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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等幾人終於能坐下來好好說話時,已經是兩刻鐘后。


  沒想到居然還能看到陛下和太子郡主這般相處,李安萬分欣慰地忙前忙后,也不去喚那些小宮女了,直接自己上陣又是倒茶又是扇風。元寧帝嫌他在旁邊晃眼,將人轟了出去。


  李安樂呵呵的,臨出去前還小聲對阿綿道:「郡主,您可得好好勸勸陛下。」


  阿綿對他眨眨眼,元寧帝黑著臉,「這是朕的寢宮還是你們的?怎麼,如今朕不理朝事,就都可以隨意來闖了?」


  「嗯……」阿綿支下頜看他一會兒,「因為我想陛下了啊。」


  元寧帝:……


  古人含蓄,倒很少如此直接,阿綿的話讓元寧帝猝不及防紅了老臉。況且她笑意盈盈的模樣,也叫人不忍責備。


  阿綿看著他微微長出的半截鬍子,皺了皺鼻子,「陛下好邋遢,沒有皇後娘娘和姑母管著,就毫無形象了。」


  太子終於忍不住笑出聲,懶懶往後一靠,手把玩著阿綿垂到腰際的長發,「阿綿,你再說下去,父皇就要惱羞成怒了。」


  這話讓元寧帝找到了炮口轉移地,「太子不專心政務,跟著這小丫頭胡鬧,給朕滾出去上朝!」


  「如今已過午時,早就下朝了。」阿綿睜著眼睛看他,「太子哥哥才沒有不務正業。」


  元寧帝冷哼一聲,不再開口,他終於發現對著這二人,自己是占不到上風的。


  見狀阿綿起身,挪到了元寧帝身旁,小小聲又帶著期冀道:「陛下,讓我在宮中陪你好不好?」


  她不清楚幾年前元寧帝發狂的原因,但是她依然對他的病有效,這就讓她起了心思。


  太子手指微動,還是沒出聲。


  元寧帝拉下臉,「不行,這成何體統?」


  轉頭見阿綿就要哭出來,又接了句,「只能住在柔福宮。」


  阿綿哪不知道他的主意,癟嘴道:「那可不行,前陣子我借阿娘生辰將姑母的藏庫搜颳了一番,姑母現在看著我都沒好臉色呢,太子哥哥又忙成那樣,陛下再不收留我,我怎麼待在宮裡呢?」


  她這強詞奪理的小模樣讓元寧帝太子二人都忍不住浮出笑意,宮中這麼多宮殿,哪能騰不出一個她住的地兒,偏她說得這麼可憐。


  「哦?」元寧帝故意道,「能待在朕宮中的,只有朕的后妃和宮女,阿綿又屬於哪一類?若不清不楚住下,就不怕旁人多言?」


  「我是陛下義女啊。」阿綿俏聲道,「身為陛下親封的郡主,也算陛下半個女兒,陛下生了病,作為女兒來侍疾,別人又能說什麼閑話?」


  她將女兒二字說得如此自然,似乎早就將其當成了事實。


  元寧帝心中一熱,竟無法再說出反駁的話來。


  宮中不是沒有其他公主想來看他,可都只在幾年前還想過那麼幾次,都被她們各自母妃勸退了。時間久了,竟只有阿綿還心心念念著他這個還曾經要喝她血的陛下。


  太子瞥見父皇手握成拳,停下敲擊案幾的食指,起身揉了揉阿綿的頭,「阿綿前幾日還哭著對兒臣說,想要見父皇,還說如果不讓她見,就是兒臣故意囚禁了您。」


  「父皇便是為了我,也該滿足一下阿綿心愿。」


  「這不是已經見到了?」元寧帝放低聲音,「既然心愿已了,便該……便回去吧。」


  阿綿沒想到他到現在還固執,也來了氣,「我就是不走,陛下想怎麼趕我?用鞭子抽?用腳踹?」


  話剛出口她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頓時心虛低下頭去。


  這些話可真的是大逆不道了……即使有太子哥哥撐腰也逃不過去啊。


  她悄悄瞥向太子,卻見太子似笑非笑看她,還朝她眨了眨眼。


  阿綿一臉懵逼,這是什麼意思?

  轉頭看見不知何時回到殿內的李安滿臉慈祥笑道:「郡主,老奴已經命人收拾好了偏殿,又打發人去柔福宮拿了些您的衣物,您看看還缺什麼,直接一併說了,老奴馬上派人去辦。」


  「對了,郡主的丫鬟香兒,老奴先讓她去偏殿候著了。還重新挑了八個宮女,郡主若有不滿意的,立刻就換。」


  阿綿:……所以剛剛她爭了半天都是白爭的了?


