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岷山君
久姚心頭一道閃電劃過,心下顫抖,不敢置信的回頭去看男人。
她看到的是一張難得俊美的玉容,眉如裁,眸如漆,卻笑得極致冷漠。他在用笑容告訴久姚,他就是個旁觀者,除非她讓他滿意了,他才肯如她的願。
久姚艱難的吸進口氣,朝著火光獸走近一步,熱浪立刻讓本就潮濕的小臉更為黏膩。她素來喜歡動物,尤其是毛茸茸的動物,哪怕火光獸看著有些嚇人,卻也是活生生的生靈,還受了重傷。她根本下不了這個手。
男人瞧著她停步,冷笑道:「怎麼?你所謂的決心就只有這種程度?是在想一擊必殺的手段,還是根本就狠不下心?」
「我……」
「連一隻火光獸都捨不得殺,還談什麼拯救有施。」
他的話分明就是刺,刺得久姚心裡更難受,口氣不免多了點賭氣的成分:「你究竟是什麼人,到底能不能帶我見到岷山君。你想殺火光獸你自己殺,大不了我把岷山翻個遍,還不信找不出岷山君來。」
男人聽罷,笑意更濃,「說起來容易,可真要把岷山翻個遍,你有那個時間?何況,岷山裡不乏居住的人家,你知道哪個是岷山君?」
久姚正色道:「岷山君已經活了一千多歲了,他該是個白髮蒼蒼又乾癟又駝背的老頭,我就按著這個找,總是能找到的。」
男人一瞬不瞬的盯著久姚,薄唇一張,吐出行更加漠然的話:「這樣看來,你註定找不到那個老頭了。時間不等人,你還是儘快下手的好,別耽誤了你的有施氏。」
「你……」久姚語結。對這個莫名其妙的男人,她真是半點招數也沒有。
冷靜來想想,這男人雖然不近人情,卻說的在理。有施納貢的日子就要到了,對她而言沒有什麼比時間更寶貴。火光獸闖入岷山,這樣大的事情岷山君都不出來解決,想必是在哪個深不見底的洞里閉關修鍊。她要是漫山遍野的找,還不知要浪費多少時間。
久姚抬手,擦了滿臉汗珠,道:「你要說話算話。」
「當然。」男人從她的身後遞來一支青銅鑒,「火光獸見水即死,接下來,看你的了。」
不知他從哪兒變的青銅鑒,久姚也沒功夫在意。如此工藝細膩的青銅鑒,在有施都是用來盛儲酒漿和酒醴的,久姚家裡就有大大小小十幾支青銅鑒,表面全都用勾曲迴旋的線條構成粗獷的獸紋面。此刻,將青銅鑒端在手裡,相似的獸紋摩擦過久姚的掌心,一種鈍痛的感覺沿著掌心浸入了身子,掌心彷彿變得火辣辣的,胸口更是痛的難以呼吸。她必須要利用這青銅鑒殺死一條生命,才能達到自己的目的。
低身彎腰,舀了一鑒的雪水,沉甸甸的端著,步步走向火光獸。炙熱已經算不得什麼了,久姚盯著火光獸悲愴絕望的眼神,艱難道:「對不起,我是為了拯救部族。」
火光獸發出聲長嘯,它站不起身,只能以最後的頑抗面對久姚。
看著久姚再近一步,它猛地抬起腦袋,一道火柱從口中噴出。久姚反射性的避讓身子,胳膊上頓時傳來被燒傷的灼痛,手裡的青銅鑒晃了晃,半鑒的水灑了出來,把鞋子全給打濕了。
「你還在猶豫什麼。」男人便在此時又開口道:「是一隻受了重傷本也活不成的火光獸重要,還是你故園千千萬萬的生靈重要。」
「你不要說了。」久姚激動的壓下他後面的話頭,心一橫,閉著眼將半鑒的水潑出。只聽獸類垂死的悲鳴響徹天地,久姚手裡的青銅鑒抖落在地,她睜開眼,雙手還在發抖,失魂的瞅著死了的火光獸。
火光獸遇水即死,熱浪也隨著它的死亡迅速褪去。屬於岷山的浩浩嚴寒重新席捲千峰萬嶺,幾片雪花悠悠飄落,一陣冷風如冰。
不過是瞬間的功夫,事情就結了,可久姚卻立在原地,半晌也不知要動彈。
就在剛才,她殘殺了一條生命。就為了實現自己的目的,她便犯下這樣的罪惡。
腳下的雪水以飛快的速度凍結,焦黑的草地也爬滿新的一輪薄霜。死了的火光獸在寒風中冷卻,一雙眼還死死瞪著久姚。
她身子顫抖,向後退了一步,踩到青銅鑒上差點崴到腳踝跌倒,肩頭的狐裘系帶也在慌亂中鬆了,狐裘滑落,一捧霰雪被吹上久姚冰涼的脖頸,她凍得一哆嗦,「阿嚏」一聲,打了個噴嚏。
身後傳來男人低不可聞的哼笑,這聲音喚回了久姚的惶然。男人撿起狐裘,重新搭回了久姚的肩頭。
「做的不錯,這樣岷山的災變就解決了,岷山君也可以少費些力氣。」
總算暖和了,可久姚只覺得更冷。她難掩怨恨道:「以岷山君的法力,救這隻火光獸也容易得很,帶我去見他,我正好問問他,為何一直不出現。」
「他不出現的原因我可以告訴你,因為他在睡覺。」
「睡覺?」久姚聽罷,一肚子怒氣衝上嬌容,適才殺死火光獸的自責也化為怒氣,忍不住嗤道:「師父還總和我說,岷山君是天子驕子,人品貴重。如今看來,倒更像是個懶惰嗜睡無藥可救的糟老頭吧!」
男人眸底不著痕迹的陰下兩分,轉眼又是風過無痕。
「我想……你說的那個糟老頭,應該就是我。」他淡然的說。
久姚當場石化,目光如黏著了似的,上上下下痴怔打量這個人。
他竟是是岷山君?久姚瞪著他,腦子裡驀然就想到師父司宵的經典問句——
阿久,被雷劈到的感覺怎麼樣?
