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她遇見一場死亡,卻異常美麗。
二零一五年二月十八日,農曆臘月三十,俗稱「除夕」。這本就不該是個風平浪靜的日子。歲末年初,正是團聚的好時候。
在老家,農曆新年前一天最熱鬧。
上午,孩子們跟父母到街上採買,愛吃的娃娃一早就起床換上新衣服等著去買糖。下午,鎮上的商店都關了門,大人們要早早回家,貼春聯,擺桌子。
今年的這個時候,我在花都。
早上六點還守在一間不大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裡。而此刻的花都要比往常清凈許多。
放眼望去只有擺動的樹枝孤零零看著風刮過,還不時被它撩走幾片葉子,落到路邊一輛老舊的銀灰色桑塔納上。
車就停在我們便利店對面,離人民公園不遠,連結三東大道西和天貴北路的小道上。前面的大燈下邊補著一道三寸長的黃漆,像是被人生生撕開了口子,又像是它渾然天成的第三隻眼,聚精會神盯著四周。
想起過往,我不禁在心裡咒罵:天曉得從前是哪個不長心的把我騙到這兒,說這裡富得流油,看全國人民都是窮鬼。
不過說實話,從平涼到花都的小半年,幾個街區逛下來,眼前那種破爛車還真少見。
由此倒可以聯想到一點——車主應當是個毫無檔次,而且粗糙至極的人。
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我多慮了。
因為打那輛車停在那兒起,凡我留意,它都像報廢了一般,擱置在路旁。
昨天,跟同事閑聊,無意提起,他半帶嘲諷的態度同我想的如出一轍。
「車?」根據我的提醒,他瞥了眼窗外。
稀疏的陽光泛出猩紅,透過綠化樹的葉子零碎的灑在深藍色車窗上,那種玻璃總是會最大限度挑逗起人內心裡原始的偷窺欲。
「不就是一堆廢銅爛鐵嘛。」同事脫口而出。
我不確定他是不是被那不起眼的外表矇騙了,於是提醒道:「不奇怪嗎?三天了,沒人從車上下來,也沒人來把它開走。」
他一邊清點貨架把過期速食品塞給我,一邊毫不在意的說:「大驚小怪。說不定是哪個偷車賊兩眼一抹黑,腦袋犯渾偷的,得手之後才發現自己幹了件蠢事,然後就把它扔在了路邊。免得打不著狐狸還惹一身騷!」
聽到這,我忍不住回頭,心裡竟然起了一絲貪念,要是家裡能有這麼輛車倒騰些貝母、冬花會省掉不少力氣。
越過便利店的促銷海報,我平靜的看著,並且期待那輛車發生點兒什麼,哪怕是交警過去貼張罰單也好。
突然,一隻胳膊從背後卡住我的脖子,一隻手強行將我的頭扭了回來。
「親愛的,等你下了大夜班,我帶你出去嗨皮,怎樣?」
店長的臉緊挨過來,帶著黏著的濕氣。
他是我同事,也是我來到這座城市以後交的第二個男朋友。一個毫無好奇心,又樂於聊騷的人。
我用手裡的籃子撞了他一下,把臉扭向收銀台,那是整個店裡的監視點,從早到晚都躲在角落散發著隱秘又敏銳的紅光。
他解下腰上的深色圍裙,扔到一堆過期食品上,捏起我的下巴,說:「乖,明天早上來接你。」
跟著,他抬高手臂,一張嘴不由分說裹夾著我的唇。
我猜監視器那頭將會不斷重播這段讓人興奮的畫面。我全情投入,因為他身上那股讓人無法拒絕又欲蓋彌彰的壞。
同時,也為了我來到花都之後學會的第一件事——不讓自己陷於孤單之中。
自他走後,將近午夜,店裡來了幾個人。他們穿著深藍色長袖衣服,領口和衣襟都粘著灰,一看就是附近工地的打工仔。
