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張委又道:「你這園可賣么?」秋公見口聲來得不好,老大驚訝,答道:「這園是老漢的性命,如何捨得賣?」張委道:「甚麼性命不性命!賣與我罷了。你若沒去處,一發連身歸在我家,又不要做別事,單單替我種些花木,可不好么?」眾人齊道:「你這兒好造化,難得衙內恁般看顧,還不快些謝恩?」秋公看見逐步欺負上來,一發氣得手足麻軟,也不去睬他。張委道:「這老兒可惡!肯不肯,如何不答應我?」秋公道:「說過不賣了,怎的只管問?」張委道:「放屁!你若再說句不賣,就寫帖兒,送到縣裡去。」秋公氣不過,欲要搶白幾句,又想一想,他是有勢力的人,卻又醉了。怎與他一般樣見識?且哄了去再處,忍著氣答道:「衙內總要買,必須從容一日,豈是一時急驟的事。」眾人道:「這話也說得是。就在明罷。」此時都已爛醉,齊立起身,家人收拾傢伙先去。秋公死怕折花,預先在花邊防護。那張委真箇走向前,便要踹上湖石去采。秋先扯住道:「衙內,這花雖是微物,但一年間不知廢多少工夫,才開得這幾朵。不爭折損了,深為可惜。況折去不過二三日就謝了,何苦作這樣罪過!」張委喝道:「胡說!有甚罪過?你明日賣了,便是我家之物,就都折盡,與你何干!」把手去推開。委公揪住死也不放,道:「衙內便殺了老漢,這花決不與你摘的。」眾人道:「這丈其實可惡!衙內采朵花兒,值甚麼大事,妝出許多模樣!難道怕你就不摘了?」遂齊走上前亂摘。把那老兒急得叫屈連天,舍了張委,拚命去攔阻。扯了東邊,顧不得西首,頃刻間摘下許多。秋老心疼肉痛,罵道:「你這班賊男女,無事登門,將我欺負,要這性命何用!」趕向張委身邊,撞個滿懷。去得勢猛,張委又多了幾杯酒,把腳不住,翻勇斗跌倒。眾人都道:「不好了,衙內打壞也!」齊將花撇下,便趕過來,要打秋公。內中有一個老成的,見秋公年紀已老,恐打出事來,勸住眾人,扶起張委。張委因跌了這交,心中轉惱,趕上前打得個支蕊不留,撒作遍地,意尤未足,又向花中踐踏一回。可惜好花,正是:
老拳毒手交加下,翠葉嬌花一旦休。
好似一番風雨惡,亂紅零落沒人收。
當下只氣得個秋公愴地呼天,滿地亂滾。鄰家聽得秋公園中喧嚷,齊跑進來,看見花枝滿地狼籍,眾人正在行兇,鄰里盡吃一驚,上前勸住。問知其故,內中到有兩三個是張委的租戶,齊替秋公陪個不是,虛心冷氣,送出籬門。張委道:「你們對那老賊說,好好把園送我,便饒了他;若說半個不字,須教他仔細著。」恨恨而去。
鄰里們見張委醉了,只道酒話,不在心上,覆身轉來,將秋公扶起,坐在階沿上。那老兒放聲號慟。眾鄰里勸慰了一番,作別出去,與他帶上籬門,一路行走。內中也有怪秋公平日不容看花,便道:「這老官兒真箇忒煞古怪,所以有這樣事,也得他經一遭兒,警戒下次。」內中又有直道的道:「莫說這沒天理的話!自古道:種花一年,看花十日。那看的但覺好看,贊聲好花罷了,怎得知種花的煩難。只這幾朵花,正不知費了許多辛苦,才培植得恁般茂盛,如何怪得他愛惜!」
不題眾人,且說秋公不捨得這些殘花,走向前將手去撿起來看,見踐踏得凋殘零落,塵垢沾污,心中凄慘,又哭道:「花啊!我一生愛護,從不曾損壞一瓣一葉,哪知今日遭此大難!」正哭之間,只聽得背後有人叫道:「秋公為何恁般痛哭?」秋公回頭看時,乃是一個女子,年約二八,姿容美麗,雅淡梳妝,卻不認得是誰家之女,乃收淚問道:「小娘子是哪家?至此何干?」那女子道:「我家住在左近,因聞你園中牡丹花茂盛,特來遊玩,不想都已謝了。」秋公題起牡丹二字,不覺又哭起來。女子道:「你且說有甚苦情如此啼哭?」秋公將張委打花之事說出。那女子笑道:「原來為此緣故。你可要這花原上枝頭么?」秋公道:「小娘休得取笑!