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韋選侍的宮婢一聲厲喝,湛蓮聞言頓住,緩緩直起身轉頭看向那婢子,水眸眯起。
韋選侍被救上來時只剩了一口氣,好容易嗆出水來急促咳嗽幾聲,還一邊咳嗽一邊指向了直直站立冷眼旁觀的湛蓮,「你這賤人、咳咳、害我!」
趕來救人的宮仆們個個抬頭,表情各異地看向神情自若的湛蓮。一些自知要出事的宮人見狀悄悄跑了。
皇后正與賢妃等人在昭華宮聊些孕中忌諱,聽得來報神情莫名。
韋選侍與湛蓮很被叫到了昭華宮,韋選侍換了身乾淨衣裳,頭髮還濕漉漉的,加之慘白臉色,看上去凄慘兮兮。
兩人前腳到,德妃後腳就來請安了,她見著韋選侍狼狽模樣很是震驚,一哂道:「這是怎麼了,大白天的沐浴了?怎麼連頭髮都不擦就出來了?」
韋選侍一聽淚珠子就下來了。
全皇后微微皺眉,「說罷,發生了什麼事?」
韋選侍雙膝一併重重跪下,「皇後娘娘,妾有話不敢講!」
「有話便直說,本宮自會稟公處置。」全皇后淡淡道。
湛蓮看一眼面色淡淡不偏倚的皇后。
「是,」韋選侍磕了一個頭,抬起身來說道,「妾在水華池邊遇上孟氏,與她說了兩句話,孟氏說我家傳的玉鐲好看,要妾褪下來給她看一看,妾並未多想,便取下給了她,誰知她拿了玉鐲,左看右看愛不釋手,竟就不捨得還我了,強要親送給她。那玉鐲是過世的母親臨終前給妾的,妾捨不得,想拿回來,孟氏不僅不給,還將妾一把推進池中!」
湛蓮以前聽很多人將白的講成黑的,只沒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成了被指鹿為馬的對象。
全皇后聽著這似曾耳熟的故事,唇角微凝,她轉頭問:「孟氏,可有此事?」
湛蓮冷笑一聲,「皇後娘娘,當初我搶永樂公主的蓮花釵,是因那是一件頂頂的寶貝,其他的什麼鐲啊環啊的,還得看入不入得了我的眼。」
在座者目光皆訝。
韋選侍道:「娘娘明鑒,妾有證人!」
話音未落,宮外傳來響亮的通傳聲,皇帝陛下大駕光臨。
全皇後起身掃視座下,眾妃面色各異地一一站起,卻看不出是誰向皇帝報了信。皇后的手不自覺地捂上肚子。
昭華宮眾人在殿外接了駕,還未請明德帝入內,淑靜太妃又遣了洪姑姑來,一時熱鬧非常。
湛煊目光淡淡瞟向湛蓮,對上叫他放心的眼神,他仍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見她毫髮無損地站著,背著的手指動了一動,這才大步跨進了昭華宮。
皇后等人魚貫而入,按照位份一一就坐,洪姑姑也被皇后賜了一座,湛蓮與韋選侍立於眾人之中。
湛蓮冷冷淡淡,韋選侍可憐兮兮,眾妃看看她倆,又偷瞄主位皇帝臉色。
明德帝的臉上看不出喜怒,「朕聽說出了意外,便過來看看,皇后既然正在審問,朕就聽一聽。」
皇后道:「不過是些小事,誰驚動聖駕,臣妾若是知道了非教訓她不可。」
