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秦才人見皇帝與孟夫人有說有笑地出來,表面淡淡,心中卻是不解。她等皇帝離開后,去裡間轉了一圈,只見裡頭擺放得整整齊齊的,批過的奏摺與沒批過的各分兩摞,尖對尖角對角地擺得齊整,大不像平日皇帝隨處扔置的模樣。
難道這都是這孟夫人收拾好的?陛下究竟叫她來做什麼的?秦才人不免疑雲紛擾。
須臾,秦才人換了值,往前廷泰和門走去,她的丈夫葉祿正在門前等她。
葉祿見她出來,憨笑一聲,接過她手中換下的官服,與她一齊往宮外走去,「今兒當值還順當么?」
「順當,你放心,沒什麼事。」
「沒事兒就好。」伴君如伴虎,葉祿總擔心妻子在帝王身邊遭罪,因而每日有此一問。
秦才人對丈夫笑了一笑,她選中的這個丈夫,果然沒錯。
「你今兒還好么?」
「我有什麼事?不過悠悠閑閑過了一天。」葉祿說得很是輕描淡寫,全然不提他們嚴苛的訓練。
「那就好。」
夫妻倆相視一笑,葉祿道:「有件事,我要拜託你。」
「你我既是夫妻,怎麼還這麼生分?」
葉祿撓了撓頭,嘿嘿笑了兩聲,才道:「是這樣,我一個兄弟的嫂子前些日子進了宮陪太妃,不知道她現在如何,想托你打聽打聽。」
「哦?是誰?」
「就是皇後娘娘的妹妹,嫁到孟家沖喜的那個。」
「孟夫人?」秦才人略顯錯愕。
「對,就是她。」葉祿道,「我兄弟就是孟家老二,孟光野,就是我上回跟你說的那個,八扇門的鐵面捕頭。」
「就是他?」秦才人聽丈夫提過這個孟捕頭,對他不畏強權稟公執法的作為很是欽佩。
「對,他前兒去了外城辦案,昨夜才回來,今兒就找上我,問我有沒有他嫂子消息,我說沒有,他就說讓我想辦法問問。」
秦才人不解,「這四小姐嫁到孟家去可不是件好事,怎地孟捕頭對這個嫂子這般上心?」
「哎,你不知道他,我這個兄弟最是重情重義,只要是家裡人的事兒,他都一併挑了,一句怨言也沒有。」
倒是一條真漢子。秦才人點點頭,「那你讓他放心,今兒我才見過這孟夫人,陛下因她昨日一語啟發有功,才賞了她衣裳和頭面,今兒又招她來御書房伴駕。」秦才人向來謹慎,只將明面上的事兒說出來,其他並不多說一句。
「這麼看來,她是轉危為安了?」
「咱們哪裡能揣測得了龍心。」
葉祿一想也是,於是點點頭,「那我就將這些話告訴孟兄弟。」他一面說著,一面朝秦才人伸出了手。
「做什麼?」
「給我酒錢,我去找孟兄弟喝酒!」葉祿完全不以自己讓妻子掌握家中錢財為恥。
「你這個好酒之徒……明日一早你還要當值,別喝多了!」秦才人好笑著一面說,一面將腰間銀袋摘下給他。
「知道了,太座大人!」
***
湛蓮回了寧安宮,先去給淑靜太妃請安。守門的二等宮婢知道太妃正在耳房,便引她過去。二人才打了帘子跨入門檻,迎面碰上洪姑姑帶著兩個宮女出來。雙方皆是一愣,洪姑姑擺了擺手,示意裡頭太妃睡著了。
湛蓮會意,正要退出去,卻聽得一聲低低嗚咽之聲,似有人低泣,旋即這泣聲愈發地大,其中傷心酸楚錐心,竟是惏悷大哭。
湛蓮心驚,率先沖了進去,只見母妃緊閉雙目,眉頭緊皺,淚水如決堤般洶湧而出,只分明未醒,竟是被惡夢魘住了!湛蓮忙上前,跪在太妃面前輕輕搖著她的胳膊,焦急地喚她。
淑靜太妃乍醒,猶如在夢神情滯空,那眼淚竟還未斷。好一會兒,她才緩緩回神,訥訥看向面前跪著的湛蓮。
「太妃,您怎麼了?」湛蓮拿出帕子為母妃拭淚,輕聲問道。
才擦凈的臉龐又滑下兩行清淚,「哀家……夢見永樂了……」
湛蓮身形一僵,眼眶也紅了。她張了張口,恨不能告訴她自己便是她的孩兒。
洪姑姑已不是第一次見太妃思女心痛,她忙讓人端了熱水上來,絞了帕子為太妃凈臉,湛蓮在大宮女的示意下暫且離開。她踏出耳房,在無人之處低頭抹去眼角濕濡。
再進耳房時,淑靜太妃已恢復平和模樣,淡笑叫她入座,不提方才夢魘之事,只問她今日做了什麼。
湛蓮乖巧答了,太妃得知她跟皇帝去了泰來齋,不免問了幾句,湛蓮一一斟酌著回答,太妃聽她好似做著與秦才人一般的事兒,面露笑容不停點頭。湛蓮伺候著太妃用了晚膳,又扶著她去佛堂作晚課。
待太妃一人進了佛堂,湛蓮問洪姑姑,「太妃常常噩夢連連么?」
洪姑姑望著佛堂一聲嘆息,搖搖頭並不回答。