哪有落花返枝的理?」女子道:「我祖上傳得個落花返枝的法術,屢試屢驗。」秋公聽說,化悲為喜道:「小娘真箇有這術法么?」女子道:「怎的不真?」秋公倒身下拜道:「若得小娘子施此妙術,老漢無以為報,但每一種花開,便來相請賞玩。」女子道:「你且莫拜,去取一碗水來。」秋公慌忙跳起去取水,心下又轉道:「如何有這漾妙法?莫不是見我哭泣,故意取笑?」又想道:「這小娘子從不相認,豈有耍我之理?還是真的。」急舀了碗清水出來,抬頭不見了女子,只見那花都已在枝頭,地下並無一瓣遺存。起初每本一色,如今卻變做紅中間紫,淡內添濃,一本五色俱全,比先更覺鮮妍。有詩為證:
曾聞湘子將花染,又見仙姬會返枝。
信是至誠能動物,愚夫猶自笑花痴。
當下秋公又驚又喜道:「不想這小娘子果然有此妙法!」只道還在花叢中,放下水,前來作謝。園中團團尋遍,並不見影,乃道:「這小娘如何就去了?」又想道:「必定還在門口,須上去求他,傳了這個法兒。」一逕趕至門邊,那門卻又掩著。拽開看時,門首坐著兩個老者,就是左右鄰家,一個喚做虞公,一個叫做單老,在那裡看漁人曬網。見秋公出來,齊立起身拱手道:「聞得張衙內在此無理,我們恰往田頭,沒有來問得。」秋公道:「不要說起,受了這班潑男女的毆氣,虧著一位小娘子走來,用個妙法,救起許多花朵,不曾謝得他一聲,逕出來了。二位可看見往哪一邊去的?」二老聞言,驚訝道:「花壞了,有甚法兒救得?這女子去幾時了?」秋公道:「剛方出來。」二老道:「我們坐在此好一回,並沒個人走動,哪見甚麼女子?」秋公聽說,心下恍悟道:「恁般說,莫不這位小娘子是神仙下降?」二老問道:「你且說怎的救起花兒?」秋公將女子之事敘了一遍。二老道:「有如此奇事!待我們去看看。」
秋公將門拴上,一齊走至花下,看了連聲稱異道:「這定然是個神仙。凡人哪有此法力!」秋公即焚起一爐好香,對天叩謝。二老道:「這也是你平日愛花心誠,所以感動神仙下降。明日索性到教張衙內這幾個潑男女看看,羞殺了他。」秋公道:「莫要,莫要!此等人即如惡犬,遠遠見了就該避之,豈可還引他來?」二老道:「這話也有理。」秋公此時非常歡喜,將先前那瓶酒熱將起來,留二老在花下玩賞,至晚而別。二老回去,即傳合村人都曉得,明日俱要來看,還恐秋公不許。誰知秋公原是有意思的人,因見神仙下降,遂有出世之念,一夜不寐,坐在花下存想;想至張委這事,忽地開悟道:「此皆是我平日心胸褊窄,故外侮得至。若神仙汪洋度量,無所不容,安得有此!」至次早,將園門大開,任人來看。先有幾個進來打探,見秋公對花而坐,但吩咐道:「坐憑列位觀看,切莫要采便了。」眾人得了這話,互相傳開。那村中男子婦女,無有不至。
按下此處,且說張委至次早,對眾人說:「昨日反被那老賊撞了一交,難道輕恕了不成?如今再去要花園;不肯時,多教些人從,將花木盡打個稀爛,方出這氣。」眾人道:「這園在衙內庄邊,不怕他不肯。只是昨日不該把花都打壞,還留幾朵,後日看看,便是。」張委道:「這也罷了,少不得來年又發。我們快去,莫要使他停留長智。」眾人一齊起身,出得庄門,就有人說:「秋公園上神仙下降,落下的花,原都上了枝頭,卻又變做五色。」張委不通道:「這老賊有何好處,能感神仙下降?況且不前不後,剛剛我們打壞,神仙就來?難道這神仙是養家的不成?一定是怕我們又去,故此謅這話來央人傳說,見得他有神仙護衛,使我們不擺布他。」眾人道:「衙內之言極是。」
頃刻,到了園門口,見兩扇門大開,往來男女絡繹不絕,都是一般說話。眾人道:「原來真有這等事!」張委道:「莫管他,就是神仙見坐著,這園少不得要的。」彎彎曲曲,轉到草堂前,看時,果然話不虛傳。這花卻也奇怪,見人來看,姿態愈艷,光采倍生,如對人笑一般。張委心中雖十分驚訝,那吞占念頭,全然不改,看了一回,忽地又起一個惡念,對眾人道:「我們且去。」齊出了園門。
