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chapter18
一走進卧室,施念大概明白眼前的這個房間為什麼會價格高到空著了。
涼壬走過撒滿玫瑰花瓣的大床,把背包放到桌子上,說:「我睡地上。」
施念看了一圈,房間里除了立著的白色柜子,地上的圓桌和兩把椅子之外,能休息的就只有眼下這張雙人床。
「好像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兩個足夠成熟的人是不會相信男女在床上所謂「楚河漢界」的把戲。
不過,大白天他們這樣面對面長久的坐著,好像還是第一次。
涼壬坐在椅子上,眼神專註的盯著床榻一角,旁邊就是施念的腿,纖細勻稱。她坐在白色的大床上,身後的兩隻手不停摩挲著棉布單,剛洗過的床單有著僵硬的紋理,指尖劃過被面,那種粗糙感讓她心裡發癢。
或許,他下巴上冒出的青胡茬摸上去也是這種感覺。施念的眼睛跟著她的心,將那稜角分明,平靜中充滿克制和性感的下巴收進眼底。
涼壬的喉結上下滑動:「我去外面看看。」
施念眼光一沉,笑了。
她把他送到門口,然後轉身走進洗手間。這裡的水比加德滿都好,冰涼清冽,打在臉上會讓人瞬間清醒。
洗過臉,施念躺在床上,來尼泊爾之後好像有很多事情需要她去想,可一時間,她又被像掏空了似的,什麼都想不起。就這樣眼睜睜看著蒼白的天花板放空,然後靜等出去的人早點回來。
「忘拿鑰匙了?」
她聽到敲門聲,走去玄關,拉開門看見的是許慧。
「施念姐。」
「要進來坐嗎?」
「不了。我就是過來問你和涼壬哥要不要跟我們一塊兒去森林裡騎大象。」
施念撓撓頭,「還有別的活動嗎?」
許慧第一次在她眼中看到畏懼,笑嘻嘻的問:「你是不是害怕啊?」
「不是!」施念穿著拖鞋,露在外面的腳趾,動了動,「你們在大廳等我。」
兩分鐘后,施念換了雙鞋,關門的瞬間她深深的沉了口氣。
許慧和李月站在大廳里,面向門外的小花園,隔著玻璃看著站在樹下抽煙的涼壬。施念才發現,他吸煙的動作沒有信手拈來的嫻熟,也沒有歷經世事的滄桑,甚至有些笨拙,像個青春期里偷父親煙抽的叛逆小男孩兒。
早已成為風景的人不經意抬起頭才意識到自己變成了演員。眾目睽睽之下,他被一口生煙嗆得直咳嗽。站在房子里的三個女人,不約而同發出嚶嚶笑聲。
他們沿著拉普蒂河往南走,途中遇到有人在給大象洗澡,施念和涼壬便借口留在了河邊。
象主人拿著一塊兒磚頭,在大象厚實的背上和腳底摩擦。
被馴服的大象溫順的像個寵物,邊洗澡,邊和遊客互動。當有人騎到它背上時,它也不反抗,只是在某個指令之後用鼻子將背上的人捲起扔到水裡。
灰色的大象像座冰冷的石山,聽著重複的命令,做著重複的動作。一旦讓被戲弄的人和觀看的人樂不可支,它便可得到讚賞。畢竟,遊客的笑聲在這裡等於財富。
施念盤坐在草地上,撿起石子兒扔到河裡,濺起的水花終於讓大象動了動耳朵。這是只屬於它的條件反射,不需要等候任何人下達命令。
「沒有動物生來就是為了取悅人類的吧。」
「別那麼悲觀。換個角度,這也是一種自然。」涼壬分明就站在她身後,可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
她猜他一定是在眺望遠方,所以聲音才會那麼悠揚。
涼壬經過她身邊,走向手拿磚頭的男人。他們在離施念不遠的地方交談,可是說些什麼,她聽不清。不過看他們臉上都掛著古怪的笑,依稀可以感受到愉快的氛圍。
