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chapter16
離開加德滿都,那座最不像首都的中心城市,車子一路在山上盤桓。放眼望去滿山的翠綠,如同一件絲絨長袍披在一位凹凸有致的少婦身上,透出別具一格的慵懶。
只是看久了,那份閑適的慵懶也會變成乏味的倦怠。
施念把背包放到腳下,兩條腿蜷在座位上。這種下意識的自我保護,不禁讓涼壬想起從前,他在聯邦調查局行為分析部工作時的經歷。
四年前,他們部門曾經協助費城警方破獲過一起誘拐兒童案。嫌疑人是個面相和善的社區工作人員,艾米麗。
職務的天然屬性讓她有機會了解到社區內每個家庭層出不窮的情感問題。長期的工作投入,讓她一度以為只有自己才是這些家庭的救世主。直到退休的那一天,她像個平常人一樣穿梭在街道上,她發現,自己就像每家每戶門前放的郵箱一樣,不過是用來存放舊新聞和牛奶而已。
至於每扇門裡的吵鬧,多年來沒有絲毫改變。
那一瞬間她覺得她花盡半生為之努力的工作像個笑話。
她無法接受。
涼壬在她卧室里發現一本日記,扉頁上寫著:《familybible》。艾米麗把她經手過的所有家庭矛盾調節做了儘可能詳細的記述和分析,得出一個看似正確的答案——孩子。
而日記本上也寫到拯救家庭的根本就是要弱化孩子身上的野性,像人類馴服犬類那樣馴服兒童。
最終,他們在一棟廢棄的別墅里找到那些被拐騙的孩子。
涼壬始終無法忘記當時的情景。那些孩子,面前放著盛滿狗糧的盆子,巧克力色的狗糧里參雜著剔透的碎玻璃。每個人的脖子上都掛著牽引繩,他們能做的就是像施念這樣抱著自己,不堪恐嚇,不勝孤獨。
他記得,當時的自己曾無所畏懼的給他們每個人以擁抱。
而此刻……
面對施念,他似乎有所顧忌。
只是施念並未察覺。她抱著自己,漫不經心的打量眼前的風景。
腳下這條盤桓在山上無休無止的羊腸小道,狹而窄。路旁連個保護的欄杆都沒有。自從他們出了加德滿都,頭上的雲霧就變成了細雨,讓這條本就不好走的路,多了幾分危險,稍不留神就可能掉到下面的山澗里,摔得渣都不剩。
而最讓施念擔心的並不是眼前的危險,她留意著每一個沒有路標的彎道,一切的一切全憑司機個人經驗。
有那麼一瞬,施念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冒險的決定。
車子忽然減速,停在路邊。
睡眼惺忪的李月看到司機橫過半個身子到副駕駛旁,她用腳踢了踢許慧,趴在她耳邊,小聲說:「他們在幹什麼?」
許慧睜開眼,看到涼壬從副駕駛位子上抽出安全帶,然後倒手將它插到安全扣上。
他跟施念說:「前面有急轉彎。」
那一刻,他看她的眼神就像舊皮夾克下裹著的身體一樣,強悍、內斂、可靠。
正是這份不動聲色,讓施念相信,有時冒險也不意味著失敗,尤其是在有人陪伴的時候。就算是粉身碎骨,能葬在這片安祥的土地上,滋養著拉里格拉斯的芬芳,也不失美好。
車子重新發動,施念撩起一側頭髮,轉身問後面的小女孩兒們:「還睡嗎?」
許慧看著眼下的路況,緊張的直搖頭:「不了。我們盯著。」
這話要是從李月嘴裡說出來,施念一定會反問她:「你盯著有什麼用?」可是,許慧……也許正是她的謹小慎微,讓施念不得不口下留情。
她淺笑著轉過身,從煙盒裡抽出一根煙。
乾涸的嘴唇碰到煙蒂,就像飢餓的人遇上美食,口腔里瞬間分泌出的唾液慢慢浸濕了過濾嘴裡的纖維。她輕輕嘬了兩下,煙頭上的小火星如同無數條小火蛇糾纏在一塊兒。
她把點好的煙送到涼壬面前:「上路煙。」
施念說得輕巧,只是把後面兩個不經世事的小姑娘嚇得臉色煞白,偏偏涼壬這個「外國人」不忌諱這些,伸長脖子叼了過去。
回頭她又點了一根,含在自己嘴裡。
前面的彎道,小於九十度角,直直的看過去,就是山澗。
施念搖下車窗,風和雨呼嘯而來。
後面安靜極了,她卻好像在冷眼旁觀。
一霎間,便是笑著吐了口煙。
任何擦肩而過,都只是在眨眼之間,哪怕瀕臨死亡。施念的身體隨著涼壬的方向盤輕輕一擺,後面緊接著爆發出驚呼,「涼壬哥,你太棒了!」
