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鋒芒將現
秦傕去了醉月樓之後,衛子楠便收到兩封信。
第一封,來自昔日的副將彭成。
信上說他被調去北軍,升任北中郎將,昨日已啟程赴任。
北軍營地駐紮在皇城正北方向,屬禁軍一支,距離京師不足百里,然而關卡重要,一旦上任除非調動不得離開。所以,彭成這位她昔日里並肩作戰的好友,不知何日才能回京,也許一年,也許十年,全憑皇帝一句話。
彭成以封信向她告別,皆因她大婚正是忙碌的幾日,不便當面告辭,故而深感可惜。但這封信如果僅是作別,那就好了,衛子楠不免要惆悵一時,只是,這信里卻說了幾句題外話,讓她心中難平。
「如今各奔前程,屬下只盼光宗耀祖,將軍心胸可納日月,萬事又如過眼雲煙,將軍不妨揭過往事,屬下亦定不負同袍之情。」
衛子楠顰眉,反覆將這句話看了好幾遍,然後不急不躁將信一點點撕成碎末,冰涼的指尖著蒼白,述說著她此刻冰涼的心。廢紙被擲於筒里,她不願再看第二眼,素來平靜的眸光,俯仰之間蒙上一層戾氣。
從廢紙筒上收回目光的那一瞬間,她彷彿回到了戰場,身後是漫漫黃沙鋪天蓋地,身前是千軍萬馬刀劍齊鳴,而她從未懼戰。琥珀色的瞳仁,散發出的是鷹隼般的狠意。已經有多久沒見到熟悉的自己了呢,自打回京算起,竟已過了近四個月。
一開始,步步忍讓的自己是陌生的,待到習慣,而今鋒芒外露的自己亦是陌生的。她以為,還要很久才可以釋放自己,沒有想到,僅四個月而已。
僅成親四天而已。
為了藏鋒,為了保命,她忍下了太多酸楚,學會處處與人講道理,事事被人壓一頭。即便沒有秦傕為她出頭,她想,哪怕再艱難,她也會繼續忍下去。外人都道她冷,而他們不知,她的冷,是從無邊煉獄中磨練出的殺伐冷意,而非性情冷漠惜字如金。
彭成這封原本激不起什麼漣漪的信,成了她幡然覺醒的導火線,霎時將她心中快要沉睡的雄鷹喚醒,告訴她,是時候去盡情討要她想要的東西了。兄弟,再不爭,就盡散了;鬥志,再不燃,就消散了。
皇帝面前腳步已穩,家族振興衛禎已奪,恆王府內形勢大定,民間聲望亦誰與爭鋒,上天似乎給予她最大的善意。她,已然沒有什麼後顧之憂。
這一切,秦傕居功甚偉,意料之外。
彭成的話,她異常明白。
她的這位好兄弟,一心想要有所作為,卻被調去北軍,雖然的確升了官位更是直屬皇帝,但因未能留在朝中而前途灰暗,自然而然心生惶恐。彭成不傻,他知道自己勢必要投靠二位皇子中的一位,將來有了從龍之功,才有人記得起他彭成這個人。
他心中所想,衛子楠懂。如今三皇子不論再怎麼勢大,太子無過,一日不廢便是將來的皇帝。所以,他的選擇只會是太子。
只是彭成亦知道,與自己並肩作戰五年之久的大將軍、好兄弟,卻與太子妃甚至太子本人存在過節,擔憂之下便寫了這封信來勸說於她。
衛子楠嘴角微動,似有苦意。彭成雖然聰明,可他又與一個又一個的外人一般樣,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她這個好兄弟是個實心眼的,不怕被她揭發也要寫這封信來,可見是有足夠誠心的。可她那些年的經歷,豈是彭成這樣的外人能夠明白的。呵,沒有人明白,除了採薇,除了偷偷調查她的秦傕。
世人只道她自小不受鎮國公府待見,過得不順罷了,卻不知這其中還有殺母大仇。若只是不受待見,不用彭成勸說,她自己掂量掂量也決計不會和太子做對。可彭成哪裡知她還背負著殺母之仇未報,是他決計勸不住的。
他寫信勸說的這份誠意,在衛子楠的母仇面前,顯得微不足道,而彭成這個實心眼子,無異於自投羅網。
沙場講兄弟情義,以我頭顱換你無恙,朝堂卻可廝殺至六親不認,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她必須步步緊咬才能站穩腳跟。父子尚且反目,何況隨口稱的兄弟。
這世上,無不散之宴席。
「所以說,別人的家事,最好別管。」