少頃,涼壬跑回來叫施念:「走吧。去感受一下生活的另一面。」
他攤開的掌心裡有一片金色,握上去春意盎然。
「摸一下。」涼壬指著大象的頭說。
第一次,施念把這種龐然大物看得如此清楚。它的皮膚遠不止粗糙可以形容,每一寸紋理都像是匠人費力雕刻而成。在如此近距離的視覺壓迫下,施念想,如果沒人馴化它,怕是它只要抬抬腳自己就會如螻蟻一般葬於此。
可她並不害怕。
因為從前有人跟她說過,看一個人,或者動物,是否善良的,只要看他們的眼睛便知道。大象的眼睛里滿是平和的與世無爭。
她伸出手,細幼的掌心撫摸著它身上樹皮一樣的溝壑。
突然,大象揚起鼻子。
它好像吸幹了整個拉普蒂河的水,將施念從頭到腳淋個徹底。她愣在那兒,直到大象張開嘴發出歡呼才回過神看到它調皮的笑臉。
原來,大象會笑。
施念轉過頭,有人也在笑,好看的耀眼。
她摸摸自己濕噠噠的短髮,不動聲色的退到大象身後。象主人就在她左邊,她給了他一個眼神,緊接她耳邊響起口哨聲。下一秒,便是涼壬的大雨傾盆。
施念的笑聲不比在場的任何人小。
她揚起水花,問:「生活的另一面是什麼?」
涼壬脫下外套扔到岸邊:「是驚喜!」
黎巴嫩詩人紀伯倫曾說:自然界的競爭不過是混亂在渴望有序。
施念想,也許它們需要一種支配,在人類對它們不構成傷害的前提下,可以製造出最單純的快樂。
涼壬和施念站在河裡,像兩個幼稚的孩子,挽起袖子和褲管跟大象嬉戲。他們像主人一樣用磚塊給它洗澡,偶爾也要接受它調皮的反抗。象鼻里噴出的水一點兒都不比廣場上的人工噴泉少。所以後來它一起事,涼壬就把施念護在懷裡。一個人背後濺起的水花,開著兩個人無盡的快樂。
黃昏漸至,大象被主人帶走。
渾身濕透的兩個人筋疲力盡的躺在岸邊,粘在他們身上的衣服被太陽曬得漸漸跟皮膚分離。他們臉上的笑容也慢慢漾開。
快樂,如同潮汐,有來時,就會走。
「走吧。」
「恩。」
落日藏在遠山背後,天空被映得如同一塊兒舊日的熒幕,泛出掉色的黃。涼壬和施念,高大和嬌小,他們行走在其中,像歸巢的倦鳥,一前一後,一高一低,一路向北。
玫瑰色的拉普蒂河從他們腳下流過,靜靜地流向他們沒去過的遠方。
前面的人,手裡拿著一截從岸邊撿來的樹枝。每走幾步,便有一小段從指縫裡漏出去。樹枝扔光了,施念也停了。
她說:「我想喝酒。」
涼壬一手拿著外套搭在肩頭,一手插著褲兜,他一點兒都不胖,那些肌肉附在他身上,看著精瘦。夜裡奇特旺起了風,他的襯衫著魔似的貼著他的身體發抖,讓施念忍不住想去抱一抱。
他抬起眉眼,把外套披到施念身上,「先回去換身衣服。」
施念相信他有辦法,一如相信他額頭上的憂愁,那三三兩兩的抬頭紋,雖然細膩,卻如象紋一般深刻,可以輕易取得別人沒來由的信任。
走進旅館門前的小花園,右數第一間客房的玻璃窗上露著兩顆腦袋,臉上帶著世俗的笑,彷彿早已把施念和涼壬的關係看得通透。
許慧和李月計劃好時間在他們一進走廊的時候,推開門。許慧盯著施念身上的外套問:「施念姐,你們下午玩的怎麼樣?」
李月不耐煩的嘖了下,「這還用說嘛。你能不能問些有建設性的問題。」
許慧反問道:「什麼叫有建設性的問題?」
李月正準備做示範,就聽到涼壬開口:「一會兒去喝酒。」
施念跟在他身後走回房間,聽到李月和許慧興奮的連連稱好。
十幾分鐘后,他們換好衣服從房間出來,第一個房間的門也緊跟著打開。施念甚至可以想像出那兩個女孩兒耳朵貼在門上探聽走廊里一舉一動的樣子。
旅館的隔音效果真是極差,或許是因為牆體太脆弱的緣故。
