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城,

  它是一根青竹,一根普通卻不平凡的青竹。


  自打它破土而出那一刻,它就開了靈智,冥冥中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引導著它,令它懂得了如何吸納天地靈氣,修鍊成妖。


  從一棵竹筍長成一棵挺拔清脆的青竹,它花了整整一百年時間。


  在這個只有它開了靈智的竹林里,它是寂寞的,沒有任何靈物可以和它說話,可以和它分享進階的喜悅。


  它是一棵開了靈智的青竹,一隻竹妖,它是寂寞的。


  如此這般吸納著天地靈氣,又匆匆過了兩百年,它被一陣陣劃破虛空的撕裂聲吵醒。


  青竹妖伸展下枝幹,抖抖葉子,而後好奇的微微彎下枝幹。


  它的根部前方一丈處,站著一個長得很漂亮的孩子,唇紅齒白眉目清秀,只是那雙如墨的黑瞳卻透著凜冽的寒意。


  只見孩童單手持劍,立於身前,皮袍無風自動,獵獵翻飛。細嫩的小手握劍揮舞,劍招嫻熟凝練,三尺長劍似身體一部分,宛如游龍驚鴻般,身影縹緲,凜冽的風刃鋪天蓋地的吹刮向四方。


  青竹妖看迷了眼,全副心神跟著孩童身影而動。這時的它不知道,那些風刃便是別人口中的劍氣,只覺得這孩童如此小卻這般厲害,很是羨慕。


  一道風刃在青竹身上刻下傷痕,疼得它想要飆淚,可惜它沒有那種東西。


  青竹妖瑟瑟發抖,心疼的伸出一支離傷痕最近的細分枝,竹葉在上方擦了擦,自我感覺好受了一些。


  它實在氣不過,這哪來的小破孩,打擾它睡覺不說,居然還給它美麗的身體留下傷疤,簡直可惡。


  青竹妖俯下身體,正打算教訓教訓孩童,卻在對上那雙淡漠如寒霜的黑眸時僵住了。


  很冷淡,就好像什麼都入不了他的眼眸里,卻又似包含了萬物。明明很平靜,就像一湖靜止的水,可它卻無端的覺得很悲傷。


  它忍不住開口說了平生第一句話:「你為什麼在哭?」


  「誰?」孩童收劍轉身,警惕的巡視四周,卻什麼人也沒看見。好看的小臉老成的擰起,周身無形的風刃越發凌厲。


  青竹妖見他沒注意自己,乾脆將整個身體完成一個半圓弧度落到他身旁,伸出一枝細細的竹枝拍拍他的頭,「我在這裡。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孩童微微睜眼,似有些驚訝,試探性的問:「你是妖?」天璣宮竟然會有妖修存在。


  青竹妖想了想,大概它這種開了靈智修鍊的就是他們口中的妖罷。於是,它點點頭道:「我是妖。」


  孩童立即擰眉,握著長劍的手緊了緊,最後卻收了起來。他走到青竹妖的根部盤膝坐下,緩緩開口道:「我沒哭,你為何要認定我在哭?」


  青竹妖抬起因為彎曲而有些累的的身體,抖抖葉子伸展了下,想了想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你面上沒哭,可你的眼睛卻在哭。」


  眼睛在哭?孩童一怔,這都什麼跟什麼?他明明心如止水,即使他爹娘去世,他也沒掉一顆眼淚,這竹妖卻說他哭了,簡直胡編亂造。


  「還說沒哭。看,這是什麼?」


  青竹妖嘆口氣,尖細的葉片輕輕的刮過他的眼眶下方,一滴晶瑩的水珠滾落在葉片上,然後滑落砸在地上的枯葉上,濺起一顆顆更細小的水珠。


  孩童屈膝雙手環著,將臉埋了進去,不說話,好久才悶悶的說了句:「我沒哭。」


  青竹妖無奈的伸出枝葉,給這個倔強不服軟的孩童一點點安慰。


  孩童身體僵硬了一瞬間,順勢的靠在它的身體上,姿勢不變。


  真是倔強。青竹妖感嘆了下,默默的陪了這個剛認識的孩童一天。


  此後,孩童每隔幾日都會來一次。或是獨自舞劍,或是與青竹妖說說外界的奇聞趣事,或是靜靜的倚靠著青竹妖沉思。


  如此這般,小小的孩童漸漸身量拉拔長高,從孩童長成了少年,容貌比之小時候更加的妍麗奪目,雌雄莫辨。


  「青竹,我來看你了。」


  竹林漸漸走來一位少年,少年一身出塵脫俗的白衣隨風輕輕翻飛,三千墨發一絲不苟的用一根普通的竹簪挽起,很樸素,卻襯托出幾分仙氣。加之那淡漠的神情,更是讓人有種此人不是凡人是九天之上的仙人的恍惚。


