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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chapter28

  施念回頭時看到一個男人,張開血盆大口朝自己微笑。或許是周圍的氣氛過於歡樂,她非但沒覺得那張塗滿紅彩的臉面目猙獰,反而被那雙目光繾綣的眼睛所桎梏,怔在原地。


  街上喧鬧著的是掩蓋眾生的嘈雜,他們之間卻流動著一絲平靜。


  「吳耀(艾瑞克的中文名)。」


  施念辨出他的模樣,在心裡喊出他的名字,可嘴上沒有半點兒聲音。只是手上失了力氣,整包顏料從指縫抖落到地上,濺起玫紅色粉末。


  不過那嬌俏的顏色還沒來得及在空氣中散開,就被吳耀扔過來的巨大的紅色水球澆得偃旗息鼓。施念被砸中的瞬間,周圍爆發出歡呼:「荷麗!荷麗!……」她身邊的每個人都舉起雙手慶祝般齊聲高喊,彷彿快樂的不得了。


  施念低頭看著一大片紅色在自己下.體暈染開,混著染料的水順著褲管流到地上,很快和腳下那片玫紅交融。


  她一動不動,僵直在原地。


  涼壬被身後的人群涌到馬路另一邊,等他擺脫人群停下來的時候,已經看不到施念的影子。巴哈杜爾從街對面跑過來,東張西望。涼壬逆著人流把他拎出來。


  「看到施念了嗎?」


  巴哈杜爾拄著膝蓋,上氣不接下氣的擺手說:「我還想問你看到辛格沒呢。」


  「沒有,我以為你們會在一起。」


  「你以為?」巴哈杜爾站到街邊的石墩上張望著說:「我剛還看到你和施念姐在一塊兒呢,這會兒不也衝散了。」


  涼壬跳到另一個石墩上:「要不是你朝我們扔水球,我們也不會走散。」


  巴哈杜爾一臉茫然的看著他,搖頭道:「我沒扔。」


  如此坦蕩又簡單的否認讓涼壬心生歧義。


  他親眼看著一顆黃色水球在自己和施念之間炸裂開,他的衣襟上現在還有顏料干后留下的印子,就像地球上某塊寸草不生的沙地,輕輕一抖還能揚起塵土。


  這種真實,讓人無法忽視。


  而此時最讓涼壬不能忽視的是今天他眼裡快樂的施念。


  「我去找她。」


  涼壬跳下石墩拍了下巴哈杜爾的屁股說。


  「這麼多人,你去哪兒找啊?」


  巴哈杜爾看著從泰米爾方向涌過來的人群皺起眉頭。


  涼壬揮了揮手從杜巴廣場逆行走向泰米爾。很快,人群中他揮舞的手掌變成指尖。再到後來,便和遠處的人頭一樣,成為一個微乎其微的點,消失在人海中。


  荷麗節,街上所有的商店都關著門,整個城市裡的人傾巢而出。此刻要想找到特定的某個人,不亞於大海撈針。魚貫而出的腳步凌亂繁雜,可又不失秩序,他們和每一個身邊人一樣,儘管不知道前方是哪裡,那裡有什麼,卻依然快樂的向前走著。


  只是,如此的漫無目的倒把逆流而上的腳步顯得愈發孤獨。


  涼壬就像一丈白布上的黑點,聚焦了所有眼光。他清晰的辨認著迎面走來的每副面孔,紅色、綠色、黃色、紫色……這世上的花有多少種顏色,他們的臉上就塗了多少種顏料。


  人是一種極其害怕孤單的動物,所以他們不斷渴求旁人的肯定,也更願意在人群中尋找類似的夥伴。就算有一天全世界都在為他振臂高呼,他也能注意到不被照亮的角落裡,有個獨自抱膝的傢伙。