施念關上門,順手摸了下牆壁。
四個人沿著拉普蒂河走了一會兒,李月問:「是這邊嗎?」
涼壬一個人走在前面,不說話。施念跟在他身後,也是充耳不聞。只有許慧小聲安慰著:「散步嘛,應該很快就到了。」
涼壬停在茅草和竹子蓋成的小屋前,回頭說:「到了!」
「這是什麼鬼地方?」
許慧說:「鄉村酒吧?」
李月不禁打了個冷顫:「聽著怎麼那麼慎得慌,跟山村老屍差不多。」
叫她這樣一說,許慧也有點兒害怕,站在那畏首畏尾。
「走不走?」
施念沒她們兩個高,但此刻站在她們面前,卻帶著自上而下的壓迫感。
或許,這就是李月說的「高傲」。
一種讓人不得不妥協的高傲。
酒吧里的熱鬧將外面的清冷一掃而光。
許慧和李月四下觀望始終沒找到一個合適的地方容得下四個人。在一眾簇擁的人影中,一個女客人從角落裡的圓桌起身,朝他們走過來。
女人梳一頭深褐色長發,鼻樑挺拔,灰綠色的眼珠閃著銳利的光,像夜裡捕食的波斯貓。個子很高,至少一米七,穿著平底鞋,踮起腳跟在涼壬耳邊說了會兒話,接著叫來服務員幫她們把圓桌上的酒拿到外面去。
離開前,毫不吝嗇的送了涼壬一個吻別。
施念從涼壬身邊經過時,特意停了一下,「貓為什麼喜歡吃魚?」
涼壬看了她一眼,不作解釋。
剛坐下,李月有些按耐不住的說:「這樣喝酒實在太無聊了,咱們玩兒真心話大冒險怎麼樣?」
對於這個提議,許慧第一個給出回應。她懟了下李月的胳膊,眼珠滴溜轉了一圈,說:「自從來到尼泊爾,我感覺每天都在冒險,還不夠啊!要不直接真心話吧。你說呢?姐。」
施念喝了口酒,眼角眉梢儘是心思。她知道這是小姑娘們撩人的把戲,卻還是同意了。為什麼呢?
她的酒瓶微微一斜碰到涼壬的岩杯,「你呢?」她問。
涼壬搖頭,「你們玩兒。」
「你太沒勁了啊。」李月抱怨道:「虧我還對你一見鍾情,以為你是多瀟洒的一個男人。沒想到這麼婆婆媽媽。」
李月的話粗中有細,但並沒有觸動涼壬分毫。他繼續喝著自己杯里的威士忌。
施念淺笑著轉過身,一雙眼睛便是長在他身上。直到他抬起頭,四目交接,施念的眼神變得難以捉摸。她的指尖在岩杯上輕輕劃了一下,留下一道若有似無的印跡,就像她說話的聲音,輕輕的烙在涼壬心頭,「你不會是在執行什麼秘密任務吧?或者,你就是個在逃犯?」
為了回敬她,涼壬湊得更近了。他沉下呼吸,幾秒鐘后,敲敲桌子,「開始吧。」
李月把手機放到桌子中央,打開一款專為這個遊戲設計的app。從她開始四個人輪番點擊屏幕,停在大冒險選項,便跳過。停在真心話上,就回答。
施念和涼壬從未玩過這樣簡單的遊戲,根本不知道裡面會有多沒底線的問題。
當然,他們可以選擇跳過,但也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遊戲開始,小女孩兒們的興緻明顯高於另外兩個人。她們摩拳擦掌,對於「真心」更是來者不拒。
在她們輪番回答完自己內褲的顏色和暗戀過幾個人之後,施念徹頭徹尾認定這是個無聊至極的遊戲。涼壬似乎也是如此,這已經是他第五次回頭看吧台的時間了。
許慧把手機交給施念時,她正在喝酒,李月打趣說:「別著急,一會兒有你喝的。」
她不以為然,手指在屏幕上點了一下。
「初戀在幾歲?」
面對如此毫無新意的問題,施念似乎每個毛孔都縮了一下,一瞬間的冷顫讓她決定拿起酒瓶。涼壬抓住她的手腕,步步緊逼:「這有什麼不能說的?」
「是啊,施念姐。你這麼好看,肯定有很多人追。你就說說吧。」許慧在一旁又敲邊鼓,又戴高帽,像個等待開釋的虔誠信徒。
