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銜月密謀
春雨初霽,淡薄如雲影的陽光暖暖一烘,便漸漸是春暖花開的時節。一場綿綿春雨的潤澤,上林苑的柳綠桃紅、蜂纏蝶繞便一下子充盈滿了整個後宮四方宮牆圍繞的天地。
陽春三月的小軒窗內,柳枝在窗前輕動,偶爾有粉色的蝴蝶飛過,日光的味道亦是恬靜不爭的。雪妃含一縷淺淡的笑影,遠遠坐在北窗下,低頭繡著一個團錦小衣。
暖閣中靜靜的,隱約聽見燕子輕婉的鳴叫和針線撕拉聲響。她微俯的側影很美,修長的頸有弓一樣柔美的弧度,映著窗下蓬勃盛放如紅雲的碧桃花略略顯得有些單薄,可是這單薄很襯她柔弱而低婉的聲音,清動如春水,連身上湖藍色的八答暈春錦長衣也別有了一番嫵媚而含蓄的韻致。
過了些許時候,她蓄著笑容道,“鎮國公主來此,臣妾真是受寵若驚。”
因秦銜月銜地配而誕,光玄大陸自誕生伊始,就流傳著一個傳說,傳說有帝女攜地配臨世,得帝女者得天下。因為這麽一個天雷狗血的設定,龍國也因此休戰,並送來聖器金童玉女劍中的玉女劍定下婚約。隻等著她及笄,就迎過去,兩國歸一,天下歸一,名正言順。所以鎮國公主這個名號當之無愧。
“哦?是嗎。”秦銜月在飲用的茶水中注入火絨草調製的蜂蜜,漫不經心地用銀匙輕輕攪動。
她身著櫻紫的霓裳宮裝,皆綴三五米粒大小的真珠,外披一襲淺金絲線織成的紗衣,上麵時隱時現著翟鳳臨風淩雲的花紋。裙上係深紫蹙金飛鶯腰帶,安靜垂下玫瑰色比目纏絲佩。繡著如意雲朵的真絲披帛纏繞在兩臂間,含蓄的璀璨如水波輕漾,彰顯她“天下第一美人”的風華氣度。
可是這麽一個稱號,究竟是來自於她的美麗,還是她的價值、她的地位呢,秦銜月不在意,在意的多了,便也明白流年似水,繁華如夢。
“彼時你我同讀上書房,雖不如銜卿哥哥同魯豫形影不離,卻也算得上相敬相愛,可以信賴。你入後宮以來,我雖不喜走動,卻也算禮數周全。卻不想他年今日,竟落得個背後捅刀子結果。你是貪我幾件賠禮呢,還是故意要與我作對?”
秦銜月口中的銜卿哥哥正是她的同胞孿生兄弟,大皇子秦銜卿。五歲入上書房,當時他的伴讀便是魯豫。秦銜卿六歲之時不幸早夭,魯豫便也沒來過上書房。其中因果情誼,她不好說。可是雪妃慕雪正是她的伴讀!
她年十二,尚未從上書房畢業。慕雪就仗著丞相之女的身份,瞞著她進了後宮。昔日伴讀,今日母妃,兩相對比之下,簡直是在打臉。故而心中有氣,兩人關係降至冰點,倒也一直隱忍未發。可如今她無故落水,髒水要潑到自己身上,秦銜月是萬萬不能接受。
雪妃聽她提及上書房之事,手上針腳疏忽,竟紮出個血窟窿,隻得將繡品擱置,食指一撮,抹去了血跡。半轉了身子,左右攢珠金玉步搖的瓔珞長長垂下,動靜之間,唯聞得珠玉脆響,像是遠在林梢的黃鶯滴瀝啼囀。
深吸一口氣,雪妃抬頭盈盈道,“臣妾豈敢,妾身如今所做一切皆為腹中胎兒,還望公主手下留情。”
“是啊,你如今也是有身子的人了。”
秦銜月自銀盤中取了兩朵新鮮的火絨草放入青玉茶盞中,用滾水衝開泡著,又兌入化了槐花蜂蜜的涼水,放在她麵前,款款溫言道,“飲些吧,可以怡神靜氣平肝火的。”說罷也不提別的,隻從一個錯金小方盒裏蘸了點火絨草精油在手指上,緩緩為她揉著太陽穴。對雪殿的熟悉程度竟然不下雪妃這個主人。
雪妃有些失神,畢竟她與秦銜月多年來的姐妹情誼也不是蓋的,是真心懷念。可是陡然想到二人的關係,急急避開,“不敢勞公主尊駕。”
秦銜月笑了,笑得是風致娟然,翩翩如畫,“慕姐姐如今也這般生疏了呢。可我還念著往日的情分。”
將錯金小方盒才會鏡匣,她恨恨地翻了臉色,“你知道這後宮二妃、一嬪、一婕妤、媛姬十二,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香味,屬於你的那份可要保管好了。你雖是新晉妃嬪,在生養這塊兒但也不見得就能比過別人。”
“你知道魯妃為什麽沒有再誕下子嗣麽?”