很好,很過癮。久姚滿腔的憤怒,惡狠狠頂他一眼,一個字都不想說,轉身走向火光獸。
適才短暫時間的風雪,已將火光獸的屍身冷卻。久姚吸一口氣,涼意直達心底,一陣復一陣的揪痛。她撫上火光獸腹部的舊傷,低低道:「我會安葬你的。」
「你不顧來岷山的目的了?」岷山君漠然道。
久姚看也不看他,賭氣言道:「山君一千六百歲高齡,戲耍我一個十六歲少女,有意思嗎?」
「你錯了。」岷山君不咸不淡道:「我已過了一千七百歲高齡。」
「你……」
「你不是想要祈願神石么?跟我來。」岷山君喚罷,便施施然而去,也不管久姚是不是跟上。雪白刺眼的狐裘下擺長長的拖在身後,弄亂了適才剛形成的積雪。行了好長一段路才像是想起了久姚這個人,臉也不轉便道:「跟上,我不太想再說第三遍。」
久姚氣結,邊系狐裘的帶子,邊追了去。
***
岷山君叫虞期,這個名字,久姚的師父司宵曾不止一次的提過。司宵和虞期私交甚篤,久姚也從司宵那裡聽了不少關於虞期的事。
論在世的年歲,虞期比司宵還要久,據說是黃帝元年就來到這個世上,降生在西南都廣之野的黑水邊。他們的部族被稱為古蜀氏,部族之人是與華夏族血脈相連的羌族。
對虞期所處的年代,在久姚看來就是洪荒和野蠻,神人交雜,九州混戰。那些刻在陶片和獸骨上的歷史,久姚偶爾也聽司宵追憶,她看了眼虞期腰帶上的玉飾——三足烏,的確是古蜀人的至高崇拜。
「山君你方才……為什麼會在雪地里。」久姚望著虞期的背影發問。
「當然在睡覺了。」虞期道:「不過要謝謝你,把我從睡夢中踩醒。」
這番話無疑又讓久姚感到鬱結,岷山出事,山君卻在雪地里沉睡不醒,運氣好逢到她路過,將他從雪裡刨出來了,他又逼她親手殺死火光獸。
這般不著邊際又冷心腸的人,當真靠得住么?更教人不解的是,這個岷山君到底是怎麼搞的。
久姚忐忑不安的心緒,被一聲開門的吱呀聲止住。
她看著面前木骨泥牆的廊廡,茅茨土階的小院,一半搭在夯土上,另一半依附山勢。房頂落滿了雪,虞期走進廊下,腳下木板在輕微震動中發出清脆的響聲。他回頭,意味悠長的睇了久姚一眼,道:「在這裡等著。」
久姚依言,坐在廊廡下,心裏面更是忐忑了。
沒多久,廊廡的地板又傳來吱呀的聲音。久姚急切的起身迎去,第一眼就看到虞期手中捧著的東西。那是一枚圓潤如淚的珠子,紺碧的顏色,珠面上生了淺淺岩石紋,散發一圈微弱的熒光。
久姚心跳加速,一時忘了方才的種種不快,抬起眼炯炯盯著虞期,問道:「岷山君,這就是祈願神石?」
虞期輕輕「嗯」了聲。
「你願意借給我?」
「當然。」
久姚頓時恨不能歡呼出聲,卻聽虞期道:「但是,我要提醒你,使用祈願神石是有代價的。」
久姚一僵,「怎樣的代價?」
「每實現一個願望,都會帶來不祥。」
久姚面容上所有的笑,都隨著這句話消散無蹤,嬌容迅速的冷卻,如廊廡下的落雪那樣死氣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