施念沉默了一會兒。
其他人都以為她是在回憶過去,或許初戀對她來講,真的是有些久遠。儘管施念外表看上去和許慧、李月相差無幾,但她們偷瞄過她的入住單,八三年生人,三十二歲,比她們整整大了十歲。
「沒有。」
她終於開口,卻讓所有人都大跌眼鏡。
「怎麼可能?」李月驚訝的差點兒就說出老處女三個字。
許慧低頭喝了口酒。
李月說:「玩遊戲不帶唬弄人的,不然玩著多沒勁。」
「那你們告訴我,初戀是什麼?」
許慧眨眨眼:「初戀就是心裡非常渴望見到對方,可等見到時,連手都不敢牽。終於鼓起勇氣拉手,回家就能興奮到飛起。」
李月的眼睛突然蒙了一層灰,淡淡的說:「自他之後,沒人能再讓我跑出幾條街,就為了假裝和他不期而遇。」
施念扭過頭,問:「你呢?」
「男人的第一個性幻想對象。皮膚雪白,身材姣好,還有一頭海藻般的長發。」
「爺們!」
李月豎起拇指,跟涼壬碰了下杯。
施念沉默了幾秒鐘,似乎是在努力搜尋可以對號入座的人,「沒有。」
片刻,她又問:「不信?」
李月和許慧都嘆了口氣,施念沒再說話,仰頭暢快的喝起來。
涼壬奪下她的酒瓶,「我信。」
施念笑了,孤獨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嘲笑,嘲笑自己的過往,也嘲笑這個愚蠢的決定。
「為什麼在這裡?」
停在屏幕上方的手指動了動,許慧小聲補充:「這裡,可不是指奇特旺。」
涼壬低沉的嗓音里淡淡吐出兩個字:「找人。」
「找誰?」李月迫不及待地問。
大概從在加德滿都的小旅館見到涼壬開始,她就對他充滿了好奇。
「遊戲規則是不是每次只回答一個問題?」涼壬迴避的答案只有施念知道,而她也不得不承認,除了那人的名字以外,自己也知之甚少。
「是。」許慧攔著李月,「得按規則來,不然他們該不玩了。」
一輪過後,手機又回到最初開始的地方。
李月點到輪空,卻面色難看。
等到許慧,這個過程又要比其他人漫長了許多。她雖然長相溫柔,性格隨和,但是偶爾有點兒神經質。四個人里只有她每次在點擊屏幕之前都要求神拜佛。
下手之後,她睜開眼,小聲念道:「說一個難忘的人。」
施念盯著屏幕,倒非常希望回答問題的是另有其人。
許慧想想說:「我最難忘記的是福利院里的童姐姐。」
「說名字。」李月不滿的敲敲桌子。
「童諗。」
施念無意轉身,卻不小心將桌子上的酒瓶打翻,碎了一地。酒吧里各種聲音疊加在一塊兒,服務員根本無暇顧及角落裡的碎裂聲。她自己蹲到地上,拾起玻璃碴扔進桌子下面的竹編垃圾桶里。
涼壬推開椅子,蹲了下去。許慧和李月也打算過去幫忙,但被他抬手阻止。他一邊撿起深綠色的啤酒瓶,一邊漫不經心的問:「還繼續嗎?」
「為什麼不?麻煩你再幫我重新開瓶酒。」
施念起身的時候,地上白色的啤酒沫正在逐漸消減,後來它們化成了一股水,就像鄉村酒吧里的拉普蒂河,從她腳邊緩緩流走。
「既然是難忘的人,只說名字似乎難以讓人相信啊。」
「就是。這個名字,連我都沒聽你提起過。」
這一次,李月倒是難得的附和著施念。不外乎是讓她講講童諗的故事。
許慧撐起胳膊,手像一捧荷葉似的托著下巴,美美的看著施念,「她像你。」
施念淺笑了一下。燈光昏暗的角落陷入沉寂,只有涼壬喝了兩口威士忌,酒精滑過喉結的聲音,聽上去十分性感。
「她是我在慈愛福利院認識的姐姐。我還記得她來福利院的時候是冬天。
那天外面下著大雨,她只穿了一條到腳踝的白裙子和一雙白布鞋,連嘴唇都是白的。院長打了一把黑雨傘到門口去接她,確切的說應該是去接她身邊的兩個警察。