湛蓮心事重重回了自己暫住的西殿偏房,春桃與小草並新來的兩個宮婢蕊兒喜芳迎了出來。昨兒一夜忐忑未眠的春桃對上主子的視線,忙不迭地低下了頭。
湛蓮見著春桃,才憶起自己還有一樁事兒沒處理。她雖沒殺春桃的心思,但的確也需好好想想如何對待她。
她走進裡屋,春桃與蕊兒捧著熨燙好的衣裳來為她換裝,湛蓮讓蕊兒退下,春桃的腦袋一直垂著沒抬起來,仔細一看手還在微微發抖。
換裳時忽而一個錦囊自褪下的衣裳中滑落,掉在地下發出輕響。春桃忙彎腰拾起,那絳紫布料上的盤龍讓她的手猛地一顫,錦囊又掉下地去。
「奴婢罪該萬死!」春桃帶著哭腔五體跪地。她明白自己無意間撞見了一個天大的秘密,昨夜與夫人床上嬉戲的男子果然……後宮之中,哪裡有第二個男人?春桃抖如篩糠,她怕死,更怕被生生拔了舌頭。
湛蓮自己慢慢地系著輕紗的帶子,淡淡叫她起身。
春桃跪在地上不敢起。
「春桃,你跟著我幾年了?」
「回、回夫人,六、六七年了。」春桃顫顫巍巍地回答。
「我待你如何?」
「很、很好,夫人待奴婢很好。」
「怎麼個好法?」
「夫人從不打罵奴婢,還替奴婢編花冠!」春桃頓一頓,重重磕了個頭,「奴婢雖大字不識,但也知忠心二字,奴婢既認定了夫人,自當誓死效忠夫人!」
湛蓮勾了勾唇,沒想到竟是個聰明的丫頭,那末她一定……「我如今失了憶,性情大變,你也願意效忠於我?」
春桃身子僵了一僵,湛蓮便知她已發現異樣了。她可惜地輕嘆一聲,心裡有了計較。
「是,夫人,奴婢願意!」
湛蓮彎腰將她扶起,「我知道了,你起來罷,把袋子也撿起來,那裡頭裝著珍珠,你去把它洗乾淨,和著豆腐和水煮了。」
春桃戰戰兢兢地起身,猶膽怯地看著自己的主子,「夫人……」
「放心吧,沒事兒,去罷。」湛蓮露出淺淺的微笑。
春桃細瞅湛蓮臉色,這才喏喏抱著衣裳退下去了。
隔日御書房的太監來寧安宮請湛蓮,豈料被平陽宮的搶先了一步。那小太監不敢耽擱聖旨,三步並兩步追了上去,在半道兒截住了人。
湛蓮到了泰來齋,明德帝嫌她來得遲了,多問了一句,才知道原是德妃派人請她。聞言皇帝便皺了眉頭,「去她那有甚好事?往後統統辭了,就說是朕的旨意。」
他一面說著,一面端起剛送來不久的燕窩蓮子羹要她喝。
湛蓮道:「我不吃。哥哥也知沒甚好事,怎麼還老縱著德妃使壞?我看她毫無內秀,將來恐怕將後宮攪得烏煙瘴氣,哥哥怎地就看上了她?」
這種話兒,也只有湛蓮才敢說。
湛煊見湛蓮不願吃羹,舀了一勺送到她的唇邊,與她大眼對小眼一番,見她無奈吃了,才嘿嘿一笑,「你不喜歡,朕便不去她那兒。」
湛蓮吞著蓮子羹含糊不清地問:「哥哥究竟喜歡她什麼?」即便是找出一人來與皇后良貴妃相持,也得有些由頭。
湛煊一手端著琺琅描花碗,一手攬過她將她抱在腿上坐下,繼續喂她吃粥。湛蓮不甚在意。這姿勢二人已擺過無數回,她就這麼由湛煊抱著,由花骨朵餵養成了含苞待放的菡萏,此時還不覺自己如今這模樣已是全然綻放之姿。
「朕不過看她長得美罷了。」見妹妹不喜,湛煊只略略說道,手下倒不忘一勺勺地喂著吃食。
湛蓮跟小松鼠似的嘴裡鼓鼓的,她挑眼狐疑看他,這後宮哪個女子不美?
「三哥哥喜歡哪樣兒的美人?」她吞下羹,好奇心起。
湛煊從善如流地答道:「哥哥喜歡蓮花兒這樣的美人。」
湛蓮瞅他一眼,卻是抿嘴而笑。
彼時秦才人捧著奏摺進來,見美貌嬌嫩的小婦人坐在高大威猛的帝王腿上笑靨如花,一時瞠目,手下一抖,差點將奏摺灑了。幸而她處事不驚,見二人視線齊齊朝她看來,秦才人忙低了頭,躬身自原路快速退下。
湛蓮默默地看著秦才人離開,眨了眨眼,擺著兩條腿兒仰頭道,「三哥哥,這麼下去也不是法子,你不如找個機會,封我當個義妹罷!」好歹自己也能名正言順叫他三哥哥。
湛煊將最後一勺羹送進她的嘴裡,慢慢地道:「就這麼喜歡當朕的妹妹?」
湛蓮認真點頭,「別人的妹妹我都不當,我只當三哥哥的妹妹。」
湛煊勾唇而笑,他放下琺琅碗,拿了帕子為她擦嘴。湛蓮知道嘴上的胭脂定是沒了,掏出拇指大小一管胭脂膏來準備重新抹上。
湛煊卻揉著她的唇兒瞧了半晌,見她不點胭脂便唇色淡淺,果然是氣血不足,他擰眉揉紅了嫩唇,才叫她往後多補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