  看著出落得越發俊逸的少年,青竹妖恍恍惚惚的想:不知不覺阿離竟然如此大了。


  它看看自己,除了多長了兩節竹節並沒有任何變化。它是如此的平凡普通,如此的不打眼,那一瞬間,它有種想要快些修鍊化形的衝動。


  它想要像個人一般,陪伴著阿離走遍天下,而不是永遠立在原地等著阿離想起時來看一眼。


  不知何時起,它竟變得如此貪得無厭。它貪戀阿離陪伴的時光,渴望能與阿離一起見識外界的精彩。但它只是一隻妖,並且是一隻不能走動的竹妖。


  在它出神之際,少年乾離已經行至它身前,見它半天不回應不禁有些擔憂,他擰起好看的眉道:「青竹?你怎麼了?」


  為何不應他?無論哪一次,只要他過來,青竹總會第一時間喋喋不休的與他說個不停。今日如此安靜的不說話,反而讓他有些惴惴不安。


  青竹妖不說話,它在糾結著該如何與少年乾離說它要化形一事。


  沉默持續得越久,少年乾離臉色就越發不好。他惶惶不安,回想自己是不是哪裡惹了青竹生氣。正回憶間,卻聽聞青竹妖說:「今後……你別過來了。」


  少年乾離猛地睜大雙眼,淡然的神情第一次破裂,他緊迫的開口:「為什麼?」


  他不明白,只是幾日不見,原本還與他談天說地的青竹為何態度大變。他害怕,害怕青竹會離他而去。這些年的相伴,少年乾離早已經將青竹妖視為唯一的親人。


  青竹妖見著他難過,還焦躁不安的十指握拳,指甲鑲進皮肉留下血痕而不自知,頓時心疼不已。


  它伸出枝葉颳了刮少年乾離的手背,氣呼呼的說:「幹嘛這樣傷害自己。我只是要準備化形了,你就是來我也不能回應你了。屆時我陷入沉睡,你過來一人定然是寂寞的,還不如不過來呢。」


  少年乾離一怔,心中說出是欣喜還是不舍還是其他什麼,他突然十分想見青竹化形后的樣子。


  他說:「你自行化形便是,我可以來看著你。」


  「那樣多無聊啊。」青竹妖吶吶的說著,它想起了認識阿離之前那寂寞如雪的日子。


  「有你在就不無聊。」


  少年乾離一字一句,似在宣誓一般,弄得青竹妖感覺身體似被火燒了一般,怪怪的。同時還不知哪裡砰砰直跳,或許就像阿離以前說過話本里的故事,它問過那句得到的答案一樣——這是心動的感覺。


  可是……它有心嗎?它是竹妖啊,它只有一顆妖丹,心臟那種東西它根本就沒有。


  不……有的,它有的。


  青竹妖慢慢的感應到來著心臟的跳動,它震驚的抖了抖身體。


  什麼時候起,它也有了心?在遇見阿離之前是沒有的,那麼……


  青竹妖那一瞬間似乎明白了什麼,整隻妖瞬間陷入混沌之中,耳邊傳來一聲聲滄桑的呢喃,飄渺又遙遠,它無法聽清說的是什麼。


  那聲音最後一個音落下,青竹妖陷入綿長的沉睡中,甚至來不及與少年乾離道別。


  這一睡就是十八年,青竹妖變成了一棵普通青竹無異的竹子。春來春去,葉子長了又落,竹身卻再也沒有長過一節。若不是還能察覺出一絲靈氣,乾離都快要懷疑它是不是化形失敗,重新打回毫無靈智的竹子。


  十八年寒暑,乾離日復一日,風雨不改,他總會來這青竹林看上一眼,看看它有沒有成功化形。


  這一日大雪紛飛,厚重的雪花壓在竹枝上,似要將其壓折一般。


  乾離一身白衣,似不覺寒冷,穿著與平日無異的單薄衣衫,自漫天飛雪中踏雪而來。


  細白修長的手指輕輕掃落青竹妖枝葉上的雪花,他緩緩啟唇低吟。


  「今日便是除夕了,明日就是第十九個年頭,你何時歸來?」


  依舊似往年一般,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乾離靠近青竹,怕會壓到它,只遠遠看著似倚靠著,實則還留有一指的縫隙。


  乾離抬頭仰望,竹葉不懼寒冬的罡烈,依舊是生機勃勃的翠綠。


  一片尖細的竹葉脫離枝椏,輾轉飄忽的緩緩落下,乾離伸手將其接住,拇指指腹順著竹葉的紋理滑動。


  一陣寒風捲起,霎時整個天地雪花紛飛,一片茫茫白色中,夾雜著脆生生的綠。


  乾離瞳孔微縮,五指收攏將竹葉緊緊的攥在手心,在這寒冷的冬日裡,手心竟滲出薄薄的熱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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