採薇剛端著紅糖水進來,忽然被她莫名其妙的一句話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憨笑:「王妃好好的,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衛子楠長長呼了一口氣,偏頭望望窗外的天,被陽光刺得眉間皺緊,聲音略有些啞,「採薇,你覺得我是個好人,還是個壞人?」
採薇噗嗤笑了:「王妃真會說笑,那當然是好人咯!」
是嗎?她坑殺高北二十萬活生生的將士,挾持兩個高北姑娘的家人以此要挾她們為自己辦事,又橫插秦傕的婚姻,以及利用宋氏搶走衛禎,現在可能還要與自己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反目為仇。
她真的是好人嗎?為了自己和生母,忍辱負重十二年,一切的一切都為了報仇,都是為了這個執念。現在回頭看起來,才發現自己竟是個天性涼薄之人。
而接下來,她可能還要更壞上一點。
採薇她,又何曾見過自己兇狠的樣子。
「碗放下,你先出去。」
採薇略有怔忪,但見主子眉目之間陡然生出些許不一樣的神色來,是她不曾見過的,當下心頭不由一顫,竟吃了一驚,到嘴的調侃生生說不出口去,只乖乖放下了碗便掩門出去了。
聽到關門聲,衛子楠目光一滯,恍然驚覺自己方才怕是嚇到採薇了,一時心中竟有說不出的煩躁。採薇單純,並不該窺見她其實心中有潑天大苦,她亦願給採薇這個「妹妹」一個簡單的生活。
她垂下頭看著桌上已經開啟的第二封信,她已看過。
是她的親信林方送來。
林方在信中說,暫時未查到秦傕有任何不妥之處,朝中大臣幾乎未曾結交,生意場上也未刻意壯大,狐朋狗友確實當真一大堆。但鑒於查探的時日過短,僅僅三日而已,不敢妄下定論。
沒錯,成親第二天她就開始懷疑秦傕有事瞞她,這種感覺一日日加深,儘管數度拿上輩子的事來說服自己秦傕本來就並非草包,她卻還是忍不住命人查了。最終,毫無收穫。她一時又覺是自己多心了,只是對待秦傕,卻再也生不起當初那點毀他姻緣的愧疚。
這傢伙,似乎過得很舒服,並未因娶了個不滿意的夫人,就成日里唉聲嘆氣。所以,又何須她處處忍讓呢。她忽而覺得,總是幫秦傕找理由,替他作打算,任由他胡來的自己委實好笑了些。
衛子楠在靜默中笑了笑,眼中厲色眸光淡了下去。
她將那封信亦撕了個粉碎,投入廢筒中去,順手拿了本書打發時間,然而發現竟看不進去,於是獨坐良久,飲了紅糖水,索性推門出去。
「姑母,我跑完了。」剛推開門,便見衛禎氣喘吁吁地放下空桶,解下腿上綁著的沙袋,偏偏倒倒地跑過來求表揚。
衛子楠臉上浮現笑意,對侄子並不吝嗇笑容:「僅這點程度,便累成這般樣了?」
衛禎咬牙抬起頭,小臉通紅,大口喘氣,很有力量地回答:「不!我還可以,只要姑母吩咐,禎兒沒有辦不到的!」
這孩子真是討人喜歡。
衛子楠並不打算一開始便用力太猛,且估摸著秦傕該回了,誇他幾句後轉對春香道:「你帶小少爺回去休息,晚上燒一桶熱水給他泡泡,再幫他揉一揉四肢關節,仔細明日渾身酸痛。」
採薇見主子此時和藹,頓時拋卻方才的忐忑,湊上前來問:「王妃可把水喝了?」
「嗯。」衛子楠輕點頭,沖她瞪眼,「明知道老……我,不喜歡甜,還放那麼多。」「老娘」二字,到底是沒好意思在衛禎一個孩子面前說。
她剛埋怨一句,就聽得外頭傳來幾句問安聲,抬頭看去,見是秦傕腳步輕快地進了和鳴院,遠遠就對她招呼:「夫人怎還不去休息,本王出門時你在教禎兒,回來時還在教。你不累,禎兒也該累了。」
衛子楠見他神情鬆快,想來事情辦妥,便回以淡笑,負手而立並未上前去迎:「剛練完,禎兒正打算回去。」
衛禎力氣用不完似的,三步兩步蹦到秦傕跟前,大聲問安:「姑父好!」
秦傕拍拍他的小腦袋,張口就扯東扯西:「好,那到底是姑父好還是姑母好?」
「姑母好!」
「去!」秦傕嫌棄地甩開他,「春香快帶他回去。」
衛禎被他這麼一趕,反倒開開心心地給他扮了個鬼臉,一蹦一跳跑開了,累得春香在後頭追得氣喘吁吁。
「如何?」衛子楠急問。
秦傕嬉笑道,上來就牽住她的手:「咱們去屋裡說——採薇,不許進來。」
採薇被關在門外,不知該高興還是難過。怎麼辦,他倆夫妻感情好了,自己靠邊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