明德帝道:「是御書房的奴才路過看見了,回去多了句嘴。」
「原來如此,臣妾怪錯人了,當是將那奴才打上十板子。」皇后輕輕一笑,轉頭淡淡地讓湛蓮開口,「孟氏,方才發生了什麼事,你一五一十說與陛下知。」
湛蓮道:「妾竟不知道說什麼,妾不過路過水華池回寧安宮,這韋選侍叫住妾,說是她的鐲子掉進水裡,要妾幫她看一看,妾一到池邊,韋選侍就自發跳進了池中,轉眼她的婢子就指著妾說妾把選侍給推下了水。」
「受驚了么?」明德帝擰眉。這果然是一刻也離不得了,方才沒聽真是誰落水,生生把他嚇了一身冷汗。
這話問出口,眾妃神色各異。
「沒有,謝陛下體恤。」湛蓮一面說,一面對他使了個眼色。她倒想看看有誰露出狐狸尾巴。
湛煊卻當作沒看見,「來人,賜座。」
韋選侍猛地回神,急急喊道:「陛下,孟氏滿口胡言!」她喝完這一句,又凄凄轉頭,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陛下,這孟氏滿嘴胡言亂語,分明是她想搶我玉鐲,我捨不得給,她就蠻橫將我推下水中。」
明德帝聞言,臉色陡變。
舊景再現,愛妹成痴的聖上豈能不大怒?下座者心思各異,卻都等著皇帝發怒。
韋選侍見狀,如同受到了鼓勵,她直起身大聲道:「在場奴才皆可為妾作證。」
湛蓮聞言,擰眉瞟向韋選侍。
全皇后叫來當時在場的幾個宮仆,除了韋選侍的宮婢小喜,寧安宮宮女藍煙,還有兩個路過的戲樓太監。
全皇后先問藍煙,「韋選侍與孟氏的話,孰真孰假?」
藍煙支吾不敢言。
「大膽,聖上在此,還不從實招來。」全皇后清喝一聲。
藍煙嚇得磕頭,「回陛下、回娘娘,韋選侍、韋選侍說的是真的!」全皇后眼角藏厲。她們真當她是死人了,竟然這般明目張胆在她頭上撒野!
湛蓮雖知這藍煙定有蹊蹺,但親耳聽她顛倒是非之辭,仍然怒火驟起。這些作姦犯科的刁人
全然不知禮義廉恥,陷害人的毒話張口即來,那些含冤受屈之人,果真有嘴也說不清。
全皇后再問兩個太監,兩個太監唯唯喏喏,仍一個說聽見湛蓮強行要搶韋選侍玉鐲。一個說
韋選侍好生相勸孟氏不聽,韋選侍的奴婢更是說得活靈活現,彷彿歷歷在目似的。
韋選侍抹了一把淚道:「陛下,娘娘,妾與孟氏無冤無愁,孟氏還是皇後娘娘您的嫡親妹妹,若非真有此事,就算借妾一百個膽子,妾也不敢信口雌黃!」
三人成虎,百口莫辯。正是湛蓮此時心境。一張嘴怎能說得過十張嘴?便是梁朝最神機妙斷的判官,也難分這好像人證確鑿的冤案罷!
「本宮聽著古怪,」德妃此時搖了搖頭,似有不信,「你是選侍小主,孟氏不過是外官妻子,她怎敢搶你的東西?」
韋選侍道:「回娘娘話,孟氏說如今自己深受陛下信任,再無人管得了她。」
如若站在面前的是真正的全雅憐,單憑這些憑空捏造的話,就足夠令她死上一回。湛蓮胸腔起伏,怒目而視。她們冤枉她還不要緊,更令她生氣的是,她們又拿永樂來作文章,就是看準了
三哥哥心中傷口,卻全然不顧三哥哥感受地戳他心窩子!