  「旁人只會知道柔妃身體不適,安儀郡主留在柔福宮陪伴。」太子終於開口,「所以你的丫鬟小九要留在柔福宮,可行?」


  既然有這個打算,太子當然不會真的讓別人知道阿綿在元寧帝這裡。


  會有非議不說,就以朝堂中現在的局勢,也十分不安全。


  大皇子蠢蠢欲動,朝中仍有部分老臣不服管教,西北還有個鎮北王心思不明。在元寧帝情況不明朗時,太子自然不會讓他人得到消息。


  畢竟阿綿的特殊在前幾年並無掩飾,若是有心人,還是能猜出一二的。


  元寧帝見他們兩人都下定了決心,只能嘆了口氣,「若是朕……」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太子和阿綿都知道他的意思。


  「父皇,你了解阿綿,還是不要和她犟的好。」太子帶了笑意,「我早就命人在各處尋名醫,總算前陣子在江南一帶找到一位有名的大夫,據說他曾經治好過十分類似的病症,等他進了宮,再加上阿綿,父皇痊癒的可能,也未不可知。」


  輕描淡寫將過程帶過,太子未道出這些年尋醫的艱辛。


  那個大夫退隱山林已久,當初突然打聽到這人名聲和下落後,太子命人觀察了他有半年之久,確認他的確和任何一方勢力無關后才將人連帶其一家都請了過來。


  「朕……」元寧帝又道一聲,終是點頭。


  他這幾年亦有些諱疾忌醫,當初被張太醫欺騙,導致他狂性大發險些釀下大禍,所以事後都不肯再讓人治這瘋病。


  可太子和阿綿都如此上心,他再不答應,倒是要叫這二人心寒了。


  「陛下可別急著感動。」阿綿略歪過頭看他,「我若住進來了,陛下可就要和那些美酒佳釀無緣再見了,到時候不要惱我才是。」


  讓元寧帝真正戒酒當然不可能,不過酒是引發他情緒的一份子,在治病期間當然不能再碰。


  好不容易有了機會,阿綿當然要做好準備。


  即使不能真正治好,讓他回到幾年前的狀態也行啊。至少那時候,他還能能夠控制自己的。


  元寧帝笑著彈她額頭,「小丫頭雖長大了,可這性子卻半點沒變。」


  他斜睨自家兒子一眼,「都是太子寵的。」


  太子淡淡瞥過他,「可不能全怪兒臣,她當初敢打兒臣的時候,還是父皇護著的。」


  元寧帝語噎,只能摸了摸短短的鬍鬚,「既然已過午時,怎麼還未傳膳?」


  李安忙上前,笑道:「方才已經備好了,就等著陛下和太子郡主用膳呢,老奴擅自做主,讓御膳房多備了幾道甜湯和點心,還望陛下不要怪罪。」


  元寧帝笑踹他一腳,「偏你機靈!」


  作勢在地上滾了一圈,李安做足了諂媚狀,讓幾人都笑出聲來。


  落座時,阿綿坐於二人中間,宮女先給三人盛湯,太子接過就要遞給元寧帝,被瞪一眼,瞭然一笑后又給阿綿。


  阿綿方才低頭整理荷包,不知發生何事,但太子轉而在她耳邊低聲:「你一來,孤又失寵了。」


  話語中竟有一絲委屈,阿綿咳了咳,接過另一碗湯給他,「不怕,本郡主疼你。」


  元寧帝:……還能不能好好吃頓飯了。


  李安從旁忍笑,替過宮女的活兒為元寧帝布膳,「陛下,您最近都只飲酒,今日可要多用些才是。」


  話語間阿綿也對他道:「還是陛下這邊御膳房的東西好吃,比我府中的廚子做的不知好多少。」


  「又想帶朕的御廚回去了?」元寧帝好笑看她,起筷正要夾起一塊芙蓉雞,不想手一抖,直接掉在了桌上。


  元寧帝微微皺眉,定眼看去,才發現不知何時雙手都為微微發顫,那幅度極小,甚至連他自己都未察覺。


  「哎喲,不知哪個御廚,把芙蓉雞做得滑不溜秋,陛下莫氣,莫氣。」李安見著,忙換了道菜,將銀湯匙遞給元寧帝,「這道肉羹也是極鮮美的,陛下不如嘗嘗?」


  元寧帝推開他,又試著夾起一根青菜,不出意外,還是掉了下去。


  他眉間隱隱聚起一股郁色,雙手死死壓在桌面,想將不受控制的顫動壓下,卻毫無效果。


  阿綿輕聲道:「陛下想必是飲酒太多了,等過一會兒就會好的。」


  元寧帝見她小心翼翼怕自己生氣的模樣,便扯出一個笑容,「朕想也是。」


  他不想在阿綿面前露出慌怒的神色,不想嚇到她。


