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兄妹
因為薛姨媽事先的明智之舉,這一場鬧劇只局限在柏楊這個小院子里,知情的自然也就那麼幾個人。
雖然其後幾日薛姨媽的態度和薛蟠額頭上的傷都昭示著肯定發生了什麼事,但下人們也就只能自己在心裡猜測一番罷了。至於知道內情的李奴一家,薛姨媽回去之後就把人送去了莊子上。
李奴一家說出這件事,對薛姨媽來說是有功勞,但留下他們也是禍患。索性打發到外地的莊子上去,就是他們嚼舌根,也不會有人相信。不過作為補償,她提了李奴的父親做莊頭,所以那一家子也沒什麼不滿意的。
他們本來就怕薛蟠生氣起來不管不顧的下手,如今遠離了京城,自然就不必擔心這些了。在他們的設想之中,幾年之後,事情淡下去了,自然便是回來的機會。
不過,薛府的人雖然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事,但是這幾日,家裡的氣氛卻顯然跟之前不大一樣了,人人都謹小慎微,生怕出了什麼差錯,就撞到了槍口上。尤其是薛姨媽身邊伺候的人,連說話都不敢大聲了。
就連專心埋頭跟著嬤嬤學習的寶釵和黛玉,都察覺出了不同。
黛玉心思細,猜到是薛家家務事,自己這半個女兒不好插手,所以只佯作不知。倒是寶釵來請安時,同薛姨媽關門密談半日,總算從她嘴裡問出了虛實。
——本來這種事,是不該告訴她的。但是薛姨媽也著實是憋得很了,自身又沒有主意,加上寶釵素來可靠,最後還是沒忍住說了。
寶釵初初聽聞此事,只覺得震驚非常。
然而細細一想,卻又覺得似乎每一個地方都能夠對得上。從前她就一直覺得,自家哥哥和柏楊相處之間未免過分親密,有時候連她看了都覺得不妥。這兩人實則本來也未曾隱藏,許多當時不曾深想的細節,現在回想,竟處處都是蛛絲馬跡。
要問寶釵對這件事情的態度,她心中感覺自然是十分複雜的。要說贊同也不是,這種事不符合她從小到大所學習的綱常倫理,而做出這事的,偏又是她最親近、信賴甚至隱隱有些崇拜的哥哥和柏楊,若她反對,便是在說哥哥和楊哥都做錯了,寶釵卻也不願做如此想。
「媽這裡是什麼意思?」她忍不住問薛姨媽。
薛姨媽想起薛蟠的話,不由抹淚道,「我還能如何?左右你哥哥要死要活,就是不肯改了,我難道還能真的逼死他嗎?真是冤孽!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又能如何呢?
寶釵見薛姨媽如此,不由勸道,「媽快別說這樣的話,以哥哥的性子,若不是遇見了楊哥,還不知會闖出什麼樣的禍事來,也未見得就比現在更好。好歹如今哥哥立起來了,不曾跌了我們薛家門楣。」
「那又如何?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將來我去了地下,有什麼臉面去見你們的父親?」薛姨媽又哭起來,「我的兒,還有你,此事若是傳揚出去,讓長公主府知曉,你的婚事……」
她沒有說下去,但寶釵已然明白了。
長公主府不會要一個名聲有失,家風不正的兒媳。
寶釵一貫性子要強,自問不比哥哥差,在自己的前程上,也不是沒有打算過。結下和郡王這門親事,她心裡自然也是高興的,所以跟著嬤嬤們學習,不管多苦多累,都沒有一聲抱怨。
所以聽了薛姨媽的話,她也不由微微愣怔,但她如今上面有哥哥支撐家業,少了幾分壓力,性情便多了幾分少女的活潑與率真,出人頭地的念頭卻是沒有原著之中那麼強了。何況,細細想來,這門親事是好,但自己能被選中,固然因為本身出色,但柏楊和哥哥的加分卻必不可少。
婚姻結兩姓之好,就算此事拆散了哥哥和柏楊,遮掩住此事,自己成功嫁過去了,也總還是需要娘家支持的。然而沒有了楊哥,哥哥會變成什麼樣子,還未可知。若他無法繼續支撐門楣,這門婚事就是做成了,又有什麼意思呢?
