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一場離別
常常比雞起得早的衛子楠,今天一直睡到天翻了魚肚白,才驚慌失措地坐起來。院里的下人被遣走了,衛禎也回鎮國公府去了,沒人來叫醒她。
真是糟糕透了,可千萬別誤了早朝!她手忙腳亂地在床上找衣服穿。
剛準備往身上披,突然一隻手伸過來將她按回去躺著。
「一大早的,夫人折騰什麼。」秦傕翻過來壓在她身上,半睡半醒,用下巴在她胸口蹭。
「起開,我得上朝去了。」
「……」他置若未聞,繼續在她身上磨蹭。
「秦傕!別逼我推你下去,早朝遲到,你也不想我遭遇口誅筆伐吧。」
秦傕半點不為所動,甚至扯了她手裡的衣裳丟到床下:「怕什麼,昨晚就吩咐下去了,今早幫夫人告假。」
「……」這人還要不要臉了。
不過,不管怎麼說,她好歹是鬆了口氣。這麼慌慌張張地趕過去,還不一定能趕上呢,告假了也好,讓她偷一天懶吧。
「而且。」他含糊不清地繼續說,「太子昨夜來請罪,今日夫人就告假不出,父皇和太子必定各有猜測。我想太子本來已經做好了今天早朝與你『相親相愛』的準備,結果等來一場空,大抵會更加忐忑。至於父皇,不快是必然的。」
「我不就一次沒上朝嘛。」衛子楠打開他不老實的手,偏他就是打不怕,一次又一次地在她腰上揉捏。
「還痛嗎?」他突然柔聲問,並不想接剛才的話題。
「……有點。」
「可還能能忍?」
「……沒什麼。」忍痛,那是她的拿手絕活,帶傷作戰不是什麼新鮮事。只不過,身上的酸痛感,似乎比皮外傷還要來得猛,讓她根本懶得動彈。
可她習慣性的嘴硬了。
「但是為夫忍不了。」秦傕輕輕咬在她下嘴唇上,似笑非笑,「天色還早,夫人既然不怎麼痛,就再體恤我一次吧。」
「別鬧,很難受。」衛子楠漲紅了臉,想起昨夜種種,耳朵燒得可怕。渾身上下就沒有一處安生地,秦傕簡直把他身上的傷當金牌令箭來使,讓她不好意思不順他的意。結果到現在清醒了才回過味來,昨夜他那瘋狂樣,傷根本算不了什麼。
秦傕只是鬧鬧,其實也心疼自己媳婦兒,看她滿身紅痕,才覺自己過火了些。昨夜數度纏綿,彼此精疲力盡,也不知弄到幾時才昏昏睡去。
「那就再睡會兒,今晚再說。」
「……」今晚能不能饒了她。
秦傕從她身上下來,躺回自己那一側,用手環住她的腰,再沒動手動腳。她確實也還困著,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已是日上三竿,很少用脂粉的她,在脖子上撲了兩層粉才勉強遮住秦傕那混賬留下的痕迹。
「喲,王妃怎麼還用上粉了。平日奴婢求您,您都懶得用,今兒怎麼轉性子了。」採薇這不上道的笨丫頭,來送早膳的時候忍不住問了一句。
結果,她立馬就被霜雪和霜華給拖出去教訓了。
同樣是丫鬟,差別怎麼這麼大?衛子楠汗顏,難過得抽嘴角。秦傕聳聳肩,吃著粥,表示愛莫能助。
休息了一早上后,還未正午,她便去了官署辦事。
專註與辦差,衛子楠很快就把身上的酸痛忘了個乾淨。她素來雷厲風行,處理了幾件要務,又訓了幾個玩忽職守的官員之後,見已沒了什麼大事,還是決定回去躺著休息一陣。
她今早本就稱病告假,臉色確實也不太好,同僚未覺得有什麼不對,說了些勸她保重身體的話,就由她走了。
衛子楠正待離去,卻聽旁的屬官一面整理宗卷,一面閑聊,說什麼北中郎將彭成已被調回京中,大概天黑前就能抵達。
她頓了頓腳步,想起太子牽扯出的事,心頭不大好受,慢慢悠悠上了轎子,待回了府才覺出不對味來。
皇帝既然要按下太子的大罪不提,又為何要把彭成招回來,這不是鬧大事情么。這個時候的彭成是個棘手人物,皇帝可以放過太子但決計不會饒過他。
也就是說,這一次的召回,很可能是為了方便皇帝處理了他。
比如,半路暗殺。
死在半路總比死在京中好吧。
聽人說他今晚就能抵達,衛子楠計算了一番腳程。北軍為了方便守衛皇城,駐紮的地方不遠,一日可到,如果彭成天黑前就能抵達,那她騎馬前去與之會和應該只需要大半個時辰。
彭成會是這樣的結局,有她一半的「功勞」。昔日的生死好兄弟很有可能在抵京之前被秘密除掉,她必須要趕在這之前與之見上一面。
哪怕是一句「抱歉」,也該說出去。
所以,才剛進了府門,她就換了一匹快馬,顧不上周身的不適,一路往北軍駐紮的方向狂奔而去。
在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她在山丘遙遙望見一小隊人馬朝這邊走來。他們走得很慢,似乎並沒有趕在天黑前抵京的意思。
這再一次印證了她的猜測——天黑好殺人,是最好的幫凶。
彭成騎馬走在最前面,一身他最常穿的山文甲,臉上沒有調回京的喜意,有的除了沉默還是沉默。
「將軍,快看!」此時,他身邊的人指著那頭小山丘的一個身影,露出了興奮的表情,「瞧,是大將軍親自來迎您回去,咱可終於盼來了好日頭。」
