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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河血(二)

  大澤寺所在的松江山前,是一片石峰林立的黑石灘,而過了黑石灘,便是漫無邊際的江面。


  此時的黑石灘中躺著密密麻麻的人,粗略一數,約莫有近兩百人。他們看上去面容蒼白毫無血色,雙目緊閉,眉心微蹙,均是人事不省,乍一看簡直像是死了一般,但又不曾僵硬。


  從這些人身上所穿衣物來看,大多破布爛襖衣衫襤褸,散發著許久未曾清洗的酸餿味,不是純粹的乞丐便是因為飢荒而遠離家鄉的流民。


  還有一部分即便衣衫完好,但也看得出不是什麼好料子,看那手上的老繭裂口以及經年日晒還形成的干黑皮膚,可以猜測他們必定來自於苦人家。


  不過這些人之中還夾雜著個別一些看起來日子過得還不算差的,大多是因為落單或是在野外而被擄來了這處,其中便包括在那茶鋪里等人的石頭張與陸廿七。


  若是他們此時醒著,必定會被當下的陣仗嚇一跳。因為這近兩百人被人由里至外擺成了圈,一圈環上一圈,最終形成了一個活人擺成的圓陣。


  圓陣的中心放著一尊一人高的石雕,粗粗雕刻成了一個腳踏蓮花座的僧人。這僧人從背後看,衣袍飄逸,很有股石佛的味道。然而繞到身前便會發現,根本看不見這僧人的五官,因為面上罩著一張獸紋面具,看著古怪又肅穆,還透著一股隱約的邪氣。


  更詭異的是,這石像衣袍上刻滿了繁複的符文,乍一看,同大澤寺、萬石山以及洞庭湖那幾處小陣中央石雕上刻著的一樣,唯一的區別在於,這石像身上的符文之間還夾雜著一些古樸的字元,乍一看像是某個部族流傳下來的自創文字。


  若是薛閑此時在場,一定能認出,這些字元同百蟲洞石壁上的同宗同源,只是筆鋒略有區別。這區別微小極了,就連寫字的本人稍微晃個神都會分辨不出。


  這石像蓮座上貼滿了油黃紙符。


  而這蓮座之下,同樣被人以血劃了一道圈。


  這近兩百人均是頭朝石像,腳朝外擺著,雖模樣有差,貧富有別,卻有一樣是相同的——他們額頭命宮處均顯出了一枚小小的血點,乍一看像是血痣。


  江上風大浪急,一層趕著一層直衝上岸,加之大雨潑天,那架勢,似乎再多掀一個浪頭,便要撲到江松山上去。


  然而這近二百人形成的圓陣卻好似形成了一個銅鐵之罩。烈得能割肉斷袍的狂風肆虐而過,那石像蓮座上的紙符卻紋絲不動。潑天大雨眨眼間便讓江水漫上了岸邊,卻一滴也不曾落到這些人的衣袍上。


  在這圓陣之外,單膝跪著一隊灰衣人,他們面上均帶著面具,乍一看同太常寺的有些相像,只是太常寺那些以赤紅為主,這些人的面具卻以青黑為主,活似一陰一陽,一明一暗。


  除此以外,他們腰間還都墜了一塊桃木墜子,同玄憫竹樓下躲藏的那人佩著的一模一樣。


  「八字相符之人共一百又八十,一位不多,一位不少,陰九十,陽九十。」灰衣人領首的那位開口稟報道,聲音掩在面具之下顯得有些悶,又在出口之時被大雨打散了,聽著模糊不清。


  他們單膝所跪之人正站在兩峰黑石之間,面朝著江松山,兩手背於身後。他穿著一身雪白僧袍,纖塵不染。大雨距其毫釐之處杳然無聲,愣是沒在那僧袍上落下一星半點兒濕痕。


  這人個頭很高,身形修長而挺拔,單單是背面便有股出塵離世的氣質,讓人不敢多看也不敢靠近。


  他面上覆著銀制面具,旁人看不見容貌,單是露出了一雙透黑眸子。他此時正微微仰著臉,目光落在松江山頂,沉靜冷漠之中似乎含著一絲旁的東西。


  他聽了灰衣領頭的話,背在身後的手指微微摩挲了一下,目光卻一動不動。


  灰衣頭領抬頭瞥了他一眼,又惶然地低下頭,噤聲不語,等著這白衣僧人開口。哪怕只是這樣些微的沉吟,都讓這些灰衣人覺得忐忑不安,好像自己滿身都是謬誤,做了一堆荒唐事一般。


  而實際上,那僧人摩挲了一下手指,便淡淡開口道:「可曾叨擾無關百姓?」


  他的聲音也透著一股天生的冷淡,像是微微結了凍的水。


  但是這麼一句簡簡單單的問話,便叫這些灰衣人微微一顫。領頭那人連忙道:「不曾不曾,咱們只挑了僻遠之處擄人,但凡旁邊有個別閑雜之人的,也都一併帶來了,一絲把柄也未曾留。」