況且寶釵玲瓏機變,又跟隨薛姨媽學習管家理事許久,如今家裡的事情多半都能做主,自然知道許多秘辛。高門大戶,即使不休棄和離,要應付一個孤立無援的女人有太多的方法,就算有當家夫人的名頭,沒有實質的權利,那也不過是個可憐的傀儡。
遠的不說,賈府里那兩位太太,邢夫人本是長媳宗婦,身上還有誥命在,可過的又是什麼日子?就連拿出幾十兩銀子都要反覆盤算計較,這是為何?還有東府的大嫂子尤氏,掌著管家的權利,卻也只能事事順著爺們,又是為何?無非她們是低人一頭的繼室,娘家又衰敗無人罷了。
所以她回過神來,便對薛姨媽道,「若沒有哥哥和楊哥,這門親事本也輪不到我,倘若果真有變故,也是該得的。何況哥哥才是這個家的指望,若是無人扶持,就是婚事成了又如何呢?所以斷沒有為了我反而委屈哥哥的。媽細想,是這個道理不是?至於子嗣之事,哥哥如今還年輕,就是十年後再去想,也不遲的。」
寶釵沒有說得過分明白,但薛姨媽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對這個時代的女子來說,丈夫納一兩個妾室,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薛蟠就是同柏楊一直這麼好,等年紀大了,想要個孩子了,也容易得很。至於柏楊會不會答應,她們根本沒想過這個問題。
而倘若十年後兩人不似如今,到時候讓薛蟠娶妻生子,便也順理成章了。
「我的兒,還是你想得周全。」薛姨媽握著寶釵的手,「我從知道這件事,這心裡就沒有安寧過。如今你這樣說,我倒能放下心了。只是委屈了你。幸而此事知道的人沒幾個,還有轉圜的餘地,回頭我便去同你哥哥說,他自己胡鬧不要緊,萬不可耽擱了你!」
「媽做主便是。」見說得薛姨媽迴轉心意,寶釵便道。
但雖然說動了薛姨媽,寶釵自己心裡對這件事,卻還是免不了有幾分複雜。回去之後便頻頻出神,讓黛玉看出了端倪。
二人的原本就較之原著更為親密,加上這些日子同行同卧,才發現兩人竟有許多相似之處,早已彼此引為知己,比親姐妹更親些。加之這件事情黛玉遲早都會知道,所以寶釵也沒有隱瞞,吞吞吐吐的說了。
說完之後,心裡也不免有些感嘆。
從前她還感嘆過,柏楊那樣的人,什麼樣的世間絕色才能配得上?又因為在她認識的姑娘之中,唯有黛玉最為出色,所以寶釵甚至曾經想過,說不準林妹妹就留在自家了。只不過後來見二人相處光風霽月,柏楊顯然只將黛玉和自己看作妹妹,這才放下了這個念頭。
哪知……
這算不算另一種意義上的一家人呢?
黛玉聞言,怔了許久才道,「楊哥兒曾同我說,我們這樣的身子,最緊要的是看開,自在,順心。我如今倒有些明白了。」
連這等離經叛道之事都能坦然為之,略不在意,柏楊的心胸恐怕比自己所想的還要開闊。難怪自己明明離開了賈家,心思暢快,身體卻也不見大的好轉,原是少了這樣的洒脫不羈。
但她雖做不到,心裡卻是羨慕的。
她和寶釵不同,雖然也飽讀詩書、但因為從小沒有父母在身邊言傳身教那些世俗的道理,唯一的親密朋友還是寶玉這個一向視各種規條為廢紙的,自然也養成了一股自然之氣,許多世俗之理,她雖然也知道,但並不十分放在心上。所以對柏楊這件事,反倒比寶釵更容易接受。
寶釵見她又發了痴,笑著搖搖頭,隨她去了。不過話說出來之後,心裡終是敞亮了許多。這件事哥哥和楊哥顯然自有計較,就是她真的有什麼想法也沒有用,如此,何必費神呢?