眾人問道:「衙內如何不與他要園?」張委道:「我想得個好策在此,不消與他說得,這園明日就歸於我。」眾人道:「衙內有何妙算?」張委道:「見今貝州王則謀反,專行妖術。樞密府行下文書來,天下軍州嚴禁左道,捕緝妖人。本府見出三千貫賞錢,募人出首。我明日就將落花上枝為由,教張霸到府,首他以妖術惑人。這個老兒熬刑不過,自然招承下獄。這園必定官賣。那時誰個敢買他的?少不得讓與我。還有三千貫賞錢哩。」眾人道:「衙內好計!事不宜遲,就去打點起來。」當時即進城,寫下首狀。次早,教張霸到平江府出首。這張霸是張委手下第一出尖的人,衙門情熟,故此用他。大尹正在緝訪妖人,聽說此事,合村男女都見的,不由不信,即差緝捕使臣帶領做公的,押張霸作眼,前去捕獲。張委將銀布置停當,讓張霸與緝捕使臣先行,自己與眾子弟隨後也來。
緝捕使臣一逕到秋公園上,那老兒還道是看花的,不以為意。眾人發一聲喊,趕上前一索捆翻。秋公吃這一嚇不小,問道:「老漢有何罪犯?望列位說個明白。」眾人口口聲聲,罵做妖人反賊,不由分訴,擁出門來。鄰里看見,無不失驚,齊上前詢問。緝捕使臣道:「你們還要問么?他所犯的事也不小,只怕連村上人都有分哩。」那些愚民,被這大話一寒。心中害怕,盡皆洋洋走開,惟恐累及。只有虞公、單老,同幾個平日與秋公相厚的,遠遠跟來觀看。
且說張委俟秋公去后,便與眾子弟來鎖園門,恐還有人在內,又檢點一過,將門鎖上,隨後趕上府前。緝捕使臣已將秋公解進,跪在月台上,見傍邊又跪著一人,卻不認得是誰。那些獄卒都得了張委銀子,已備下諸般刑具伺候。大尹喝道:「你是何處妖人,敢在此地方上將妖術煽惑百姓?有幾多黨羽?從實招來!」秋聞言,恰如黑暗中聞個火炮,正不知從何處起的,稟道:「小人家世住於長樂村中,並非別處妖人,也不曉得甚麼妖術。」大尹道:「前日你用妖術使落花上枝,還敢抵賴!」秋公見說到花上,情知是張委的緣故,即將張委要佔園打花,並仙女下降之事,細訴一遍。不想那大尹性是偏執的,哪裡肯信,乃笑道;「少少慕仙的,修行至老,尚不能得遇神仙;豈有因你哭,花仙就肯來?既來了,必定也留個名兒,使人曉得,如何又不別而去?這樣話哄哪個!不消說得,定然是個妖人。快夾起來!」
獄卒們齊聲答應,如狼虎一般,蜂擁上來,揪翻秋公,扯腿拽腳。剛要上刑,不想大尹忽然一估頭暈,險些兒跌下公座,自覺頭目森森,坐身不住。吩咐上了枷扭,發下獄中□□,明日再審。獄卒押著,秋公一路哭泣出來,看見張委,道:「張衙內,我與你前日無怨,往日無仇,如何下此毒手,害我性命!」張委也不答應,同了張霸和那一班惡少,轉身就走。虞公、單老接著秋公,問知其細,乃道:「有這等冤枉的事!不打緊,明日同合村人,具張連名保結,管你無事。」秋公哭道:「但願得如此便好。」獄卒喝道:「這死囚還不走!只管哭甚麼!」秋公含著眼淚進獄。鄰里又尋些酒食,送至門上。那獄卒誰個拿與他吃,竟接來自去受用。
到夜間,將他上了因床,就如活死人一般,手足不能少展。心中苦楚,想道:「不知哪位神位神仙救了這花,卻又被那廝藉此陷害。神仙呵!你若憐我秋先,亦來救拔性命,情願棄家入道。」一頭正想,只見前日那仙女,冉冉而至。秋公急叫道:「大仙救拔弟子秋先則個!」仙女笑道:「汝欲貺離苦厄么?」上前把手一指,那枷扭紛紛自落。秋先爬起來,向前叩頭道:「請問大仙姓氏。」仙女道:「吾乃瑤王母座下司花女,憐汝惜花志誠,故令諸花返本,不意反資奸人讒口。然亦汝命中合有此災,明日當脫。張委損花害人,花神奏聞上帝,已奪其算;助惡黨羽,俱降大災。汝宜篤志修行,數年之後,吾當度汝。」秋先又叩首道:「請問上仙修行之道。」仙女道:「修仙徑路甚多,須認本源。汝原以惜花有功,今亦當以花成道。汝但餌百花,自能身輕飛舉。」遂教其服食之法。秋先稽首叩謝起來,便不見了仙子,抬頭觀看,卻在獄牆之上,以手招道:「汝亦上來,隨我出去!」秋先便向前攀援了一大回,還只到得半牆,甚覺吃力;漸漸至頂,忽聽得下邊一棒鑼聲,喊道:「妖人走了,快拿下!」秋公心下驚慌,手酥腳軟,倒撞下來,撒然驚覺,原在囚床之上。想起夢中言語,歷歷分明,料必無事,心中稍寬。正是:
