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楊哥我好痛
薛蟠像是被人當面打了兩個耳光,又像是晴天里一道霹靂直接砸在身上,整個人都陷入了一種恍惚的狀態之中。
柏楊還說了什麼,他聽不見,只覺得耳邊彷彿轟隆隆的響著各種聲音,聽不真切,卻能震得他五臟六腑都移了位。心口處好像被無形的手用力的攥緊,疼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一種似乎是窒息的感覺慢慢的從身體內部擴散至全身。
他覺得自己好像脫離了這具身體,站在不遠處麻木的圍觀,眼底一片茫然。
到底發生了什麼?
明明他只是想要來對楊哥表明心意,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柏楊說的話他好像每一句都聽進去了,但又似乎根本弄不懂其中的意思。他只是覺得渾身難受,終於慢慢抬起手捂住胸口的位置,看著柏楊。
楊哥,我這裡好痛啊!
真的很痛。薛蟠其實也是嬌生慣養長大的世家公子,從前就算旅途奔波勞累,身邊也總有人鞍前馬後,事事打理妥當。他何曾吃過一點苦,受過一點罪?所以這樣的疼痛,自然也是他從未感受過的。
但這話到了嘴邊,卻又被他忍住了。
不知道為什麼,薛蟠從未有哪一刻如同現在這般清晰的意識到,楊哥不會管他了。
這個認知讓薛蟠迅速的清醒過來,之前的對話再次出現在腦海里,他將那些字一個個的掰開了揉碎了,花費了好長一段時間,才終於弄明白了柏楊的意思。
楊哥不要他了!
那些累贅繁複的因果薛蟠一概跳過,只牢牢地抓住了這個結果。他想自己應該說點兒什麼來挽回一下,但張了張嘴,卻是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只能雙眼通紅的盯著柏楊,一瞬不瞬。
柏楊被他這樣的眼神一看,重新往後一靠,靠進了椅子里。
其實他本來沒打算這時候跟薛蟠說這些的。說了有什麼用呢?反正他也不懂,就算要教,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但是、但是……有時候柏楊也免不了會覺得不平衡,分明是薛蟠在招惹自己,卻要他來承擔一切,這世上可有這樣的道理?
柏楊喜歡薛蟠的滿懷赤誠,嫉妒他的滿懷赤誠,又憎恨他的滿懷赤誠。
因為他知道薛蟠的的確確是純粹的喜歡著自己,而他卻很難如薛蟠這樣去愛一個人了。但與此同時,柏楊也很明白,薛蟠的赤誠,不光只是給了自己。他對母親,對妹妹,甚至對其他的朋友和下屬,也都是如此。
何況這樣的坦誠,出現在感情上就更令人憎惡。這就像是你斥責一個花心的男子怎可變心,移情他人,但他告訴你,喜歡你時他也是真心喜歡著的,只不過現在不喜歡了而。這種人看似多情,自詡專情,其實最是薄情。
薛蟠就是這種人。
喜歡的時候是真喜歡,愉快的時候也是真愉快。但他沒有想過以後,沒有做過打算,渾渾噩噩走在一條別人為他安排好的道路上。一旦有一天,要他在這條路跟愛人之間做出抉擇,他也是決計不會猶豫的。
就像賈寶玉,跟蔣玉菡好時多少柔情蜜意,可等忠順王府的人找來,賈政一逼迫,他就立刻將蔣玉菡在外面置辦的宅子供出來了。
薛蟠,遲早也會有那麼一天。
柏楊只是沒想到,親手推著他站出去,逼迫他做出選擇的那個人,會是自己罷了。
他忍不住抬起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歸根到底,在這一段時間的相處之中,不單是他影響了薛蟠,薛蟠也影響了他。而且這種影響,平日里被他自己壓著,十分不顯,但這時候柏楊才發現,它已經有些超出自己掌控的意思了。
所以當剛才,薛蟠沒有任何顧忌,理直氣壯的將「我心裡愛慕你」這句話說出來時,終於勾動了他心底壓抑多時的情緒——為什麼薛蟠永遠都可以這麼直率莽撞,為什麼自己要為他收拾爛攤子,為什麼所有的事情都要自己來負責任?