……
又過了幾日,薛蟠的傷已經結痂了,府里卻似乎還是安安靜靜的,像是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過。
兩人心裡有些詫異,又不免感動。
薛姨媽既然沒有後續的手段,那就是暫時默許這件事情存在了。
其實這還都多虧了寶釵。也是她提起十年後,才讓薛姨媽覺得,薛蟠畢竟年紀還小,就是再荒唐幾年,也等得起。而她自己作為過來人,再明白不過一個道理:感情都是新鮮的好。就是如今再怎麼痴迷狂熱,等到年深月久,總會被時光和種種雞毛蒜皮的小事消磨,逐漸淡去。
維持一個家庭的東西不是感情,而是責任、孩子和其他許多的牽絆。
人到了年紀,就會想要平穩的家庭、延續香火的孩子,薛蟠和柏楊自然也不例外。等到這種熱情消退,就是自己什麼都不做,也許他們就會回頭了。
既然如此,她也就不需要這個時候跳出來枉做壞人。免得越攔越讓薛蟠這個兒子同自己離心。
不過薛姨媽還是對他們提出了一個要求。
寶釵的婚事,禮部那邊已經訂好了吉日,就在今年秋天。所以為免中途出什麼變故,薛姨媽要求柏楊暫時離開京城。等到事情過去,隨便他們要做什麼,她就不再管了。
這番話她是對薛蟠說的。而薛蟠心裡正為薛姨媽沒有繼續反對而感動,這樣「小小的要求」,自然也就不好拒絕,咬著牙應了。只是回來見到了柏楊,便是好一陣唉聲嘆氣。
妹妹要出嫁,而且嫁的還是皇室宗親,他自然是沒空離開的,接下來都要忙著為這件事做準備,就算薛家比不上皇家,總也不能讓人看了太寒酸才好。所以是不可能有時間去找柏楊的。
這一去,就又是數月不能見面了。
柏楊道,「太太能想到這樣,已是不易。我出去住一陣子也好,免得平日里見了,她不好過,我也不自在。況且前兒不是說,等這邊的事情了了,咱們就不留在京城了么?只是也不能回金陵,那是你們薛家祖地,闔族人都在那裡,紛爭只會更多。所以我如今先出去四處走走,選個喜歡的地方,略作經營也不錯。你看呢?」
薛蟠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才道,「楊哥兒是不是早就有這個打算了?」
「快把你那些心思收起來!」柏楊抬手在他頭上敲了一下,「打算自然是早就有的,卻也沒想瞞著你走。之所以不說,無非是覺得還不急於此罷了。」
他說著,見薛蟠臉上露出不信的表情,便笑了起來,「怎麼,就不許我憊懶一陣么?我本來也不喜歡這種奔波,何況……」目光一轉,落在薛蟠身上,「你既在這裡,我又怎會想去別處?」
薛蟠轉身把人摟在懷裡,低聲喚道,「楊哥兒……」
最近他是越發的愛對柏楊撒嬌了。因為薛蟠能夠非常明顯的感覺到柏楊對自己的縱容。而且這種時候,柏楊也絕不會吝惜在語言上表示對自己的重視和在意,讓薛蟠聽得心旌動搖。
柏楊轉頭和他交換了一個吻。然而想退開時卻被薛蟠按住,然後這個吻漸漸失控,彷彿有灼熱烈火從心底點燃,然後蔓延至全身,周遭,乃至全世界。
他本來還有話要跟薛蟠說,但在這火焰的灼燒之中,便全都忘記了。
等到薛蟠饜足的放開他時,柏楊已經有些迷糊了。他心裡還惦記著自己有話沒有說完,但轉念又想,明日再說也不遲,於是便放心的睡過去了。
徒留薛蟠對著他的睡臉發獃,心裡則轉著截然不同的念頭:就是楊哥兒要走,也不急在這一時,能多留幾日同自己在一處,也是好的。
於是柏楊發現,自己似乎不能好好跟薛蟠說話了。
白天各自有事,身邊還有其他人,自然不方便討論。但晚上,雖然薛蟠明目張胆的不住在正院,而是留在自己這裡,但是兩人卻也幾乎沒有說話的空檔。因為只要旁邊沒人,薛蟠就會自覺的纏上來,而被他一纏,柏楊又往往會忘記了自己本來要說的話。
雖然薛蟠平日里也很粘人,但是這幾日已經達到了一個極限。柏楊在沉溺了幾日之後,便慢慢的回過神來,意識到薛蟠是用這種方式逃避話題。
他揉了揉酸痛的腰,咬著牙想,看來該給薛蟠立立規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