但存方寸無私曲,料得神明有主張。
且說張委見大尹已認做妖人,不勝歡喜,乃道:「這丈兒許多清奇古怪,今夜且請在囚床上受用一夜,讓這園兒與我們樂罷。」眾人都道:「前日還是那老兒之物,未曾盡興;今日是大爺的了,須要盡情歡賞。」張委道:「言之有理!」遂一齊出城,教家人整備酒肴,逕至秋公園上,開門進去。那鄰里看見是張委,心下雖然不平,卻又懼怕,誰敢多口。
且說張委同眾子弟走至草堂前,只見牡丹枝頭一朵不存,原如前日打下時一般,縱棋滿地,眾人都稱奇怪。張委道:「看起來,這老賊果系有妖法的,不然,如何半日上倏爾又變了?難道也是神仙打的?」有一個子弟道:「他曉得衙內要賞花,故意弄這法兒來嚇我們。」張委道:「他便弄這法兒,我們就賞落花。」當下依原鋪設氈條,席地而坐,放開懷抱恣飲,也把兩瓶酒賞張霸到一邊去吃。看看飲至月色挫西,俱有半酣之意,忽地起一陣大風。那風好利害!
善聚庭前草,能開水上萍。
腥聞群虎嘯,響合萬松聲。
那陣風卻把地下這花朵吹得都直豎起來,眨眼間俱變做一尺來長的女子。眾人大驚,齊叫道:「怪哉!」言還未畢,那些女子迎風一幌,盡已長大,一個個姿容美麗,衣服華艷,團團立做一大堆。眾人因見恁般標緻,通看呆了。內中一個紅衣女子卻又說起話來,道:「吾姊妹居此數十餘年,深蒙秋公珍重護惜。何意驀遭狂奴,俗氣熏熾,毒手摧殘,復又誣陷秋公,謀吞此地。今仇在目前,吾姊妹曷不戮力擊之!上報知己之恩,下雪摧殘之恥,不亦可乎?」眾女郎齊道:「阿妹之言有理!須速下手,毋使潛遁!」說罷,一齊舉袖撲來。那袖似有數尺之長,如風翻亂飄,冷氣入骨。眾人齊叫有鬼,撇了傢伙,望外亂跑,彼此各不相顧。也有被石塊打腳的,也有被樹枝抓面的,也有跌而復起,起而復跌的,亂了多時,方才收腳。點檢人數都在,單不見了張委、張霸二人。此時風已定了,天色已昏,這班子弟各自回家,恰像檢得性命一般,抱頭鼠竄而去。
家人喘息定了,方喚幾個生力莊客,打起火把,復身去抓尋。直到園上,只聽得大梅樹下有呻今之聲,舉火看時,卻是張霸被梅根絆倒,跌破了頭,掙扎不起。莊客著兩個先扶張霸歸去。眾人周圍走了一遍,但見靜悄悄的萬籟無聲。牡丹棚下,繁花如故,並無零落。草堂中杯盤狼籍,殘羹淋漓。眾人莫不吐舌稱奇。一面收拾傢伙,一面重複照看。這園子又不多大,三回五轉,毫無蹤影。難道是大風吹去了?女鬼吃去了?正不知躲在哪裡。延捱了一會,無可奈何,只索回去過夜,再作計較。
方欲出門,只見門外又有一夥人,提著行燈進來。不是別人,卻是虞公、單老聞知眾人見鬼之事,又聞說不見了張委,在園上抓尋,不知是真是假,合著三鄰四舍,進園觀看。問明了眾莊客,方知此事果真。二老驚詫不已,教眾莊客且莫回去,「老漢們同列還去抓尋一遍。」眾人又細細照看了一下,正是興盡而歸,嘆了口氣,齊出園門。二老道:「列位今晚不來了么?老漢們告過,要把園門落鎖,沒人看守得,也是我們鄰里的干係。」此時莊客們,蛇無頭而不行,已不似先前聲勢了,答應道:「但憑,但憑。」
兩邊人猶未散,只見一個莊客在東邊牆角下叫道:「大爺有了!」眾人蜂擁而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