彭成抬頭看,看不清楚大將軍的表情,只覺得她周身的風都是冷的。她這個時候來,看來知道他活不過今晚,所以說,他這麼輕易被揪出來,大抵也是因為她吧。
想到這裡,彭成憨厚的臉上出現一絲苦笑。
既然已經看到人了,那在這裡等便是一種煎熬,衛子楠索性催馬上前,停在彭成這一隊半丈開外。
彭成這一次沒有對她咧嘴大笑,只是客氣地下了馬,抱拳問好:「將軍別來無恙?」
「嗯。」衛子楠也下了馬,在旁人詫異的目光中說,「我來和你說幾句話。」
彭成略偏頭,對手下吩咐道:「在這裡休息會兒,我與將軍去那邊說話。」說完,也不等衛子楠,兀自先往溪邊去了。
衛子楠下馬跟上,見他尋了快石頭坐下,便也在旁邊找了一塊同坐。彭成不看她,只看著潺潺遠去的溪流,再沒了往日的親近感。
他二人戰場上生死的交情,到如今,變得如此凄涼可笑。
衛子楠心頭難受,知道在這樣的交情下,再多的解釋和借口都顯得蒼白。於是,良久過後,還是她開的口。
「抱歉。」抱歉把他的信任當作扳倒太子的籌碼。
彭成笑了笑,拾起一塊石頭,扔出去打水漂。可惜溪水太淺,扁扁的石子直接沉了底。
「將軍無需自責,官場無兄弟,皇家無父子,我寫那封信時就已經料到會有這個結局。只是,我的不甘心驅使著我兵行險招。」
衛子楠知道,彭成不是個頭腦簡單的人物,他能寫信,是基於這些年的情義,是好是歹他自己都清楚。
「你不該來勸我的,沒有人能勸得動。你不知道,許許多多人都不知道,我和程氏母女的恩怨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我很抱歉將你推火坑,但我也知道現在說什麼也是徒然……你的妻小父母,我會替你照顧。」
「那真是我狹隘了。」彭成又笑了笑,捏著兩塊石子在手心玩,「我有兩條路可以走,一條為自己,一條為將軍。如今敗了,那我走的這條路,就是為了將軍。至於我的家人,我不是以罪臣身份赴死的,所以他們自有官府照料,無需將軍掛懷。」
「為我走的路?」
「如果事成,我有自己的錦繡前程,如果事敗,不就幫將軍下了一手痛擊太子的狠棋嗎?太子的書信我沒有燒掉,為的就是如果有一天事敗,它們能夠幫到將軍。所以,將軍不必自責,這些我早有考慮。」
衛子楠滿心震驚。
彭成是最老實憨厚的,居然還能考慮到這麼一手。她以最骯髒的手段,陷兄弟於不顧,對方卻為她做出了考慮。
這讓她更加厭棄自己。
她閉上眼,動動嘴唇,卻也沒說出什麼蒼白的話語。回想起這些年和彭成的種種,越發覺得自己心腸都黑掉了,還配擁有什麼兄弟。
「當年將軍兩度救我,我這條命若能幫到將軍,也算死得其所。我還了人情,少了負累,黃泉路上也能走得輕鬆。但我仍舊不放心將軍……將軍是我心中的英雄,是世上最該得到幸福的人,可嫁給恆王,將軍過得好嗎?」
她睜開眼,沒出息的反而要彭成來開解。他的這番話,令她聽來或多或少釋懷少許,畢竟黨|爭無可避免,你不爭你便亡,沒什麼好手軟的。
自己確實救過他兩次,可也從來讓他償還人情。
說到恆王,她才想起走得太急,沒跟他說一聲,這會兒他該急了吧。想起這個男人,她不覺勾了勾嘴角:「我過得很好,謝你挂念。」
「恆王風評略差,將軍不要為了寬我的心,敷衍騙我……不過,我這將死之人,知道了也不能怎樣……還是不細問了吧。」
當初她決定嫁給秦傕的時候,彭成的反應是最激烈的,直說什麼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他要先去教訓恆王一頓,好叫恆王日後對他家將軍好點。
後來么,被人攔下了。
直到現在,他還是不放心。
「他是我希望攜手一生的人,願生死相依,不離不棄……我說這些,你必定不懂。」衛子楠望了望天,呼出一口濁氣,「總之,你放心吧。」
「將軍,芳心已許?」彭成驚訝,顯然不相信鮮花最終樂意插在牛糞上。
「是,願意為他……」她頓了頓,略作思考再往下說,「願為他傾盡所有……他亦待我很好。所以,我看我沒心沒肺,過得很好。」
「哦。」彭成遙望天邊,咧開笑,露出他一嘴的大白牙,「時候不早了,今天的霞光甚是好看……將軍先回吧,我還想再坐會兒。」
誰也沒明說皇帝可能要他死的事,但彼此又心知肚明。
衛子楠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像曾經的很多次那樣,把手裡搓成團的草準確無誤地砸在彭成腦門心上
「你又沒躲開。」
「我不如將軍靈巧,這輩子都躲不開。還是那句話,如果是暗器,我又沒命了。」彭成了無負擔地笑,拿起那團草,揣進懷中。
這輩子……
又沒命了……
她突然如鯁在喉,匆忙轉身:「我走了。」
「這一次,就不送了。」
如血殘陽下,一場斷人心腸的離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