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他們二人一路乘著劍光,在靈虛殿外一里處就撤了劍光步行而來。


  周遭依舊是白雪皚皚無比清寂,前往靈虛殿的路途卻已被踏出一條細細小徑。


  沖霄劍宗位於九巒界中部,氣候乾熱少雨,十年中倒有八年見不到雪花,即便落雪也絕沒有這般大。


  於是許多沒出過宗門的小弟子,便將這場突如其來的落雪當成了天大的喜事,全都眉開眼笑地打雪仗堆雪人,簡直不能更開心。


  小弟子們眼見顧夕歌與楊虛言二人走來,立刻斂眉收聲鞠了一躬,齊齊應道:「顧師叔好,楊師叔好。」


  那身形修長裹在黑狐裘中的顧師叔,只目不斜視地微微點了點頭,模樣冷淡又高傲。


  他身旁那位淺藍衣衫的楊虛言,卻笑嘻嘻地沖他們揮了揮手。


  楊虛言瞧著那厚厚白雪,頗有幾分心動之意。他剛輕聲喚了一句「顧師兄」,就被那人斜斜一眼堵上了嘴。


  「楊師弟,你也一百多歲了。」顧夕歌並不講話說絕,只輕輕嘆了口氣,楊虛言就立刻泄了氣。


  他最怕顧夕歌這般失望而黯然的表情,每見一次便覺得自己的心狠狠被捏了一下,根本說不出緣由來。


  等他們二人進了靈虛殿,楊虛言才知道他們來得已然算是很晚。


  宏偉明麗的靈虛殿內,已然聚集了好幾十人,破堅步虛萬衍三脈一應俱全。楊虛言定睛一望,其中多半人都與他年歲相當,全在金丹而尚未結嬰。


  楊虛言眼見自己師父陳馳狠狠瞪了他一眼,立刻三步並作兩步走到陳馳身邊,乖乖當起了縮頭鵪鶉。顧師兄是萬衍一脈,並不與楊虛言站在一起,這倒讓他有些失望。


  本性難移,楊虛言雖安靜了一剎,終究是耐不得寂寞的。


  他仔細打量著站在最前面的那些前輩師叔,卻訝異地發現這次人來得十分齊。藏劍閣主望舒樓主攬月殿主,這些平日里總在閉關修鍊的前輩大能們,也都來了。


  楊虛言掃視一周,卻只見洞虛殿那片地方只有顧夕歌一人。他十分有禮地向後退了幾步,並不與那些師叔前輩站在一塊。顧夕歌孤零零一個人,倒有些形單影隻。


  「紀師叔呢?」楊虛言壓低聲音問他師父。


  「依舊閉關不出。你紀師叔剛過了問道災,心魔災又來了。」陳馳直接神識傳音,「若能熬過去便是大乘修士,若熬不過去……」


  楊虛言從那意猶未盡的話中聽出了幾分兇險之意。他十分擔心地望了顧夕歌一眼,卻只見他那位小師兄長睫低垂面沉如水,任誰也瞧不出他具體心思如何。


  顧夕歌盯著屋內那隻噴吐雲霧的白玉蓮花香爐瞧了好一會,幾乎出了神。


  那件事情終究快要來了,他為此已經謀劃了百餘年,將所有細節都想得清清楚楚。可以說他重活一世的所有期望與希冀,倒有一大半應在這件事上。


  期待越高便越生敬畏,他竟因有了忐忑與不安,真是業障叢生。顧夕歌默念著《清濁真道經》的經文,方將那顆不安分跳動的心臟完完好好重新按了回去。


  「小夕歌。」有女聲輕輕喚了一聲,似金黃清脆的蘋果,甜且潤。


  粉衣的容紈笑吟吟牽著白青纓的手走到顧夕歌面前,又叫了他一聲:「幾十年不見,小夕歌怕是將我這個師叔忘了個一乾二淨,竟從來不去霧散峰瞧瞧我。」


  這一對師徒雖相差千餘歲,卻是一般的花樣容顏,看上去反倒更像一對姐妹。


  若是尋常弟子讓容紈這麼一嚇唬,立時會低聲下氣將事情解釋得明明白白。顧夕歌卻只行了一禮,淡淡道:「玄機峰事務繁多,還望容師叔見諒。」


  白青纓又向顧夕歌還了個禮,就站在一旁不說話了。百餘年前那一樁事端,讓白青纓徹底對顧夕歌死了心思。


  雖說她現今是金丹修為,亦在九巒界中隱隱博得了不少讚賞與欽佩,卻獨獨難以忘記這個第一次拒絕了她的男子。


  這幾十年來白青纓極少見到顧夕歌,她心中輕鬆卻也有一絲隱隱掛礙,似素衣之上一點淡淡墨痕,固然顏色暗淡卻也抹不去洗不掉。


  「哎,果然人長大了就不好玩。」容紈微微嘆了口氣,比出一個微妙高度,「你剛入門時才那麼高,總在背後扯著紀師兄的衣角,半刻也不放鬆。」


  靜立的白青纓立時睜大了一雙妙目。她初見顧夕歌時,那小少年就是現今這般冷淡又清高的模樣。她萬萬難以想象,硬生生黏著紀師叔的顧夕歌是什麼模樣。


  顧夕歌聽了這話,面頰上卻有一抹紅意極快上涌又褪色。這恍如玉塑雪鑄一般的端麗青年,立時活了過來。


  重活一輩子,整個九巒界他最不擅長應對的依舊是這位容師叔。每次見到容紈,她總有新方法逼得顧夕歌尷尬又面紅。


