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黃粱一夢

  「悟空~」溫和清淺的聲音，似乎怕吵了他的好夢，卻又不得不催他起來。


  誰？誰在叫老孫？


  「悟空。」


  這聲音不曾聽過，卻輕柔的不可思議，只聽著，心裡便是一陣莫名的暖意。


  孫悟空揉了揉略微疲乏的眼皮，入眼的卻是一個從未見過的女子，荷衣翠衫，頭髮在腦後綰成了髻，別著一朵山茶花，有幾縷漏掉的頭髮調皮的垂落在胸前。


  她的笑容讓孫悟空覺得很舒服，但他卻可以肯定，自己從未見過這個女子。


  何況還是嫁了人的。


  孫悟空打量著對方不開口，女子似乎並不在意，反而輕輕笑道，「你肯定偷喝師兄帶回來的酒了，喏，這不是空罈子。」


  女子朝某個方向努了努嘴，孫悟空循著她指的看過去，果然，一個空罈子就藏在床下面。只是那酒罈還散發著絲絲甜香氣，根本藏不住。


  孫悟空低頭看看自己的手臂，又摸摸自己的臉和腦袋，確定這就是自己。他剛還以為，是讓紅孩兒一通火燒，讓元神離了體附在其他人身上了呢。


  不過等他用手摸到腦袋上的毛，孫悟空立刻震驚了。


  緊箍呢？！！！


  不是他想要這玩意，正是因為孫悟空對緊箍深惡痛絕，他才會震驚到幾乎失態。


  除了如來，誰有本事摘了他的緊箍？

  女子看著孫悟空兩隻手在腦袋上亂摸，把一頭的毛抓的蓬亂，抿著笑上前想幫他理順。


  孫悟空一把攥住了女子的手，雖未用力卻也有信心讓對方無法掙脫，金色的雙目緊盯著她，「你是何人，這又是哪？老孫的緊箍是誰摘的？」


  他一連串的疑問顯然把對方問懵了，「緊箍？……悟空，你在說什麼緊箍？」


  對方的神色不似作偽，孫悟空耐著性子解釋了一句，「就是觀音讓唐僧騙老孫戴上的緊箍！」


  女子的臉色瞬間沉了下去，沉默了少頃才續問，「唐僧，又是何人？」


  不知怎麼，孫悟空直覺她沒有說謊，「唐僧是如來的弟子金蟬子轉世……」想了想，又補了一句，「也是老孫的師父。」


  女子卻斂了眉脫口喝道，「他哪有資格做你的師父！」許是『師父』兩個字讓她有些情緒激動，不過很快又平復了語氣，「悟空，你是不是做噩夢了？金蟬子……不是已經被師父毀了三魂七魄了嗎，天下間哪還有另一個金蟬子？」


  這下輪到孫悟空驚詫了，「金蟬子的三魂七魄被毀了？師父……師父是誰？」


  女子眸光一動，袖中突然竄出翠色的絲帶，像是有靈性的活物一般，瞬間將孫悟空纏了個結結實實。


  溫柔平和的雙眼添了一絲審視，女子欺近他，輕輕問道，「悟空，你認得我是誰嗎？」


  「老孫管你是誰！」孫悟空使儘力氣，居然掙不斷這看似脆弱的絲帶，不止如此，絲帶上環繞的靈氣，竟然讓他覺得很熟悉，真是見了鬼了！！


  凡事都心急火燥的他，居然沒想到祭出金箍棒給她來一下子！而是用蠻力跟絲帶較勁。


  「悟空，看著我。」平和的聲音帶著一種蠱惑，孫悟空不服氣抬眼看她，視線卻撞進突然變成紫色的瞳仁中。


  眼前掠過一幅幅畫面，有一些是孫悟空熟悉的，但更多是他從未見過的。甚至還有一些，跟他自己記憶中的，有些許不同。


  比如，三星洞學藝，除了師父，山門中根本沒有眼前這個，被他稱為師姐的女子。


  比如，大鬧瑤池會後，天庭派兵，只有他一人獨自迎戰，還被老君的金剛鐲砸了腦袋，而不是像眼前的畫面中，有人陪著他，跟天庭打了個痛快，還弄碎了觀音的玉凈瓶。意料之外，不過看著心裡挺爽的！