  但這個模樣,顯然是不能再自己用膳了,元寧帝自覺鼎盛之年,還遠到不了需要他人喂飯的地步,更不願在太子和阿綿面前這般狼狽,只能起身道:「朕無甚食慾,你們二人先用。」


  他大步走出房內,阿綿自然也沒了用膳的心思,無意識地戳著米飯,問向太子,「陛下…第一次這樣嗎?」


  太子臉色沉沉,搖了搖頭。


  這種情況其實已經有三四次了,不過都是在元寧帝意識不清時被他們發現的。阿綿來了,元寧帝難得如此清醒,這才發覺了自己的不對勁。


  阿綿垂下眼,盯著面前金紅色的桌布發獃。


  其實想想也是,元寧帝這幾年作息飲食肯定非常不規律,又已過不惑之年,肯定會有些各種各樣的小毛病。


  阿綿很清楚這些,可還是有點不能接受,覺得心裡酸酸的。


  在她心中,元寧帝仍然是那個能在痛飲三大壺酒後掰開數石強弓,並且將她舉起來大笑的君王,如今手竟然抖到連自己吃飯都難以完成。


  這給她的感覺就像幼時見到了祖母發間白絲一般。


  「太子殿下,御史大夫張大人求見。」有內侍小心進來稟道。


  太子面無表情,「現在何處?」


  「正在……正在東華宮中候著。」


  「嗯,孤稍後就去。」


  太子復俯視沉默的阿綿,竟不知該說什麼。這小丫頭面上驕縱調皮,但實際心思細膩,父皇如此,恐怕她心中正難受得很。


  早在知道元寧帝的狀況時,太子亦是沉鬱了好幾天。許多人都道天家無父子,他恐怕正盼著元寧帝出事。


  誰又知道他對父皇的孺慕之情?

  太子出身尊貴,身為中宮所出嫡子,甫一出世,他的身份就被註定。


  母后待他嚴苛,希望他處處拔尖,才不負太子之位,絕了其他人的心思。反倒是父皇,雖在學業上向來要求甚高,但除此之外,教導他時從不故意擺嚴父姿態,反倒隨性肆意得很,若不然,也不會教出他這般與父皇如出一轍的性子。


  低下身,太子直視阿綿,他的眸中帶著力量,「孤會治好父皇的。」


  阿綿也看向他,呆了會兒,點點頭,「我也會陪著陛下。」


  太子一笑,唇角上揚沖淡了那絲鬱氣,「孤會派人跟著你。」


  他想元寧帝恢復正常不錯,也不希望阿綿因此受傷。


  本來太子是想先讓自己尋來的名醫診治一番,實在不行再……可這小丫頭一意孤行,還沒得到他的答覆就自己偷跑進來,倒真是讓他又氣又笑了。


  事已至此,也只能雙管齊下了。


  阿綿似忽然想起什麼,忙捂住臉,只從指縫中看他,「不準再亂……亂……」


  她紅了臉,不好意思把那個字眼說出口。


  太子一怔,隨後反應過來她說的什麼,敲了一記額頭,斜視她,「孤是那麼隨便的人嗎?」


  嗷…阿綿淚眼汪汪看他離去的背影,心中哼哼道,你隨便起來都不是人了!

  整天揍我,還好意思和陛下說我欺負你。阿綿忿忿不平,終究屈服於邪惡勢力不敢出聲。


  元寧帝和太子都離開了,阿綿待了會兒,勉強喝了碗湯,便在李安悄聲告知下去了元寧帝那兒。


  他正在偏殿的書房,似乎剛剛才發泄過一番,地面到處是被砸碎的花瓶和撕碎的書籍,有宮女在無聲地收拾打掃,見阿綿進來便以口型道:「郡主且慢,陛下正在內室睡榻小憩。」


  阿綿對她搖搖頭,慢慢走了進去。


  元寧帝閉著眼,趟在塌上,眉間仍緊緊皺著,右手虎口添了一道傷口,流了點血,翻出皮肉,看上去有些猙獰。


  阿綿瞧了會兒,覺得此刻不適合喚醒他,便命人拿來了火盆。


  春寒料峭,這裡沒有地龍,只怕會受寒。


  她對宮人又吩咐兩句,便隨手拿了一本地理志,坐在窗邊看起來。


  待元寧帝悠悠轉醒,見到的便是阿綿斜倚在窗欞打瞌睡,書在她手中要掉不掉的模樣。


  暖陽映著她雪白的小臉,細小茸毛可見,榻旁溫著一碗珍珠翡翠湯圓,和一些易食的小點心。


  本還有些暴躁的心緒,忽然間就平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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