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法利亞
諸清覺得事態的發展有點超過想象。
現在是她編進鋒刺營的第二十天,幾天來每天準點定時的湯湖邊上,三次交戰,喊殺聲震天,滿地屍體亂堆鮮血漂櫓,每天諸清夜晚站在營帳外,都覺得漫天盤旋的都是前輩們死不瞑目的不屈英靈。
戰爭的損耗,不親到現場簡直不能相信那是怎麼樣的一個無底洞。
就像是用整個國家的力量在供養一隻饕鬄,無數的物資和人力,生命還有精神,落進了這淺淺湯湖裡,連個水漂都打不起來。
現在正值正午,烈日當頭,湯湖退潮。
女人帶著機甲的雙手翻動著地上破碎的殘肢,仔細辨認著,眯著眼睛分辨著這條左臂上原本清晰現在早已被兵器剮蹭的不在清楚的隊伍編號。
「天工團四營,三六二八七。「人魔輕聲說道,仔細看發現女人嘴唇已經慘白開裂。身後長樂很快的記了下來,她手掌上厚厚的筆記本上已經滿滿的寫上了一串串不知名的數字。
諸清費力的站起身來,一瞬間天旋地轉,差點沒一頭栽下去。
長樂趕緊扶住她,摸到她的手,依舊是冷得像是冰。
少女咬咬嘴唇,「學姐要不你休息一下吧。「說著她就要扶著諸清坐下,卻被人魔不容拒絕的推開了手,」不行,「女人聲音有點發抖,烏黑的頭髮中露出來的下巴頜蒼白無血色,
「再有一會,湯湖就要漲潮了。「諸清勉強抬起眼來,看著烈日下的戰場,只覺得視線模糊扭曲。
她覺得自己喘氣喘的像是在拉風箱。
「漲了水,這些人「她望著面前安靜的躺在地上的眼睛或睜或閉的戰士們,覺得心酸難忍,」——就都回不去了。「
長樂忍不住捂住了嘴,不敢讓嗚咽的聲音發出來。
淚水打濕了她的筆記本。
人魔深吸了口氣,「對了,長樂,「她這樣說著,望著剛剛統計過得那條無名烈士的左臂,「看看他的機甲,」她頓了頓,「他的左臂機甲我看著保存的還算完整,你是專業的,你看看,可以就給他卸了回收。」
長樂不可置信的看著諸清,那臉色瞅著像是下一秒就要跳起來甩諸清一巴掌。
人魔默然無語,面色看著冰冷:「去。你不會想知道鋒刺營的機甲已經到了要輪著用的地步了。」說完,她閉了閉眼,似乎有一瞬間的脆弱從她的臉上閃過,卻在下一秒又是一臉毫無破綻的冷漠。
長樂紅著眼睛,死死的盯著她的臉孔,像是要看出哪怕一點的悲痛和憐憫。
然而,只有冷漠,冷漠。
她照著諸清的臉上吐了一口,被人魔躲了過去,接著恨恨的蹲下來,掉著眼淚,輕手輕腳的拆解那條左臂的機甲。
諸清疲憊的閉上眼睛。
……
……
法利亞揮舞著左臂,面容肅正的講解著。看得出這條胳膊還是不太利索,傷筋動骨一百天,讓他不到一個月拆繃帶實在是太勉強了——可是他依舊是頑強的站在了這裡,穿著半身的拉斐爾,一手執著青銅劍。
「我想你們應該有人知道,」他威嚴的目光掃視全場,音調高亢,「我們的糧隊在前往湯湖的路上,遭遇了塔西利亞的神機炮陣這件事情!」
在場許多人不自覺的點點頭,甚至不少親歷的年輕騎士已經臉色蒼白的閉上了眼睛。
諸清沉默的掃視著周圍,心中長嘆一聲。
不知道那噩夢般的一天,究竟是多少人的第一次貼身接近戰爭,第一次目睹著自己的戰友慘死眼前,而自己無能為力。
那一雙雙被碾壓在履帶下無助的雙手絕對可以構成年輕人們無數的夜晚中最深沉的夢魘。
那種面對著至親至友卻根本動彈不得的恥辱會糾纏一輩子。
連著一個月以來,諸清每天晚上都會被不知哪個營帳夜半噩夢慘叫和哭泣聲驚醒。
戰爭,真的是可以完完全全的改變一個人。
擁有著和時間同等能量卻加速了無數倍的可怕威力。
「那麼,你們也應當知道!」法利亞目光灼灼,親密的接觸了每一對還敢抬著頭看他的眼睛,哪怕那裡面閃爍著恐懼和內疚——「是我的鋒刺營解救了他們,」說完,他拿著手指頭點著自己的胸膛,眼珠發紅,
「是我,一劍劈裂了那神機炮,那個」他譏諷的說著,笑容帶血,「在你們眼中嚇得你們動彈不得的怪物。」
年輕人們愧疚的不敢直視營長的眼睛。
「看著我!」法利亞猛地斷喝一聲,拔出青銅重劍一聲鈍響砸斷了地下的鋼筋地面。
無人敢應。
「說!你們想復仇么?」
「想為那些慘死在鋼鐵怪物腳下的兄弟們為討回公道嗎?!」
「在下到地獄見到他們之時堂堂正正的拍著胸脯告訴他們說,兄弟我給你報仇了!不想嗎?!」法利亞像是一頭髮怒的雄獅一般咆哮著。
無數的年輕人哭的渾身發抖。
諸清望著高台上的那個光芒萬丈的男人,眼神複雜。
據她曾經的經歷能夠了解到的來講,對於地面上的人來講,坦克可以說是無敵的,鋼鐵的軀殼,旋轉的炮台,遠距離大口徑的炮火,完全就是陸地上的王者。
當然也不是全無破綻的,天空是所有的地面火力的絕對壓制。
一架戰機,毫不客氣的說,面對坦克的龜速,可以輕鬆的秒掉一個團。
可是——就算是現在的神機炮遠不及現世的坦克那般發展完備威力懾人——但,法利亞究竟是怎麼做到的呢?