雪妃眼中精光一輪,身子便掙了一掙。魯妃在宮中風頭無匹,皇上每月除了勤政,幾乎都宿在那邊。這麽多年,要不是太後壓著,後宮不再進人。魯家也隻能盼著,魯妃能夠再生下個皇子來扶持。沒有子嗣,不是傷了身子,就是壓根生不出來。
秦銜月見她似有所悟,依舊說下去。聲音依舊甜美,卻仿佛不是她的聲音一般,有些恍然的飄渺和壓抑的痛楚。
“她宮中的桔梗香,是父皇獨獨賞賜給她的。那裏麵有一味麝香,聞得多了,便不會有孩子了。”
說罷,還特意將目光膠著在雪妃平坦的小腹上,軟銀輕羅百合裙的裙幅褶褶如雪月光華流動輕瀉於地,襟前袖管繡滿一小朵小朵顏色微深的薔薇花瓣,每片花瓣裙角綴以明珠鑲邊,為的是遇風也不會揚起裙角失了端莊之態。
“不過焚香這種東西,到底不保險,他做這事時,也不打算遮掩什麽吧。要留心的其實還是那些人人都有,又看不見的地方。”
秦銜月遂伸手推開飛金嵌銀的朱紫殿窗,寂靜之中惟見光影的離合輾轉在平金磚地上落下深深淺淺的蒙昧。
“父皇年紀大了,後宮人又少,子嗣也就我姐妹三人,加小弟一個。要是能多添兒女,想必也是件大喜的事。”
說著指一指窗下一盆開得盛澤的火絨草道,“就好像花開總能討人喜。”
說完,命人取了小銀剪刀來,纖纖玉指拈起麵前一枝銀白的花朵,喀嚓一聲利落剪下,扔到雪妃手中,“隻是火絨草這沒有香味的東西,辨不出來是真是假。”
慕雪看著秦銜月的背影,又緊了緊小腹,半跪在日光的影子裏,背脊上隱約有毛躁的熱和不安,刺刺的癢,“謝公主提醒,隻是有些事情不是女兒家能做的了主的。天下到底還是男人的天下,公主不妨許一個寄托。”
秦銜月何嚐不明白她的意思,她雖是鎮國公主,但終究要嫁人。而秦國最後會由太子秦巡旗繼承。當年皇後與月妃之間的爭鬥激烈,下一代的他們之間怎麽可能對盤?雪妃不過是想給肚子裏的孩子找個依靠,有她這個鎮國公主扶持,不說前程似錦,好歹能一生無憂。
“哼,假的始終是假的,我沒必要操心。”
雖是拒絕的話,雪妃卻狂喜,因為這表示鎮國公主不會對這個孩子下手了。
“臣妾自會好好看顧孩子,為天家再添兒女。公主帶來的禮物我很喜歡,這枚雪花耳環就作為我們情誼的見證吧。”說罷便從耳上取下獨一枚的耳環,此乃她的貼身之物,倒也不失身份。
秦銜月想了想,還是接過了耳環,望著雪妃清澈的眼眸,笑得深刻而詭異。
雪妃將人送出殿外,又熬了半個下午縫紉。直至天色昏暗,連最後一抹斜陽也已被月色替代,風靜靜的,帶了火絨草沁涼柔潤的芬芳,徐徐吹在鬢邊。
她立起身,吹亮了火折子,一支一支把殿內的巨燭點亮。殿中用的是銷金硬燭,每座燭台各點九枝,洋洋數百,無一點煙氣和蠟油氣味,便不會壞了殿中焚燒著的香料的純鬱香氣。火焰一點點明亮起來,殿中亮堂如白晝。
盈盈立在最近的燭台邊,吹熄了火折子。案幾上的金琺琅九桃小薰爐刻著奇特的花紋,嫋嫋縷縷淡薄如霧的輕煙緩緩散入殿閣深處,益發的沉靜凝香。
雪妃心思冉冉轉動,終於狠一狠心腸,再狠一狠,艱難屏息,聲音沉靜如冰下冷泉之水,冷靜吩咐道,“去查查各殿用的香膏,還有皇上點的熏香。”
香膏是給各殿主子調養身子用的東西,入宮後各殿都會有專門分發的香波浴以及香膏調養。香膏更是要抹遍全身,連身下最羞怯的地方也不能省。幾日下來當真全身晶瑩剔透,嫩白如初,就為了讓一個男人去摸。
當然為了區分,也為了給皇上留下獨一份的印象,每人用的香膏各有不同。就如魯妃的桔梗香,她的火絨草。火絨草有名雪絨花,可巧的是,壓根就沒有芳香。
這也是她選擇的原因。現在想想真是夠慶幸的,原來後宮人的生死命脈不在皇上手中。秦銜月,自她們結識以來就知道她擅長製香料,殺人於無形,沒想到秦帝竟縱她如斯!
慕雪把案幾上的薰爐抱至窗台下,打開殿後近林接木的小窗,便有酥暖的春風徐徐然貫入。輕煙自麵上拂過,那種怒氣便似凝在了眉心,如一點烏雲,凝固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