對於許慧和李月這無疑是一場驚心動魄的劫後餘生,她們相擁著抱在一起,鼻涕眼淚一樣不少。直到浸濕對方的衣衫,李月方才有所反應,推開許慧,嚴肅的問:「他叫涼壬?」
許慧點頭。
「你怎麼知道的?」
許慧勾勾手指,在她耳邊說:「想知道?陪我去廁所。」
李月激動道:「我也想去,剛才的彎道真是嚇尿了。」
涼壬那邊也開著車窗,前面儘是風,吹得呼呼響。後面坐著的人雖然內急,卻沒一個好意思張口。施念動了動,涼壬立刻轉頭看她。
「找個地方停下來。」
涼壬看了下時間,「還有兩個小時就到了。」
施念手托下巴,斜了下眼神,說:「內急。等不了。」
涼壬踩了腳剎車,李月的頭正好撞到施念的座椅。她剛要發牢騷,被施念嘖的一聲打斷,「下車。休息五分鐘,該幹嘛幹嘛。」
「你呢?」涼壬問。
「我又沒像水牛似的,喝那麼多水。」
「施念姐。」許慧拉著李月從後面跑回來,紅著臉問:「你知道這附近哪有廁所嗎?」
看她們的樣子,施念也知道這話不是在問自己,她看了一眼活地圖,涼壬指著前邊的草叢說:「看到了嗎?」
三個女人不論大小,不約而同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路邊的草地儼然成了露天公共廁所。幾個男人背對馬路,站成一排,行方便之事。
許慧和李月頓時臉紅到脖子。
「要不咱們走吧。」這是除了租車以外,李月第一次打從心裡真正妥協。
施念瞥了她一眼,「一路上都是這種情況。你能忍兩小時就上車。」
「可是……」
李月話還沒說完,施念從背包里掏出一條羊絨圍巾遞過去。
她們剛走,涼壬也打算下車。
「你幹嘛去?」施念抓著他胳膊,眼神堅定的說:「走遠點兒。」
涼壬打量著她粉紅色的耳朵,笑說:「這種事,即便轉過身,我們也不吃虧。」
施念細著眼光,回道:「別人我不知道,你肯定是吃虧的。」
「你怎麼知道?」
想起李月剛到旅館那天晚上跟許慧說的話,她便撒手,待涼壬下車后,比劃著讓他轉了個身,恨不得像菜市場挑貨的阿姨一樣,挑剔的說:「這麼好的貨,不光我知道。」
如此莫名其妙,不知所云的話,涼壬自然不懂,不過他還是回頭看著路邊,自言自語,「這隊也排的太長了。看來我還真得換個地方。」
施念緊繃的臉瞬間融化,似笑非笑的看著他的背影。
前面大巴里的男人都在排隊上廁所,一波接一波。即便施念接觸過臨床醫學,對人體結構已經爛熟於胸,但那些畢竟是躺在解剖室里的標本,和眼前的景象有著實質性的區別。
她感到極度不適,從車上跳下去,蹲在路邊乾嘔。
「暈車?」
涼壬遞過來一瓶水。
施念回頭,臉頰潮紅,「哪來的?」
涼壬指向大巴,一個皮膚黝黑的小夥子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和他們揮手。
「乾淨的,放心喝。」
施念抿了下嘴,粗糙的唇紋像乾裂的大地生出一道道口子。
「謝謝。」她接過去,喝了一口,剛好抑制住胃抽筋引發的嘔吐感。
她站起來摸了摸輪胎上的摩擦痕迹:「差一點。」
涼壬點頭道:「恩,差一點。」
從山坡下爬上來的許慧和李月,手裡搖著圍巾,好像大勝歸來一樣,旌旗招展。
四人回到車上準備出發,施念說剩下的路她來開,但被涼壬拒絕了。這還是李月第一次見到他對施念說不,坐在後頭兒興奮了好一陣才安靜下來。
往後的兩個小時里,他們又歷經了幾個險峻的彎道。
許慧和李月似乎有了抗體,漸漸的不再在意腳下的路,也不再煞有介事的全神貫注。她們有說有笑,天南海北的聊著天。
不過,每隔一段時間,她們就會意識到,下一處便是彎道。
因為每個彎道前,施念都會點兩支煙。
她一支。
他一支。
不管她們兩個人如何聲勢浩大,也無法走進施念和涼壬的世界。那個被煙霧包裹的世界,到處都是他們沉默的交談。
他們四個人就像屬性完全相反的冰與火,無法融合,卻也不妨礙在這世界上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