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chapter4
從某個街角開始,施念意識到自己闖進了大觀園。
她看到越來越多塗著艷麗色彩的廟宇和神像,矗立在陽光中。日暮前的夕陽給它們披上了一層淡淡的橘黃,如同神來之筆,寫滿歲月悠長。
旅行中的人們在廟宇間穿行,每一座神像前都留有他們的祈禱——焚香、雙手合十、鞠躬……但願那一刻,人們都是虔誠的。
施念看著太陽的方向,知道自己正是從北來,往南走。
她拉著箱子路過一尊特別的神像。
它身黑如碳,怒目圓睜,頭上帶著骷髏做成的冠冕,六隻手臂所持之物不盡相同。最令人畏懼的還是它腳下踩著屍體,手裡提著頭顱的樣子。
人們在此排隊敬香,施念只是遠遠的看著。
片刻,便離開。
意想不到的事情接踵而至。
離開神像,她只走了幾步就被攔下來。對方是個長相淳樸的尼泊爾小夥子,講的一口撇腳英文。儘管發音不太準確,但施念還是聽懂了他的意思,自己遇見查票的了。
七百五十盧比換了一張杜巴廣場門票。
她掂量著,不禁笑出聲。那一句「往南走」,原來是想幫自己逃票。
「你一定想不到,我是個運氣不好的人。」施念把門票舉過頭頂,念出印在左下角的英文。不過,她說的不是「感謝您對遺產保護的貢獻。」而是,「thankyou,apollo。」
出了廣場再往南有一些零散的家庭旅館,門口立著的牌子上寫道:可短租,可長租。施念挑了家外觀看上去最乾淨的,走了過去。
旅館敞著門,櫃檯里有一個上了年紀身體發福的婦人,還有一個年輕的小夥子。
小夥子說了句:「你好。」
一路走來,施念已經知道他的用意,便遵從當地搖頭表示同意,點頭表示不同意的習俗,搖搖頭,證明自己是中國人。
小夥子微笑著從櫃檯里出來,將施念迎進去。他中文很好,向施念介紹自己叫巴哈杜爾,還有他的媽媽,夏爾馬。
「你也可以叫我的中文名,英雄。」
施念說:「是個不錯的名字。」
巴哈杜爾一臉驕傲,他媽媽拍拍他的肩膀,「得意啊。才有的名字,前幾天。」夏爾馬的中文顯然比她兒子差很多,不過她慈祥的笑容可以化解一切尷尬。
施念決定在這兒住下來。
她從背包里取出護照、身份證和visa卡,到櫃檯做登記。巴哈杜爾拿著證件端詳了半天,又把登記表送到施念面前,問:「這該怎麼寫?」
因為她遞交的是香港身份證和護照,所以上面大多是繁體字。兩個證件加一塊兒,巴哈杜爾只認識「中」。施念自己填好入住表后,將它交給巴哈杜爾。
「你……」
「我叫施念。」她把卡遞了過去。
巴哈杜爾看看,說:「又是這種卡。」他拿起來詢問站在門口的夏爾馬,「媽媽,涼壬哥的那種卡,是不是刷不了?」
夏爾馬笑著說:「叫姐姐,到了。」
施念疑惑的看著巴哈杜爾,他解釋說:「美元。我們這裡可以付現金。」
交過錢,算是完成了所有入住手續。
施念拎起箱子準備上樓,巴哈杜爾接過去,說:「三樓,太高。我幫你。」
如果英雄意味著挺身而出,助人為樂,那巴哈杜爾的名字無疑十分貼切。施念跟在他身後,從櫃檯右側上樓。這裡是民宿旅館,設施自然不比酒店。他們腳下的樓梯窄得猶如一線天,怕是夏爾馬那樣的身材上上下下時要格外小心。
幸好,她住在一樓,後院的一間屋子裡。
聽說沒有特殊情況她是不會隨便上來的。至於什麼樣才算特殊情況,巴哈杜爾笑著說,他也不知道。因為就沒見她上來過。
三樓有兩間房,施念住在最裡面,推開窗就能看到杜巴廣場。
「你看西邊,路對面就是我們這最有名的獨木廟。它只用了喜馬拉雅山上的一棵巨木。北邊是瑪珠神廟,典型的帕廓達建築。」
「帕廓達?」
巴哈杜爾走到窗邊,像個導遊朝杜巴廣場方向指點一二,「我們這的古建築分三種,像瑪珠神廟那種多層頂檐的塔廟就叫帕廓達。錐子一樣的石頭建築叫錫克拉。最後就是那種半球形底座的佛塔,叫寺度巴。」
施念看他對眼前的景象如數家珍,就知道他一定無比熱愛這片稍顯脆弱的故土。她說:「英雄,你知道這個詞在漢語里的意思嗎?」
「力挽狂瀾?」意外的講出一個成語,他得意的看了眼施念的反應,緊接著否認道:「一定不止這個意思。還有愛,對不對?」
施念眼中閃過一絲驚喜,彎著嘴角說:「你配得上這個名字。」
巴哈杜爾忽然害羞的點頭,施念不知道他為什麼否認,正要開口安慰,他說:「其實這都是涼壬哥告訴我的,就連名字也是他給我起的。」