  容紈極敏銳地瞧見了顧夕歌神色變化,越發走近了調笑道:「喲,師侄還會臉紅。」


  她此時沒有半分練虛真君的矜持模樣,活脫脫一個貪戀師侄美色的登徒子,簡直讓人不忍直視。


  顧夕歌後退了兩步,依舊讓容紈一把握住了他的手,硬生生將他拖到自己這邊的隊列中來。


  那纖細而溫暖的手,好似帶著極熱燙的溫度,暖得顧夕歌冰涼指間亦開始融化起來。


  「橫豎洞虛一脈只有你一個人來,你就同我們站在一起,絕沒人敢說你半句。」容紈揚了揚眉,忽然又笑道,「我知道現今這座靈虛殿里,只有顧師侄最好看。你站的太靠前又太顯眼,真不給其他人半點活路。」


  「容師叔謬讚。」那青年修士又冷冰冰答了一句,倒是十成十像極了他師父。


  一想起紀鈞,容紈就神色暗淡眉頭微蹙。她輕聲問道:「紀師兄的心魔災,還未有頭緒么?」


  三災五劫中的心魔災,就是最後一災。它來得悄無聲息全無前兆,卻能硬生生拖著修士直至萬丈深淵,烈焰焚身剝皮抽骨亦難形容其苦楚的萬分之一。全因這災劫由心而起,外力難以干涉分毫。


  愛慕憎惡貪戀渴望求不得,那百般複雜滋味加諸渡劫修士心神之上,又驟然放大千倍萬倍,將其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即便是鐵石心腸的人,心中亦有柔軟之處,也會在這心魔災中飽嘗苦楚斷難脫身。


  人生而有情,此為天道。


  而紀鈞這般修無情道的修士,心魔災便格外難纏些。他不動情還好,若是動了情那便是一場焚天大火,縱然傾盡冰海之水亦難澆息分毫。


  除非渡劫之人自己看破放下度過劫難,否則這心魔災便絕無了卻的一天。


  紀鈞心魔災已然起了三十餘年,平日里飽受折磨不得不閉關。


  顧夕歌固然擔心師尊,卻也毫無辦法。即便是鎮鎖心魔之法,面對這心魔災也全然不起作用。他聽見容紈的問話,長睫顫抖了一下,只搖了搖頭並不答話。


  哎,她一個旁觀者都能將事情瞧得一清二楚。偏偏這平時伶俐至極的師侄,卻根本不知其根源。


  容紈咬了咬唇,她剛想開口,就聽得原本喧囂的靈虛殿瞬間寂靜了下來。


  沖霄劍宗這代掌門人周韜不急不緩步入殿中。他羽衣星冠渾身似有光芒籠罩,說不出的尊貴氣派。


  周韜接任沖霄劍宗的掌門一職足有一千八百多年,他卻依舊眉清目秀宛如二十齣頭的青年。


  即便周韜神情淡然並無半分驕橫之處,其餘人卻不敢輕視他半分。一個男人若是權柄加身地位崇高,自然而然便有了氣勢有了神采,並不需半分裝飾。


  這青年模樣的掌門剛停下腳步,靈虛殿中三十餘人就齊齊向他鞠了一躬。


  周韜只點了點頭,輕輕道:「諸位不必多禮。」


  他剛一落了座,其餘站立的諸人也立刻坐了下來,根本不同周韜客氣半分。


  沖霄劍宗一貫禮數不多,門派上下都是如此。許多人都不耐煩其餘門派客客氣氣只落座就能謙讓上半個時辰的作風,於是自己宗門裡的禮數就額外簡潔。


  周韜更不廢話,他直截了當開了口:「我叫諸位來只因為一件事,近來九巒界夏日飛雪凝水成冰,就連毫無修為的凡人都知道這件事。」


  「此等違背天時的奇異景象,全因為有一位大能的洞府即將出世。說起那大能的名字,想來在座的諸位都熟悉。」


  眼見周韜說到了關鍵之處,這掌門人卻忽然頓住了。他笑吟吟望著殿中神色各異的諸位長老與小輩,就是矜持地不開口。


  到底有人忍不住了,他直接開口道:「掌門師叔別賣關子了,我等得好心焦。我們沖霄劍宗行事一向直截了當不服就干,又何必如其他門派一般惺惺作態?」


  眾人定眼望去,那少年淺藍衣衫貓眼渾圓,正是破虛一脈陳馳的寶貝徒弟楊虛言。


  周韜悠悠道:「師侄勿怪,方才諸位好像根本不在意此事,我自然要賣個關子。」


  這地位尊崇的沖霄掌門,此時驟然顯出幾分少年才有的調皮來,簡直讓人無可奈何。


  「那大能就是八千餘年前飛升上界的熾麟仙君,又過了一千年,他的洞府再次出世了。」


  靈虛殿原本就寂靜無聲,在周韜說出這句話后,更是呼吸可聞。


  熾麟仙君,這可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就連沖霄劍宗這群驕傲至極的劍修,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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