當時我們好多孩子都趴在窗台上,看著她走到黑傘下,又走進來。
六七歲的孩子是最淘氣的,可是見了她,大家都不自覺的安靜下來。她站在那兒,像個落魄的天使。頭髮和衣袖上還有雨水,滴滴答答的落到地上。
在福利院的日子裡,她總是一個人坐在榕樹下。我就偷偷的跟著,後來被她發現了,她不說話,也不生氣,只是拍拍身旁的空位對我淺笑。」
「我舅媽不是在市兒童福利院領養的你嗎?」李月突然插話,一語道出她們的關係,讓許慧有些尷尬。
「是因為慈愛福利院起火,我們才去的那裡。不過在這之前,因為我們福利院地角偏僻,體量又小,所以上面早有把它歸到市兒童福利院的打算。如果不是院長一直堅持,可能在童姐姐走之前就實施了。現在想想,我非常懷疑當時是有人故意縱的火,好讓合併的事情水到渠成。不然,當時怎麼會只燒了廚房和檔案室?而且還是在我們出早操的時候,沒有半點兒人員傷亡。」
對於許慧這個故事,李月顯得並不在意,反而覺得有些沒頭腦,「這麼說,你和她也沒相處多長時間,怎麼就成了難忘的人?」
許慧搖頭:「有的人相處了一輩子,可偶爾還是會想不起他的名字。但是,有的人不一樣,只要一眼,就再也忘不掉。童姐姐是這樣的人,施念姐也是。」她轉身看著施念說:「你知道嗎,看見你的第一眼,我差點兒激動的上前認親。還好,你鼻尖上有顆小痣,還有一頭短髮。不然,就真的鬧笑話了。」
李月撲哧笑了,「我說你是不是傻,長頭髮就不能剪成短頭髮啦。」
許慧說:「我當然知道。可你知道我為什麼現在留這麼長的頭髮嗎?因為在福利院里的每個孩子,不論男女,都要剪成短髮。我們的生活老師,是個身體渾圓,有點兒刻薄的人。福利院里的孩子都怕她,即使心裡不願意,哭著也要剪完。只有童姐姐,一聲不吭,用手握住剪刀,血順著刀刃流到老師手上,把她嚇得半死。所以,她是我們福利院里唯一留長頭髮的女孩兒。」
李月似乎被嚇著了,倒吸一口涼氣:「這不就是個神經病嗎?」
「你根本就不懂!」許慧為她的菲薄感到憤慨,轉身把手機遞給施念,卻不小心碰到施念的手,「怎麼這麼涼?」
施念看著對面的窗戶,說:「有風。」
李月回頭一看,把凳子往涼壬身邊挪了挪,「我說怎麼背後一直涼颼颼的,奇特旺的天氣還真怪,中午那麼曬,這會兒冷得跟秋天似的。」
她正說著,施念隨意敲了下屏幕。
許慧伸過腦袋,失望的嘆了口氣,「施念姐連初戀都沒有,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李月跟著瞧了一眼,壞笑著說:「誰說沒有初戀,就沒有初夜的?」她撐起上半身,站在板凳的橫樑上,湊近了些,問:「什麼感覺?」
施念動了動手裡新開的三百三十毫升啤酒,也許是不想回應李月有點兒猥瑣的笑,也許是默認和不愛的人發生關係的那個夜晚讓她感到難以啟齒。
施念咬著瓶口,把酒往嗓子里灌。
這種猛烈的喝法除非酒量極好,不然放下瓶子的時候就是她爛醉如泥的時刻。
涼壬推開李月,奪過酒瓶。施念趴在桌子上,笑著說:「可以嗎?」
許慧怯懦的看著涼壬,他捏著酒瓶的手,指節白髮,露在外面的手臂,繃緊的肌肉看上去和骨骼一樣堅硬。最讓她感到害怕的是,涼壬凹陷的臉頰可以清楚的看到皮膚下的咬牙切齒。
「施念姐,是不是喝多了?」她小心地問。
施念搖搖頭,寡淡的眼神讓嘴角的微笑變得蒼白無用。
涼壬脫下外套披到施念身上,從黑色褲子的大兜里掏出錢放在桌子中央,然後帶著她離開。
尼泊爾的酒有多醉人?