  那僧人又摩挲了一下手指,不喜不怒道:「擄人?」


  領頭連連改口:「不不不,請人。」


  他慌忙更正之後,又是好一會沒聽見吩咐,頓時忍不住偷偷抬頭瞥了一眼,就見那白衣僧人依然靜靜地望著江松山頂。儘管看不見他的眸子,但灰衣人卻覺得,他似乎少見地帶了一絲感慨,好似這偏僻無名的松江山同他有什麼淵源似的。


  那灰衣人看得恍惚,一時間膽大包天,居然張口問道:「這地方偏僻無名,平平無奇,國師為何挑中這裡?」


  這話剛說完,灰衣人就想一巴掌把自己抽死在這裡。他自小受松雲術士教養,十六歲起開始幫松雲和國師辦些麻煩事,至今已有七八年了,然而真正見到國師的次數卻屈指可數,大多是從松雲那邊領了事四處奔走。但是即便接觸少而又少,他也是知道這位國師的脾氣的——


  這位從來喜怒無常,且十分厭惡底下人不知天高地厚,問些不該問的事情。


  至於什麼是不該問的,其實這位從不曾明確說過,但就灰衣人他們的理解,就是指「什麼都不要問」。


  這位有什麼安排自有他的道理,哪是他們能插嘴的。


  誰知他這一問,國師非但沒有怒意,甚至還答了他一句:「許多年前,我在這處遇見過一位貴人。」


  那真是……太久太久以前了,久到連他都已經記不清那時的自己究竟幾歲,生得什麼模樣,爹娘是何人,又是因何緣故將他棄留在這僻遠的山裡。若不是那位貴人,他恐怕輪迴都入了幾遭了,又何來現今的一切。


  灰衣人聽了他的回答,當即愣了一下,低頭道:「那真貴人慧眼識珠,否則,又哪來今日太平盛世。」


  「慧眼識珠……」國師似乎覺得這話很有意思,又似乎有些嘲弄道,「太平么?若是太平,我也不用做那麼些麻煩事,今日也不用站在此處了,請來這麼些勞苦百姓了。」


  灰衣人一時間不知該接什麼話,然而國師向來寡言,難得有興緻說這麼些話,他不接豈不是更過不去。於是他想了想,又道:「是我們愚駑,分不了憂。」


  國師聞言,眸光一動,淡漠地從他們身上瞥過,又重新落在江松山上,半晌之後淡淡道:「總有用得上的地方,無須妄自菲薄。」


  他看著山頂荒寺,忽而抬手行了個佛禮。


  於他而言,這一生始於此處,所以也該「歿」於此處,這才算得上是有始有終。況且,他現今所為,多少有些忤逆當初那位的初衷,所以臨「死」前來自懺一番,也算得個心安。


  相信對方若是活著,也是可以理解他一番苦心的。


  當他行完佛禮重新抬起眼時,那百人組成的圓陣之中,石像蓮花底座上的紙符忽然抖動了一下。


  一張正對大澤寺,一張沖著洞庭方向,還有一張則對著萬石山。


  三張紙同時一抖,發出「嘩」地一聲響,像是狂風吹攪著戰旗發出的拍打之聲。


  緊接著,蓮座之下的血圈倏然一亮,原本快要乾涸的血跡似乎陡然間變得新鮮起來,甚至還微微流動著。


  國師轉過身來,抬袖一掃,就聽一陣風刀之聲於圓陣上方掃過,陣中百人左手拇指突然裂開了一道割口,殷紅的血頓時從那道割口之中淌流而下,落在地上,又如同被什麼吸引了一般,直直朝那石像蜿蜒而去。


  那是一幅極為駭人的景象,數百條血線如同長蛇一般靜靜地朝石像爬去,眨眼間便融進了石像底端。


  一眾灰衣人雖然有所準備,乍然看到這一幕依然有些手腳發涼。他們目瞪口呆地看著那些血液將整個蓮座染成暗紅色,又似乎活了一般,沿著石像由腳往上。


  似乎要將整座石像染成血色。


  那究竟得花費多少血,灰衣人不知。他們只知道,這圓陣中人的血最終都是要流乾的,一個也活不成。


  而就在他們愣神之時,國師淡淡掃了他們一眼,抬袖又是一道風刃。灰衣人只覺得自己左手拇指一陣刺痛,還未來得及有所反應,整隻左手便被千鈞之力猛地壓向地面。


  那力道之大,讓人無力反抗。灰衣人各個措手不及,連帶著整個人都狼狽地橫趴在地,眼睜睜地看著殷紅血流從手指之下汩汩流出,也直奔那石像而去。彷彿流的不是血,而是活氣。


  他們懵了片刻,下意識瘋狂掙紮起來,然而不論他們使出多大的力道,用出什麼方式,左手依然被死死釘在地上,紋絲不動,鮮血也依然汩汩前流。


  領頭那個灰衣人忽然意識到了什麼,他愕然抬頭看向國師,剛巧對上了國師垂下來的目光。


  那雙透黑的眸子里無波無瀾,彷彿他所看的根本不是活生生的人,只是世間草木。


  透過那雙平靜至極的眸子,灰衣人忽然明白了先前那句話的深意:總有用得上的地方,無須妄自菲薄。


  他更是明白了國師難得多話緣由,因為在他眼中,這興許只是自言自語而已,根本沒人聽見……畢竟,死了便是白骨一副,算不得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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