從進到旅館開始,這已經是施念第二次聽到這個名字,不由得讓她有些好奇,「他也是中國人?」
「不,他來自美國。」
施念眼前頓時浮現出一個身材健碩,胸肌發達,小麥膚色,金髮碧眼,整日穿著短褲和拖鞋全世界瘋跑的男人形象。或許他還應該戴副眼鏡,畢竟研究中國文化對他們來講不是一門簡單的課程。
「他就住在你樓下。等他回來我可以介紹你們認識。涼壬哥是我見過最棒的男人。」
不被期待的熱情有時候等同於麻煩。施念聳聳肩,暫且謝過。
巴哈杜爾離開以後,她索性坐到窗前,看著太陽把最後的光亮任性的塗滿整個加德滿都。那是個無比神奇的時刻,它傾盡所有將絢爛賜予每一座神廟,在塔尖之上開出鮮艷的太陽花。而後,便落的無聲無息。
加德滿都,迎來黑夜。
施念依舊坐在窗前,似回味,也沉默。整個過程對她來說太快了,好像只在眨眼間。她去燃了只蠟燭,立在桌角。
燭光映出掛在牆上的白絹布,上面寫道:諸行無常。
一入夜,樓下沸騰起短暫的喧嘩。沒多久便有一人從中脫離,上樓的腳步如踏水行舟不落痕迹,似乎並未受到夜裡斷電的影響。施念房裡的地板震了一下,是那個「最棒」的男人回來了。
她收回眼光,恰好路過放行李箱的柜子,那上面擺著她下午買來的小燈籠。施念轉身拉開抽屜,從裡面又拿出一隻蠟燭放到托盤上,看著燭光漸漸燃起。然後,小心翼翼將它掛到窗前。
微弱的火光,時高時低,映得白色燈皮泛起暖靄的黃,可愛到讓人移不開眼睛。此時,放在床上的手機鈴聲大作,她瞥了眼屏幕便將頭埋在胳膊里。
最後的最後,她走了過去,聲音如同飛在暗夜裡的蚊子。
「我到了。」
「還好嗎?」
施念想想,倒是細細的笑出聲。
「怎麼了?」廖東威不緊不慢的問。
施念說:「沒什麼。想起白天的遭遇,覺得還挺有趣。」
「我倒是也想看看你捉弄人的樣子。」
廖東威說的是機場接機的酒店經理,而施念想的顯然是另一件事,另一個人。她語氣漸緩,「我不過是想看看真正的尼泊爾。」
「恩。」
廖東威回應的簡短,卻時隔很久。
跨越千山萬水,施念都能聞到他指尖殘留的雪茄味兒,那股碳焦里飄出的香氣能讓人得到片刻安寧。
她靜靜的等著……
「還記得在診療室,我問你『為什麼是我?』你說,因為我有個女兒。可是曉喬……」廖東威的喉嚨好像突然被東西卡住,他有些顫抖卻決絕到不給自己任何喘息的機會,接著說:「我們會有自己的孩子,對嗎?」
「等到哪一刻提起曉喬你不再心疼,你也就不會再和我說同樣的話了。」
「會嗎?」
「會。」施念把電話放在枕邊,看著天空慢慢出現一彎月牙,看著整個杜巴廣場像個嬰兒睡得酣暢淋漓。她的聲音在沉寂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晰,「因為失去的東西無可取代。」
他們的通話一分一秒過去,裡面傳來不住的哭泣。這是施念第一次聽到廖東威為了女兒的離開放聲大哭,發白的指尖在屏幕上輕輕滑動。
瞬間的戛然而止,讓她這裡又歸於平靜。
她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不僅僅是因為危機感的應激反應導致認床,失眠對她來說是家常便飯,何況剛到加德滿都不久就遇上了停電。她忽然起身,手伸向掛在床尾的背包,從裡面拿出耳機線插到手機上。
打開音樂文件,裡面種類繁多。流行古典,鄉村搖滾,統統被她一掃而過。直到出現alpha(阿爾法腦波)的音樂文件,施念才停下,指尖卻划動它下面一個叫alisa的音頻,重新躺到木板床上。
放在胸前的兩隻手牢牢握著電話,她用盡渾身力氣挑動手背細細的筋骨,每一道都像剛剝皮的柳條,泛出青白又清晰可見。
直到電話不堪重負,耗光僅有的電量。她摘下耳機,睜開眼,卻不得不先擦乾眼角滲出的淚。有趣的是,她停止了流淚,卻還依稀聽得到嗚咽聲。
「我還在哭嗎?」
施念無奈的搖搖頭,從背包側面掏出個白色小藥瓶。
一片、兩片、三片……嗚咽聲還在耳邊徘徊,真切的讓她如同身臨其境。她走去窗邊,聲音從冰冷的窗子飄進來,自下而上在空曠的街上回蕩。悲傷像一股暗流,流過黑夜,流進施念的房間。
早就燃盡火光的燈籠被風吹得搖晃,白色的紙皮像窗欞流下的一滴淚。
這兒,有人在哭。
施念探出頭,望著樓下漆黑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