「孟氏,你真說這些話了?」全皇后厲聲問。
「娘娘,絕無此事。」
「皇後娘娘,孟氏這話說得大聲,這些奴才全都聽真了。」韋選侍道。
幾個作證的奴才喏喏點頭稱是。
明德帝沉沉笑了起來。
眾妃一直悄悄注意帝王,見他唇角雖揚,眼底卻無一絲情緒,不免頭皮發麻。聖上理應龍顏震怒,理應暴跳如雷,卻最不應這般陰晴難測。
「陛下,您為何事發笑?」全皇後面露驚訝看向皇帝。
明德帝掃視一圈自己的後宮,緩緩道:「朕是笑這些平日遇事跑得比耗子還快的刁奴,今日是向天借了膽了。」一個個的都願意做人證。
四個奴才聞言一顫,撲通一聲跪了下去,齊喊「聖上明鑒」。
賢妃道:「陛下這麼一說,臣妾竟也覺著有些道理。」
德妃道:「陛下,這四人就站在那處,賴也賴不掉,不只能老老實實地招了?」
「陛下,妾說的句句都是實話,這分是那韋選侍嫁禍於妾,還請陛下派人徹查此事。」湛蓮適時向皇帝進言,與他說話卻看了皇后一眼。
明德帝視線隨著她的目光移向皇后,「皇后,你有什麼想法?」
全皇後為難地看看底下,苦笑一聲,「陛下,臣妾自懷了龍兒之後,這腦子愈發不好使了,好似應證了民間那句一孕三年傻,這會兒,臣妾真拿不准誰說的是真的了。」
明德帝含糊不清地勾了勾唇。
全皇后見狀,心中一個咯噔。她見皇帝幸而未受這些小賤人挑唆,原想置身事外,但見此狀自己恐怕說錯了話。
原以為的龍顏大怒卻成了高深莫測,幕後主使者德妃心裡忐忑,卻又不甘計劃失敗,追問道:「聖上,您看這事兒究竟怎麼處置?」
「怎麼處置?愛妃,你說怎麼處置?」明德帝輕笑反問。
德妃聲音嬌了一分,「要臣妾管平陽宮那幾個奴才還差不多,臣妾哪裡會處置這等大事?依臣妾看,還是將孟氏著宮務府處理好些。」
皇帝笑容擴大,「著宮務府?」把他的蓮花兒當疑犯帶下去?
德妃不知死活,「正是。」
在座者有幾個發現皇帝語氣古怪了,表情各異地看了德妃一眼。
皇帝垂眸拍了拍膝上龍袍的細塵,慢條斯理地道:「著宮務府,也未嘗不可……」德妃聞言還來不及喜悅,又聽得天子夫主道,「只是朕昨兒看見德妃仗著朕的寵愛,搶了賢妃一根金簪子,你是否也要去宮務府走一趟?」
德妃錯愕站起了身,「陛下定是看錯了,臣妾昨日並未遇見賢妃,又怎會搶賢妃簪子!」
「朕親眼所見,還能有假?」明德帝咬重「親眼」二字,「順安,你可是跟著朕看見了?」
順安躬身道:「正是,陛下。」
明德帝又隨意指向昭華宮中一個宮婢,「你,朕知道你也看見了。」
那宮女嚇得下跪,脫口而出,「奴婢看見了。」
明德帝又指向德妃身後的心腹宮女,「你也看見了。」
德妃的宮女跪下,張口想幫主子澄清,見不怒而威的天子厲眼掃來,張了張口始終出不了聲了。
德妃見三兩句話中,自己竟就被心愛的帝王污衊了,一時委屈之極,跺腳大喊,「陛下陷害臣妾!」
明德帝眼神一變,隨手砸了手邊琉璃盞,「陷害,你也知道是陷害!」
重重一聲脆響,除了湛蓮,殿內眾人皆心驚肉跳,齊齊起身跪下,就連全皇后也挺著肚子跪在皇帝身邊,與大小主子奴才一同道:「陛下息怒!」
「叫朕息怒,叫朕怎麼息怒!有人大著狗膽,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耍花招,當朕是那愚蠢的昏君!」明德帝怒喝,「是否朕得合了你們的意,由你們當個木偶擺布在手中才滿意!」
這話坐實了就是株連九族的死罪,眾妃全都五體投地,驚惶承受帝王震怒,瑟瑟不敢言。
明德帝發完火,猶不解氣,一腳將長頸仙鶴宮燈踢翻在地。
「哐啷啷——」銅製宮燈打翻在地,發出清脆聲響,在寂靜無聲的殿內更顯驚心動魄。
德妃總算知道今兒這齣戲,是徹底走了樣了。她現下才知害怕,方才帝王別有深意的問話和神情,莫非……
湛蓮見哥哥發了大火,怕他氣壞了身子,這才盈盈下跪,「陛下請息怒。」
湛煊一見湛蓮跪下了,忙叫她起身。他雖將琉璃盞遠離她砸了,但惟恐她跪在碎渣上,「平身,不管你的事,與洪姑姑一塊回寧安宮去罷。」她還沒用早膳哪。
湛蓮應聲起身,注視哥哥道:「皇宮大了,總有幾個小人作祟,陛下為這些人傷了龍體,可不值得。」
別人勸這一句,皇帝只當耳旁風,湛蓮勸這一句,他卻覺貼心得緊,「朕知道了。」
德妃此前最得聖寵,還心心念念皇帝寵愛有加的時光,可自那日藏鉤遊戲后,天子再未踏進平陽宮,竟是對她不聞不問了!她本就悶氣無處發泄,今日自己跪在地上,皇帝卻只對那孟全氏溫柔以待,她哪裡受得了這等落差?當即憤然抬身,「陛下,這事兒分明因孟氏而起,又怎能說不管她的事?她走了,咱們這些不相干的人倒跪著,這是什麼道理?」
湛蓮卻不理會,只當得了聖旨,與洪姑姑踏出殿外。皇帝讓順安跟在後頭去了。
「德妃,住口!」全皇后難得對后妃強硬道。
德妃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這泥糊的皇后,居然也因妹妹得寵硬氣起來了。
皇帝躬身將皇后扶了起來,看也不看底下跪著的一群人,只淡淡道:「都起來罷,你們也別在這兒待著了,朕見了生氣。」
德妃見平日對待自己恩寵溫柔的夫主郎君看也不看自己,彷彿自己也和其他嬪妃一樣對待,她又急又氣又怕,沒來由地紅了眼眶。好端端地,陛下為何就冷淡她了?