  那是同化世界里不被允許的孤單。


  所以,一路走來,涼壬順理成章成為他們想要感染的對象。


  他被路過的人群一遍又一遍快樂的襲擊,而他僅僅用手把雙眼擦得錚亮。即便嘴裡含著彩色的苦味,也沒有片刻停留。


  直到午後,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成了這場狂歡的終結者。


  淅淅瀝瀝的雨聲澆滅了所有的熱情。躁動之後的突然安靜,讓整座城市看上去更加疲倦。人們拖著身體四處逃竄躲雨,每棟屋檐下都有席地而坐的人,發獃的看著地上彩色的水匯成河,流走。


  涼壬走過杜巴廣場旁的街道,這是他一天里第二次從這兒經過走向泰米爾。


  建築物下的人,招呼他過去躲雨。有用英文的,也有用中文的,甚至還有用尼泊爾語的……可涼壬的眼睛始終盯著每一個過路人的臉,用力的生怕錯過。


  春雨像場感冒,來的突然走得輕巧。天邊漸漸亮起紅色的晚霞,日頭毫不留戀的和這座城市告別,彷彿在說:「這樣的日子以後還會有。」


  涼壬回到旅館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加德滿都是個電力匱乏的城市,它的每個街區都要忍受階段性停電,縱使這裡的人們早已經習慣在方寸之地點一支蠟燭過夜,卻也會像一個飽受飢餓的人不會拒絕食物一樣,奢侈的享受著供電之後的明亮。


  眼下狹窄的巷子被兩旁房裡的燈照得通明,包括那一串從街頭到旅館前的濕腳印,每一寸都看得清楚。


  夏爾馬坐在客廳的長椅上,看到渾身濕答答的涼壬,嚇了一跳。


  「那麼大的雨,不知道躲躲!」


  說著,她蹣跚著去櫃檯里拿了條毛巾出來。


  涼壬只拿它擦了擦渾身上下唯一乾淨的手,抬頭看著融到夜色里的三樓,問:「施念回來了嗎?」


  「下雨之前就回來了。」夏爾馬把遞過來的毛巾,推過去說:「你用,不怕臟。」


  涼壬說:「我去洗個澡就乾淨了。」


  夏爾馬接過毛巾,跟著走到樓梯口。她垂著眼帘,有些猶豫,張開的嘴片刻之後有了聲音,「她不高興。」


  涼壬回頭看到夏爾馬比劃著眼睛,有些緊張的問:「她哭了?」


  「沒。」夏爾馬接著用手拍拍腿,「都是紅的。我和她說話,她好像也聽不到……」沒等她說完,涼壬飛快的跑上樓,夏爾馬跟不上,只好對著空有餘響的樓梯說:「沒哭。更難受。」


  涼壬站在門外,抬起的手猶豫著落下。


  空蕩的走廊里回應他的是掌心的灼熱和房間內的一片安寧。


  他小心的加重了口氣說:「是我。」


  裡面依然沒有回應。


  他乾淨的手掌貼在門上,稍一用力,像月光劃破烏雲一般,輕巧的將外面僅有的光亮,從門縫帶進房間。涼壬站在明暗交接的地方,看著躺在床上的施念。


  過了很久,察覺到她勻稱的呼吸之後,涼壬準備動身離開。


  眼看這扇門就要在他面前關閉的時候,他注意到窗前的白色紙燈籠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還在滴水的褲子。那是她今天外出時穿的喇叭褲,褲腳還有磨破的毛邊。