施念是這裡第一個被背著走出酒吧的姑娘。
一路上,不知有多少男人向涼壬投來艷羨的目光。
沿著拉普蒂河往回走,晚風冰涼涼的吹在身上,施念下意識的摟緊懷裡的人。
「你真暖和。」
「那就抱緊了。」
施念點著頭,小聲說:「放心吧。我不會放手。」
相互拉扯糾纏的姿勢,早已讓人分辨不清,究竟誰不會放手,誰又捨不得放手。
涼壬鬆動的袖口,被肌肉用力的撐滿。他似乎比施念抓的更緊。
他背著她走了很久,直到施念呼吸漸漸均勻。涼壬問她,「為什麼要來尼泊爾?」
「聽說站在高山上,離兩樣東西最近。」
「什麼?」
「向上天堂,向下地獄。」
「它們都一樣。」涼壬看著流向黑暗的拉普蒂河,輕聲說:「都是對死亡的寬恕。」
施念笑了,眼淚打濕涼壬的衣領,她抬起手臂,伸向黑暗處高大的山峰,指著那裡說:「如果我能活著離開尼泊爾,回去以後就好好的。」
涼壬放慢呼吸,任由眼淚在自己肩上化開。
回到旅店,涼壬將施念放到床上。
四下安靜的夜,連飛禽走獸都守著日落而息的規律入眠,偏就是一牆之隔的近處,傳來男女燥熱的纏綿聲。涼壬皺了皺眉,轉身去洗手間投毛巾,出來的時候看到施念一手抓著木床頭,一手扶在牆上,搖搖晃晃的爬起來。那個早已迷濛的眼神突然變得尖銳,刀子似的扎在白牆上,嘴裡還振振有詞:「混蛋,放開她!我叫你放開她。」
涼壬走過去將站都站不穩的她拉回到床上。
施念掙扎著,滿頭大汗。汗和淚水混在一塊兒淌了一臉。她看著涼壬,空洞的眼睛里藏著數不清的絕望。
她拉著涼壬的手臂,指甲陷進肉里,可喉嚨不斷重複的聲音,飄輕,「救救她,救救她……」
也許是安慰,也許是憐惜,涼壬不明就裡的將她攬入懷中。她越抖,他抱得越緊,直到無數個循環之後,施念脫口而出:「救救我。」
涼壬突然感覺自己使不上力氣,彷彿懷裡抱著的是一堆散沙,那句話之後便像被風吹走似的活生生從懷裡流向四面八方。
「別害怕。」
他把她包裹在被子里,拿起隨身攜帶的黑皮包,走出房間。
靜悄悄的廊道,一聲巨響。
剛回到房間的許慧和李月打開門,看到走廊深處的第五個房間,門敞著。走廊里的感應燈長久的亮起,鎢絲髮熱燒出的光一越照進昏暗的房間。
她們跑過去,看到白色門上一個重重的腳印和裡面一把黑色的槍,槍口正對著床上嚇得發抖,衣冠不整的男女。
拿槍的,不是別人。
跺門聲驚動了其他房間的房客,李月抓著許慧的手連忙解釋:「我們把鑰匙弄丟了,老闆剛好不在,沒事的。」
因為房裡的人不敢聲張,所以其他房客也只是張望了一下就關上了門。
「你們也回去。」
涼壬充滿張力的聲音,不容有商。
沒一會兒,走廊里遠遠的響起「咯噔」一聲,鎖心劃過鐵片,卡進鎖槽。
涼壬看了一眼披頭散髮,淌了一臉黑色睫毛膏的女人,說:「穿好衣服,拿錢走人。」
女人拖著被子戰戰兢兢拿起床頭柜上的十美元零錢揣到她的牛仔褲兜里,然後把地上的胸罩、襯衫、外套,一樣樣穿起來。
床上那個舉手投降的男人,按耐不住:「我們不是買賣關係。」
「當然不是。但明天早上我還能見到你,那就說不定了。」
女人穿好衣服,不知所措。