  比如，他受困五行山之際，明明應該是，他被壓在五行山下500年，無一人來看望過。而這裡卻是，方寸山上，居然會有他從不知道的同門挺身襄助，跟整個靈山對抗。而且……師父，祖師他、不但肯再見自己，還為了他不惜跟如來正面相抗！


  呃……看起來好像是祖師單方面實力碾壓如來……他一直相信祖師很厲害，不過沒想過厲害到這個程度？

  還有，原來眼前的女子竟然是他的……是他的……孫悟空有些難以啟齒，卻不是反感，而是……不可思議的荒唐。他強迫著自己不去想那些畫面中『自己』令人羞澀的言語和動作，孫悟空打死也不相信，自己會對一個女子有這份感情。對，就是荒唐，一定是！


  而最後的畫面，孫悟空完全震驚。沒有五行山的500年困囚，甚至是，整個靈山，都被他攪了個天翻地覆！

  痛快！真是痛快！！孫悟空內心深處升起一種得償所願的酣暢。


  他一直都是如此嚮往的，天高地闊，自在逍遙，誰都休想拿捏住他！

  「如意？」孫悟空看著眼前的女子，試探著叫她的名字。那些記憶的畫面里，他就是這麼喚她的。怪道她的靈氣讓自己如此熟悉，原來她竟是由師父親自重塑金身點化成仙的。


  可是如意卻仍舊斂眉，好像有些事情想不通。剛才，孫悟空看得到她的記憶，而因此產生的回憶，她也看得到。


  從元神而出，任誰都是無法作假的。可是他的記憶中，怎麼忘了大家，忘了她，甚至忘了師父，居然還會再認一個凡僧為師？！


  這對於敬重菩提祖師為天的如意來說，是完全不可想象的。


  肯定是師兄的酒有問題！


  「悟空，跟我來。」別無他法，如意決定帶著悟空去找師兄問清楚。


  眼前這個叫如意的女子，撤去絲帶的時候，孫悟空本來可以一棒子打過去，畢竟是她先動手的，孫悟空可不是肯吃虧的性子。


  可是他沒有這麼做，而是略微乖順的，被她牽著手走出屋子。


  那裡，不就是當初他吃了七年桃子的桃山么？孫悟空跟著走了沒多久，就斜見那片熟悉的桃林，紅彤彤的鮮桃掛滿了枝頭，噴香的氣息讓他都饞了。


  還有後山的廂房，他在這裡住了十來年，直到……師父趕他走。


  不是唐僧，是他心中唯一承認和記掛的師父。


  遙望到遠處玲瓏交錯的幾間殿宇，孫悟空不禁想起，他就是在正殿里，拜菩提祖師為師，為求長生不老。


  這裡真的是方寸山，他怎麼回到這裡來了？孫悟空有些混亂，他明知道這是夢，卻又覺得，不是夢。


  還未走進正殿，裡面就忽然傳出一陣大哭。


  「人家不要學不要學嘛，哇——師叔救我~~~~~」


  稚嫩清亮的童音讓孫悟空一愣，卻讓旁邊的如意無奈的扶住額頭。


  走進去一看，粉雕玉琢的小孩子躺在地上哭著來回打滾，旁邊立著的人身形高大，銀髮用雕花鏤空金冠簪住少許，披散在背後的髮絲長過腰際，一身五彩鳳氅張揚矚目。


  孫悟空的視線先放在了這人身上，是因為他看得出，對方的修為深不可測。能讓孫悟空用深不可測四個字來形容，可見此人實力之高。孫悟空在如意的記憶中看到過這位『師兄』，他叫孔宣，是天地間第一隻孔雀，據說是玄鳥鳳凰的兒子。