  「明天穿一身舊衣服。」


  「你太不了解女人了。女人之所以會長情,是因為她們把始亂終棄都用在了衣服上。」


  「那就穿你以後都不會再碰的。」


  「懂!穿完就扔掉。」


  施念的話留在昨天,笑卻在涼壬眼前。


  窗檯下,碎了一地的紙燈籠,不知是被風吹動,還是被關上的門震動。它們晃著不知所措的身體,零碎而又哀怨的詛咒那條應該被丟棄的褲子。


  第二天陽光正好,昨天的雨水在一片光芒萬丈的炙烤下蒸發殆盡。涼壬拎著皮衣出門,巴哈杜爾叫住他說:「哥,外面現在熱的嘞。」


  「我不走遠。」


  巴哈杜爾站在門口,看他去了辛格的酸奶鋪子,沒一會兒從裡面出來就直接往回走。


  「還真是不遠。」巴哈杜爾揮手調侃道。


  涼壬扔給他一瓶萊昔,上了樓。


  他把皮衣和酸奶一併放到施念門口,敲了敲門,撒腿跑到樓梯口,躲在後面悄悄的看著。大約過了十分鐘,整層樓安靜的沒有任何聲音。他聽著自己的呼吸,漸漸急躁。


  「施念。」


  「……」


  「施念。」


  「……」


  「施……」


  門,吱扭著被風吹開。她躺在那兒,一動不動。掛在窗口的喇叭褲像一面旗子,飄揚的褲腿不停抽打著風,發出響聲。地上零碎兒的紙燈籠被吹得到處都是。


  涼壬把帶來的東西放到桌子上,摘下那條被她洗過的褲子,將自己的皮衣掛在窗口。沒一會兒,陽光把它曬得發燙,風漸漸把那股曬過的皮革味兒吹得滿屋子都是。


  施念的枕邊濕了一塊兒。


  涼壬拿起她床頭放著的藥瓶,是空的。桌子上有一粒散落的白片,他把它掰成兩半,把抖落的粉末放在鼻尖聞了聞。


  「安眠藥。」


  施念的聲音帶著噤聲之後的沙啞。


  涼壬促著眉頭,沉了口氣。


  「餓了吧。我去給你拿吃的。」


  施念拉住他袖口,白襯衫泛出的光把她中指和食指因硬物摩擦后發起的水泡映得晶瑩剔透。


  「洗乾淨了嗎?」


  涼壬知道她問的是那條褲子,點頭說:「恩。」


  「幫我扔了吧。」


  「好。」涼壬摸了摸她粘著顏料的頭髮。


  他的眼光故意避開被子里施念瑟瑟發抖的身體,而是隨著她的一雙眼睛盯著床頭櫃最裡面的角落。他無奈的看著施念眼睛里那些恐懼畏縮卻又滿是攻擊的戒備,一時間想起那些在街頭流浪的貓狗。


  施念的眼神和它們像極了,分明已經渾身是傷卻還要倔強的待在自己的世界里。


  「先吃飯。然後洗個澡。換身衣服,我帶你去個地方。」


  涼壬把早飯放到她能夠到的桌子上,隨後出了門。


  順著雨水衝下來的腐臭味兒,涼壬找到一個垃圾堆,裡面堆積著各種*的東西,包括爛掉的拉里格拉斯。加德滿都不是個環境優雅的城市,甚至於有點兒不像城市。可就是在這個地方,漫山遍野開著象徵愛情的花。


  涼壬用打火機點了一支煙,順手燒了其中一條褲腿。待上面的紅色被燃盡之後,他踩滅火苗,把它永遠的扔在了那個早該屬於它的地方。


  「不想知道咱們這是去哪兒嗎?」


  施念戴著墨鏡,蒼白的臉上露出淡淡的笑。


  涼壬停下來問:「知道尼泊爾最出名的休閑活動是什麼嗎?是冥想。」


  早起到現在,他已經習慣了這種自問自答。


  施念停下腳步,開口說:「有煙嗎?」


  涼壬掏出一盒新煙塞到她手裡,「這一路上隨便抽,等到了那兒,我們所依賴的東西就都不需要了。」


  「不需要?你為什麼不早去?」


  「早去?沒人能治癒一個想生病的人。」


  「現在不想生病了?」


  涼壬回頭看著她說:「我想好。」


  施念彈掉煙灰,把剩下的煙蒂放到嘴裡猛吸了兩口。透過自己吐出的煙圈,她看到斜對面帕廓達塔廟下兩個熟悉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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