涼壬說:「祝你和你的男友,今晚好夢。」
女人詫異的看著他,他將腳邊打開的錢夾踢了過去。女人撿起來,頭也不回的跑出旅館。涼壬收起槍,床上的人終於鬆了口氣,癱軟在那兒,羞臊的感受著屁股下面的一灘濕熱。
「雖然壞了你的好事,可是如果明天不想別人回來抓賊的話,就立馬離開。」說著,涼壬拽出床墊下面那沓錢扔到男人身上,轉身走開。
男人一邊撿錢,一邊委屈道:「真倒霉。」
話音剛落,就聽得門口傳來回應,「還有更倒霉的。既然是不義之財,你可以考慮留下當作修理費。」
幾分鐘后男人走出房間,正巧遇到剛回來的老闆。
「回來的可真是時候。」男人嘀咕了一句,但自知理虧,把偷來的錢扔到櫃檯上,「退房,剩下的是修門費。」
老闆一頭霧水,可還沒等開口,男人已經離開。
一出門,他就朝地上吐了口口水。
「別以為自己是雄性動物,就可以到處用液體佔地盤。」
「狗才那麼佔地盤呢。」他話雖接的順溜,可轉念一想就覺得哪兒不對。正要找躲在暗處罵自己的人算賬,轉身就看到煙頭上燒著的火光照亮那張冷酷的臉,撒腿便跑。
涼壬眼都沒抬,只是站在那兒靜靜地抽煙,直到最遠處的房間里亮起燈,他用食指念滅煙頭,火光瞬間變成灰燼。
「怎麼了?」
他把包扔到床上,扶住磕磕絆絆下床的施念。
「老有隻鳥在我頭上嘰嘰喳喳,吵得我睡不著。」
涼壬拿開她手裡的拖鞋,順著聲音看過去,是她放在床頭的手機在響。
「先去躺好。」
「有鳥……」
「……我來!」
施念點點頭,栽倒在床上。
耍酒瘋是這個世界上最無賴也最幸福的事。女人至少應該在愛的人面前大醉一次,如果他見過你的瘋狂失控,就不會懷疑日後你的溫柔善良。
施念的確有些失控。可看上去比平常善良許多。
涼壬把栽倒在床尾的她再一次放好,蓋被子時發現她腳上沾了灰。那條用涼水投好的毛巾,過了這麼許久也有了溫度,他坐在床尾,一點一點將粘在她身上的污穢擦乾淨。
電話又響了起來。
他走過去,打電話的是一個叫廖東威的人。他又看了眼施念,雖然躺在床上的她還睜不開眼睛,但是兩根眉毛已經擰做一團。
涼壬按掉電話,摸了摸她的太陽穴,那兒的神經疼得直跳。
他把電話調成靜音,坐在施念身旁。一整夜,較勁似的,把電話握在手裡,看著另一個男人,打了一整夜的電話。
初生的太陽迸發出光亮,一掃昨日的陰霾。
酒醒后的施念睜開眼就看到身旁坐著的涼壬。眼前這個英俊的男人,就連現在的頹廢都讓人覺得別有味道。
她伸出手,想要摸他下巴上又長了一點兒的胡茬。
「醒了?」涼壬閉著眼睛,抽回施念枕著的胳膊,「覺得哪兒不舒服嗎?」
她坐起來,感覺自己就像一件剛洗過的衣服,身上每一處都透著僵硬。
「我昨天怎麼回來的?」
涼壬睜開眼,握著電話的手突然用力,又瞬間鬆開。他起身把電話放到床頭柜上,說:「昨天晚上廖東威給你打了很多電話。」
「哦。」
「不打算回一個?」
涼壬看著窗外,語氣試探的曖昧。只可惜施念看不到他的臉,捕捉不到任何和情緒有關的表情,不過她注意到那隻叉在腰上的手不停摩挲著襯衫。
「你很在意?」
「在意什麼?」
「他給我打電話。」