  孫悟空聽說，如來封了吞下他的一隻孔雀妖王為孔雀大明王菩薩，不知道跟這個孔宣有沒有親戚關係？


  此刻這位深不可測，俊美無儔的『師兄』倒拿著金邊墨羽製成的羽扇，用扇柄戳著自己的太陽穴，微閉的雙眼抽搐的眼角完美的表達出他想揍人的心情。


  地上打滾的小孩還在繼續哇哇大哭，藍衣道袍跟抹布似的在地上蹭來蹭去。


  「哭個屁！」被鬧的煩了，孔宣眉間白光一閃，小孩旁邊的蒲團頓時化成一撮灰燼。


  哭聲戛然而止。小孩癟著嘴，眼裡根本沒有淚，從地上飛快的爬起來抱住了如意的裙子。


  「師叔救我~~師父要殺我~~~」小孩抽泣著告狀。


  這是什麼鬼！怎麼他幾百年不回來，方寸山成了這個樣子？！


  如意看懂了孫悟空鄙棄的表情，訕訕的笑了笑，蹲下來給小孩整理了下衣服，「守誠，學道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師父教你的，都是別人想學也學不到的，別惹師父生氣好嗎？」


  「師父好笨都不會教，我才沒有惹他生氣。」


  「我擦！你這個逆徒敢以下犯上說老子笨，你蠢得跟頭牛一樣老子還沒抱怨呢！」


  安靜時極有上仙的端莊穩重之貌，一旦惹毛了……看他氣急敗壞的將羽扇摔在地上，還口出市井之言，真是毀了一身高貴自矜的形象。


  「師叔你看，師父要殺人了啊~~」


  如意忙攔住一副擼袖子要揍人架勢的師兄，「師兄，你冷靜點，我有更重要的事情找你。」


  小孩卻跑到孫悟空身邊抱住他的腿，仰頭脆生生的說，「師叔，我挺你，你肯定能打贏師父，我站你這邊哦~~」


  孫悟空默，為什麼他要跟孔宣打架？


  「袁守誠，」如意的聲音沉了下來，「你怎麼可以攛掇師父和師叔不和，方寸山第一條門規是什麼？」


  平時怎麼惹師父炸毛都不怕的小傢伙，一見如意師叔生氣了，立馬乖乖的站好，「方寸山門規第一條，同門之間要守望相助。」


  如意點點頭，「還有，要尊師重道，不能對師父不敬，明白嗎？」


  孔宣只是嘴上聽著凶，實際上平時被惹得再氣也沒真動過手。孔宣的修為太高，再輕的懲罰也怕他一個凡人小孩子受不了，拿戒尺打手心吧……他又覺得丟臉做不出來。


  孫悟空聽著這小孩的名字有些耳熟，袁守誠……不就是跟涇河龍王打賭，結果老龍王改了下雨點數被斬首的那個神運算元嗎？他是方寸山的弟子，還是自己的師侄？？？

  「咦？這猴子今天怎麼了？」孔宣頗為訝異的看著孫悟空，「往常這種時候，他不是總要嘲笑幾句嗎，怎麼今天一反常態？吃錯藥了？」


  孫悟空看他的表情，是有種想拿金箍棒揍他的衝動。


  「這就是我來找你的原因，師兄，你從地藏王菩薩那裡拿回的酒，喝了會有什麼問題嗎？」


  「有什麼問題，我還沒喝過。」孔宣的表情很無辜。


  「那、那這酒是用什麼釀的？」


  孔宣想了一會，「好像是九幽之下的三川水吧。」


  如意頓覺不妙，「你不會說的是，流經三生石的那條忘川河吧！」


  「呃……有問題嗎？」


  「那條河從九幽之下倒流到奈何橋，孟婆湯就是用這個調製的，你說有問題嗎？」如意哭笑不得，「怪不得悟空把我們都忘了。」


  「三川水又不是孟婆湯，是聯繫一個人的前世今生來世的，難道是地藏王釀製的時候加了點什麼？」孔宣想了想又道，「他自己都喝呢，應該沒事，再說，這猴子是天生神體，過兩天應該就恢復了。」