德妃的宮女見德妃不願挪步,擠眉弄眼地無聲哀求,陛下今兒心氣與平日不同,娘娘可別在這節骨眼上還與陛下置氣啊。
德妃終究還知進退,低頭用力眨眨眼,與其他人一同退了出去。
全皇后心境大起大落,皇帝在眾妃面前扶她起身的舉止讓她稍稍鬆了口氣。
待眾人退去,皇后讓人迅速收拾了一地狼藉,讓人上了一杯新茶,親自送至明德帝面前,溫柔說道:「陛下,請喝口茶罷。」
誰知明德帝不接,他抬眼看她一眼,摩挲手心的玉佩讓皇后坐下。
全皇后垂眸遮下異光,心又提了起來。
殿內沉默許久,饒是皇后耐心好,也被這等安靜弄得坐立難安。
幸而皇帝終是將目光移向她開了口,「皇后可還記得當年你四妹推永樂下水華池之事?」
皇后怎能忘記?這如夢魘般的事兒想忘也忘不了。
「皇後進宮多年,自是知道朕對蓮花兒疼之入骨,你妹妹將她推下水,非雷霆震怒不足以昭示朕當時心境。」
「是……」全皇后苦澀應道。
明德帝輕嘆,「但朕即便再怒火滔天,也沒想過遷怒你和全家……雖然朕在這事兒上對你沒好臉色,但你憑心而論,朕可曾在別處虧待過你?」
全皇后看向皇帝,動容搖頭。
「你可知朕的心思?」
「臣妾不敢揣測聖意。」
明德帝一笑,「你不敢猜,朕便告訴你。朕當初就是看在你儘力為你妹妹向朕、向蓮花兒求情的份上,才保了你的皇后之位。」
全皇后倒抽一口涼氣,沒想到,自己真與廢后之名擦肩而過。
雖說古往今來,皇后的廢立是朝中大事,但終究是皇帝家事,即使她無過無錯,不過多費些周章,天子仍然能將她打入十八層地獄。
「朕選你做了皇后,自是朕看中你的過人之處,但你今兒的作為,朕與你說一句實話,朕很失望。」
全皇后一聽臉色煞白,直直跪了下去,「陛下,臣妾知錯了。」天家這是在怪她獨善其身,連親妹也不顧?
昭華宮奴婢個個隨著主子直直跪下。
明德帝垂眸冷睇皇后,並不說話。
一時內殿森森,個個連大氣都不敢出。
全皇后額冒冷汗,好一會兒才道:「臣妾定當竭盡全力調查此事,還後宮清靜。」
明德帝勾了勾唇,這不是心裡清透得很?他緩緩起身將她扶起,「將後宮交給皇后打理,朕很放心……若是這後宮也還要朕來管,著實太累了些。」
全皇后惶恐道:「臣妾定當儘力為陛下打理後宮,讓陛下無後顧之憂。」待皇帝親自插手後宮之日,恐怕她這皇后也做到頭了。
明德帝幽深的黑眸浮出滿意的笑意,「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