於是他打碎了薛蟠所住著的溫室,將他拉了出來。
太衝動了。柏楊這時候回想起來,甚至覺得剛才那一瞬間的自己,嘴臉是如此的醜惡。
歸根結底,人都是自私而利己的。他喜歡薛蟠,但還沒有到願意為薛蟠遮風避雨,永遠將他籠罩在自己羽翼之下護著的地步。如果薛蟠自己走不出來,長不大,他就永遠只是個這般可笑的孩子。
柏楊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不可能一直縱容他。
所以如今,既然薛蟠說出了那句話,自然應該承受隨之而來的代價。讓他明白,這世上沒有什麼人永遠護著他,他也不是事事都能夠順心如意。
現在就開始想一想,為自己,為薛家,為……將來,總不是什麼壞事。
如果薛蟠能夠相通,就此成長起來,柏楊自然十分欣慰。即便得到這個結果的代價可能是讓薛蟠永遠對他耿耿於懷,甚至因愛生恨,再不負從前的親密信任。
成長本來就要付出一點代價的,不是嗎?這代價由自己來給,總比讓薛蟠從其他人那裡得到教訓要更好。
如果他就此沉寂,那就是柏楊看錯了他。
這般想著,柏楊覺得總算是將自己的思緒理清楚了,這才重新調整好臉上的表情,放下手,站起身打算離開。
薛蟠也正在發獃,但是看到柏楊的動作,下意識的就撲過來抱住了他,「楊哥你要去哪裡?」
這下意識的動作弄得柏楊心裡一顫,幾乎都要後悔自己剛才做出的決定了。
「你先放手,起來。」他說。這裡畢竟還有別人會進出,待會兒讓人看見了,像什麼樣子?如果是再傳到薛姨媽的耳朵里……柏楊簡直不敢想。
薛蟠飛快的搖頭,「我不放,我放手了楊哥你就要走。」
這時候他的直覺倒是十分敏銳。既然出了這種事情,柏楊自然在薛家住不下去了。這會兒的確是有點兒收拾東西離開的意思,卻不料被薛蟠一口道破。
所以柏楊有時候覺得,薛蟠其實不笨,只是他總不願意將腦子用在這些事情上罷了。或許,狠狠心,逼一逼,才能夠將他的潛力都發揮出來。他也很期待,到時候的薛蟠,又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這般想著,他蹲了下來,跟臉上一片淚漬,看上去狼狽非常的薛蟠對視,然後慢慢的道,「我剛才說的那些話,你都記住了嗎?」
薛蟠點點頭,想了想又搖頭,可憐巴巴的看著柏楊,「楊哥別不要我!」
「小孩子才會以為,這世上一切好東西只要撒嬌就能得到。」柏楊輕輕搖了搖頭,將他的手一點一點的掰開,「薛蟠你今年十四歲,又是一家之主,已經不小了,也該學著想一想問題了。總想著靠別人是不行的。」
薛蟠似懂非懂的看著他,柏楊嘆了一口氣,「等到哪天你把我剛才說的那番話都想明白了,也許我們才能找出一條可以走的路來。」
然後他重新站起身,快步出門去了。
薛蟠爬起來打算要追,但他之前跪在地上的時間太久,以至於雙腿麻木,竟又摔了下去,沒能第一時間跟上,只好眼睜睜的看著柏楊的背影在眼前消失。
那一瞬間,懵懵懂懂的薛蟠心中,似乎失去了一些東西,又多了一些。
他在原地坐了一會兒,才精神恍惚的爬起來,坐上了之前柏楊坐過的椅子。其實柏楊走了那麼久,椅子早就已經冰涼了,但薛蟠坐上去,就好像還能夠感覺到他留下的溫度似的。
他學著柏楊的樣子,將身體全都陷入椅子之中,然後抬起一隻手,遮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這一瞬間,一種莫可名狀的悲傷忽然擊中了薛蟠的心,他覺得自己的心口好像又開始痛起來了。楊哥他剛剛這樣做的時候,也是這樣……也是這樣痛過嗎?
薛蟠也就是在這一刻才終於意識到,在這件事情里,他竟從未為柏楊考慮過。
他怕柏楊知道,不敢告訴柏楊,但怕的只是柏楊不肯在理會自己。卻沒有想過柏楊要如何去面對這件事。這固然是因為在他心裡,楊哥沒有解決不了的麻煩,沒有做不到的事,但更多的則是因為他根本不曾有過要為柏楊著想的念頭。
而當這個想法彷彿電光火石一般出現在他腦海里之後,薛蟠再去回想柏楊之前說的那些話,就隱隱有些明白了。
楊哥的確是在生氣,但氣的東西卻不是自己所以為的那些,而是另一些更加重要,也更加根本的動作。薛蟠有一種預感,只要將這些問題全部都解決,那麼他跟楊哥之間,就再也不會有阻礙了。
這個念頭令他大為振奮。
雖然他覺得自己腦子笨,可能一時半會兒之間,還是沒辦法將事情琢磨萬全,但是只要慢慢的想,總有能夠徹底想明白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