嘴角,嘴角一直在上揚,上揚,變成了笑容弧度,弧度在擴大,蔓延到她眼眸底下,也蔓延到了梁鱈的心底。


  當天和梁鱈共用一個針頭的女人其男友檢測報道呈陰性,會引發這樣的烏龍是其男友因吃了大量生魚片所導致的敗血徵兆、從而在醫療條件極其有限中變成了「疑似hiv攜帶者」。


  提著的心最終放下,腳一松,梁鱈整個人癱倒在地上。


  白人女人離開后,梁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盲人按摩中心」去,在路口隱蔽處站了一個鐘頭她才等到梁女士。


  梁女士裝盲人的技術儼然又更上一層樓,不過,梁鱈並不打算出現在她面前。


  這個時候如果出現的話她肯定會給梁女士好臉色看,甚至於有可能肉麻兮兮去擁抱她,也許會在擁抱時偷偷掉點眼淚,說一兩句窩心的話。


  不不,可不能那樣做,梁女士機靈得很,她會從她的擁抱以及窩心的話語中原形畢露,然後變懶變得任性。


  梁鱈好不容易盼來媽媽表現得像一名媽媽。


  沖著梁女士的背影做了一個鬼臉,直到那個背影消失梁鱈這才移動腳步。


  接下來梁鱈來到德國館,這天她的運氣好極了,恰逢德國館經理心情好,一番花言巧語之後勉為其難保留了她一個名額,要知道她已經連續兩個周末沒出現在德國館了。


  從德國館離開梁鱈去了一趟菜市場,這一趟花去了梁鱈差不多一百比索,今天是三伏天最後的一天。


  三伏天一過,天氣會涼快些,這是溫禮安說的,這乍聽有點過河拆橋的意思,一頓豐盛的晚餐也許可以減少她心虛的成分。


  這一趟梁鱈還聽到這樣一則消息,黎寶珠今天離開天使城了,被家人接走的。


  從接走黎寶珠的陣容可以猜到,那個卡通人物般的女孩有多受寵愛:雍容華貴的婦人,精緻妝容的中年女人,打扮洋氣的青年女子和書卷味十足的青年男子,兩名穿制服的傭人管理行李。


  「她看起來可憐極了。」恰好去機場送朋友的香料館老闆和另外一名客人說。


  走出香料館,梁鱈心裡想:這是一個多難得的機會,也不知道以後溫禮安在回想起時會不會後悔。


  溫禮安後悔的機率應該很大,溫禮安才剛過完十八歲生日,十八歲,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紀。


  也許,若干年後,塔婭為溫禮安生下了小禮安,小塔婭緊隨小禮安之後,從此家裡多了兩張嘴的口糧,小傢伙整天哭哭啼啼沒完沒了,而塔婭也變成街頭逢人就大倒苦水的婦人。


  於是,溫禮安在煙霧繚繞中開始回憶十八歲那年的三伏天,感嘆自己當時的愚蠢。


  那個叫做黎以倫的商人說得對:驕傲不是麵包。


  但也有存在著溫禮安慶幸沒出現在那個雨夜的機率:


  比如說他遇到比黎寶珠更好的姑娘,家世比黎寶珠好、性格比黎寶珠堅強、比黎寶珠更為愛他。


  隱隱約約間,梁鱈覺得一定會有那樣的姑娘出現在溫禮安的生命里。


  站在街角,抬頭,到那個時候,也不知道自己變成什麼模樣,又是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將以什麼樣的心情回憶起她二十一歲這年。


  應該是:呵,那年的三伏天特別漫長。


  據說,黎寶珠在離開克拉克機場和麥至高說了一模一樣的話「以後再也不會來到這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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