諸清百思不得其解。
就見著台上的法利亞笑容猙獰,一個月來消瘦過分的臉頰在黑夜中看起來像是骷髏一般可怖,他裂開蒼白的嘴唇,一字一頓的說著,
「跳起來就好了。「
諸清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法利亞笑著說:「用你們的機甲跳起來,拔出你們的劍,就好了。「
…..
……
天工團的大部隊於昨晚抵達,法利亞今天一大早就把年輕的見習騎士們揪到了湯湖邊上,距離下一次漲潮還有不到一個小時。
法利亞身上穿著完備的拉斐爾,左臂上刻著獨屬於他的編碼,【鋒刺營,零零零一】,青銅色的鎧甲襯得他面色慘白,像是一股孤絕的精神在支撐著他。
「據我們的探子來報,敵方人手欠奉,今天十有□□你們就能見到傳說中的神機炮了。「青年甩著青銅劍,厚重的劍身刺破了疾風,像是一劍劍的割在了人的臉上。
「而我,今天就要來教教你們,那神來的一招,是如何殺死神機炮的。「
說完這一句之後,男人便不再言語,轉過身來,拉上青銅面甲,長劍拄地,遠望著湯湖深水潮湧。
眾人面面相覷。
……
……
無聲的等待。像是過去了一個世紀那麼漫長。
腳底像是有釘蟲在往血肉里鑽。
只見著那深藍色的湯湖開始緩緩的波動起來,像是一方雪白的鏡子,被拂去了表面的塵土,大地從中間開裂,無數的蒸汽彷彿掙脫求得自由的飛鳥,嘶鳴著騰飛。
腳下在震動,疾風卷著粘稠的硝煙流走在年輕的拉斐爾們身上,同樣輕佻的沾在對面緩緩從深霧中隱現的神機炮身上。
它是那麼的雄偉又那麼猙獰,像是惡魔死後留下的遺骸。
法利亞手指一彈,叮的一聲銳響,兩把青銅劍一個閃光被他握在了手中,只見他回頭一笑,那笑容裡帶著太陽的光熱和鮮血的腥味。
「小子們,看著。「
接著,男人一個俯衝,直直的單槍匹馬殺進了湯湖乾涸的湖面中。
諸清很難描述自己究竟看到了什麼,她感覺自己像是看到了珠峰倒塌馬裏海溝火山爆發重成高山,或者太陽爆炸一般的奇觀。
法利亞說的沒錯。
神機炮果然出來了——真是不愧於他拿著教鞭抽了那麼久訓練出來的鋒刺營探子。
男人像是蜉蝣撼樹一般,孤零的人影幾乎快要消失在了濃霧中。
女人鐵灰色的眼珠子像是無機質的凝固溶質死死的盯著,準備一個不差就衝進去救人。
結果,只見那個青銅機甲人一個俯衝助跑,重重的一個腳印幾乎要踩碎湯湖柔軟的土地,彷彿肋生雙翅,騰空而起,一瞬間,九把重劍齊刷刷的亮起,在濃霧中閃過了一瞬立馬被淹沒的一乾二淨——
身後有不知深淺的騎士驚呼道:「天哪!這麼久了我第一次看見營長九把劍齊出的模樣!「
諸清急的只想一個耳光抽過去。
就見著法利亞大吼一聲,彷彿振翅雄鷹,凌空劈下!
幾乎讓人覺的空氣都隨著顫抖了一下。
諸清眼尖的發現,法利亞左臂上機甲的縫隙里滲出了粘稠的鮮紅色。
那座惶恐的無數人夜不能寐的神機炮就咔嚓一聲輕響,出現了第一道裂紋。
無數的機甲騎士們驚恐的捂住了嘴。
諸清氣急的一人抽了一劍,大吼道:「愣著幹什麼,過去救人啊!「說完她一馬當先的沖了進去。
原因無他,她親眼看著法利亞砍完之後,重重的摔在了地面上,再沒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