「你想多了。那和我沒有半點關係。」說完,涼壬轉身走去洗手間。
施念折斷僵硬的自己,跟著下床,在他關門之前,手啪一下拍在上面,目光直白的幾乎赤.裸,「撒謊。」
涼壬看見她眼裡的自己,不自然上揚的嘴角,手不經意拂過眉梢,所有下意識的動作都自然極了。自然到沒有人會懷疑它的真實性,包括他自己。只是他不得不提醒自己,「下意識」在施念面前,本身就是個破綻。
「你有沒有想過,這一切都是我故意表現出來,迷惑你的呢?」
他的話好像是在提醒施念別忘了他自己是個更加專業的犯罪心理學專家。
她所用的伎倆,他都懂。
可急著撇清的涼壬又忘了,很多時候人都會自動忽略對自己不利的因素,去選擇那個即便不夠真實,但依然足夠讓自己滿意的話來入耳。
施念就是這樣。
她靠在門上,從她的世界里發出聲音:「他是個有錢人。」
「是一個你要嫁的人。」
「對了一半。」
施念定定的看著那個把臉埋到水池裡的男人,沉默了。她等著他能問得更多,他卻只想一心當個逃兵。她只有轉身離開,才不至於那麼難堪。
沒多久,洗手間里的水聲停了。
「我去安排乘舟的事。」
「一會兒我去大廳跟你們會和。」
施念坐在床上背對涼壬,看著手裡的電話,苦笑。她把涼壬支開不讓他再回來,是不想他在自己面前為難到無所遁形。
可她隨後把電話扔到床上置之不理,又是為了什麼呢?
浴室里的花灑打在施念身上,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清醒的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一頭短髮,鼻尖的痣,鎖骨上的花型紋身……每一處都被她輕輕撫過。她冷眼旁觀,彷彿那是借來的身體。
旅館敞開門做生意,每天來來往往的人很多。許慧他們坐在客廳里等施念的時候,已經有三撥人來找過住宿。可惜,這裡沒有一間空房。
當第四波人湧進來的時候,恰巧施念從廊道里走出來,瑪瑙紅的長裙艷如錦緞,兩條細膩光潔的腿在開衩處若隱若現。這個大廳里沒有人不注意到她,她卻若無其事的抹了下嘴唇,微微蹙眉。
「走吧。」
許慧和李月似乎看傻了,嘴上回應著,「走……走。」身體卻依然坐在沙發上不動。直到涼壬撥開打火機發出叮的一聲,她們才像找回靈魂的兩個人起身追趕施念的腳步。
到了河畔,許慧和李月跑去挑獨木舟。涼壬看著水裡映出的一抹紅色,說:「為什麼一定要強迫自己去做不喜歡的事情?」
「你是說這個?」施念抹了下嘴唇,將手指上的紅色送到涼壬眼前,「也不見得人人都喜歡黑色,可有些時候,你還非穿它不可。」
涼壬懂她的話裡有話,可越是懂就越看不明白她眼裡複雜的情緒。
是悲,是恨,還是釋懷,對過去的既往不咎?
單憑她眼裡忽而散去的光,涼壬便不想再妄加揣測。
他問:「為什麼是紅色?」
施念撿起腳邊的石子扔到水裡,墜入水中的石子盪起漣漪將她的倒影打碎:「如果葬禮是黑色的,你覺得死亡該是什麼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