  孔宣自己也是天生神胎，自然是了解甚深，「過兩天還不好的話，我親自把地藏王帶來給他看看，總行了吧？」


  說完又極小聲嘟嘟囔囔，「他偷喝老子的酒不是活該么，切，還得我操心。」


  「也只能這樣了。」如意看了看孫悟空，「若是師父他老人家在，一定有辦法的。」


  「嘁~，就算他是上古聖人也不是全知全能，我就不信他有辦法，」孔宣把羽扇從地上勾起來，慢悠悠的扇著，「這猴子少了些記憶，看起來倒是穩重了不少。以後該讓他多喝兩次。」


  如意還沒說話，倒是小袁守誠開口了，「師父，說好的同門之間要守望相助呢，還有，你對師祖他老人家一點也不尊重，師叔，你看師父他都不尊師重道~~」


  「臭小子你得寸進尺了是吧，老子要把你逐出師門！」


  「師、師兄，你忘了，守誠是你的挂名弟子，不算正式弟子的。」


  「哦？那正好，老子不教了，誰愛教誰教去。」


  「師兄，這是師父專門指給你的任務，也是想讓你修身養性嘛。」


  「師祖不愛我了，為什麼要把我給這個壞師父虐待~~嗚嗚嗚」


  「修身養性？！老子要背叛師門，如意，別攔我！」


  孫悟空看著眼前雞飛狗跳的場景，想著那些如意記憶中的過往，心裡某處暖洋洋的。若是當初，他真有這樣的同門，多好……


  摸了摸頭上，絲毫沒有緊箍的痕迹，一時間，孫悟空倒有些，不想醒來了。


  他這輩子最捨不得卻不能回的地方，就是方寸山啊。


  ***

  孫悟空因水火相激導致氣火攻心暈了過去，卻鬼使神差的做了一個夢。


  夢裡，他沒有戴上緊箍咒，也沒有取經，甚至連唐僧都不曾出現過，他回到了方寸山，雖然沒有見到菩提祖師，可卻有互相關心、守望相助的同門。有別於他在山上學藝十年，同門數十人卻始終獨自為伍的冷清，孫悟空更加喜歡這種雞飛狗跳的熱鬧，因這其中包裹的一份真心。


  而遠在靈山的一座古洞中，銀髮金冠，一身佛衣也無損俊美無儔的某人卻陡然打了個噴嚏，自語道，「怪了，還有人惦記我不成？」


  他話音剛落，山洞裡走進來一個和尚，對著他恭敬行禮，「弟子拜見明尊護法。」


  明尊護法冷淡的嗯了一聲算作回禮。


  「佛祖開壇講經，有請明尊護法前去……」


  「不去！」


  「啊？」這和尚估計是第一次來請人，話還沒說完就被對方斬釘截鐵的拒絕，表情有點懵。


  「他講經關我屁事，不去不去。」明尊護法不耐煩的趕人。


  「可是……孔雀大明王菩薩和金翅大鵬護法都已到場，就明尊護法一人不去，這未免……」


  「呵，你是新來的吧，怎麼，你覺得那隻母孔雀和大鵬鳥跟我算一輩的嗎？」明尊護法的眼睛眯了起來，隱隱有紅光閃動。


  「這、」他剛說了一個字，身上的袈|裟瞬間被燒成灰燼，還好明尊護法手下留情，給他留了件完整僧衣。慌的他連聲道，「弟子不敢弟子不敢！」


  「滾！」


  「是是。」聽說這位明尊護法脾氣古怪又暴躁，果然不假，真是坑他新來的嗎，以後再也不要來這裡了嗚嗚嗚~~

  趕跑了讓他心煩的人，明尊護法背在身後佛衣下的手才顯露出來，在他手中小心翼翼的捧著一個碧玉圓球狀的靈珠，靈氣蒸騰，周身遊動著五色神光。


  「小丫頭，都一千五百多年了，就是個石頭也能生出靈識了吧，你怎麼一點都不爭氣呢。」感受著內在毫無波動的魂魄，明尊護法發出一聲難掩失望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