他們要了幾瓶啤酒,又從貨架上拿了些麻辣味的零嘴,圍坐著聊天。其中一個手裡提溜台收音機,裡面播放的內容和我不無關係。
「近些年,隨著都市生活節奏加快,二十四小時便利店如雨後春筍般在城市興起。可不管如何包裝,都難免會讓不需要的人產生雞肋感……」
我一邊開酒,一邊從心裡發出冷笑。電台里說話的人肯定不是單身,所以他不知道深夜的一碗泡麵和散發著添加劑香味的串串能給人帶去多少安慰。起碼有了它們的陪伴,不會讓一個人的夜空蕩無物。
「工頭說明天要來個新伙夫,你們知不知道?」
他們當中最胖的那個率先打開話匣子。
坐他旁邊,皮膚黑亮的人,嘴裡叼著牙籤,喝了口啤酒,滿不在乎的說:「管他媽的是誰,只要做的難吃,老子照樣掀桌子。」
同行的人似乎都怕他,紛紛拎起酒瓶,附和著。只有那個掏了錢卻沒要酒的人,坐在那兒不出聲,歪著腦袋,不停調換收音機頻率,直到聽見鄧麗君的《何日君再來》,臉上才露出微笑。
「老王,又想干那事了?」黑臉傢伙調侃道。
眾人發齣戲虐的狂笑,我就站在離他們不遠的收銀台里無動於衷。一是對這種葷段子習以為常,二是要給剛進來的顧客拿煙。
他們口中的「老王」有點兒靦腆,也不爭辯,只是輕輕拍了拍黑臉的肩膀,說:「聽老大哥一句,明兒李全來了,難吃你們也忍著,大不了咱們晚上來這開小灶。」
胖子聽他話裡有話,急忙說:「王哥這是知道內.幕啊。」
老王擺擺手,「我個泥瓦匠,能知道啥內.幕。不過是跟工頭一起抽煙的時候,聽他說,這人叫李全,是大老闆親自安排過來的。」
「不會是派來盯咱們幹活的眼線吧?」
話已至此,眾人沉默下來,幾口清空了瓶子里的余酒。
曲終,人散。
一番無味的熱鬧之後,長夜慢慢過去。收銀台下面的抽屜震得我兩腿發麻,我利索的伸進去一隻手,關掉鬧鐘。它像只突然被宰的公雞,長鳴之後鴉雀無聲。
距離約會還剩不到半小時,也是整個夜班下來最難熬的時候。
眼前的這座城市彷彿被清空了一般,靜得讓人心慌。我急於找些事情填補,便又想起街邊那輛車。
沒錯,就是那輛停了三天的灰色桑塔納。
它再次走入我的視線,帶著我曾經的期待。
一個身穿黑色夾克,頭戴黑色鴨舌帽的男人左顧右盼走過去。那扇「焊死」的車門終於在他敲擊車窗之後有了明顯的鬆動——車門敞開,從裡面探出半副身子——出來的男人也是同樣打扮。
不過,我發現他比外面站著的那個人高出一頭。
還有,他的褲子不是灰色。
他朝來的人微微點了下頭,拎著一塑料袋半透明的黃色飲料,如一陣乘夜興起的黑風,徐徐而來。
雖然看不清商標,但以我僅有的零售經驗,我相信那是某個品牌的烏龍茶。
「先生您好,購物時請將物品存放在收銀台。」我音調平和,禮貌有加的說。
他滯鈍的雙眼似乎有些詫異,但並沒有將那些飲品放到我面前,而是掃了眼我頭上的燈箱,點了份加蛋加腸的手抓餅,然後他向我詢問附近哪裡有垃圾箱。
因為車的關係,所以我格外留心他的模樣。
一張尋常的面孔,聲音不高不低,是普通男人該有的模樣。除了付款時他特意將塑料袋由左手換到右手,然後略顯笨拙的掏出左邊上衣口袋裡的錢包。
難道不是用右手更加方便嗎?
收了錢,我指向斜後方,眼瞅著玻璃門外。他心領神會,大步走出去。只聽見哐當一聲,早上的垃圾箱果然空的可以。
一根煙的工夫他從外面回來,手抓餅已經做好,放在收銀台旁邊。
「你剛剛不在,所以我給它放了兩種醬料。」我提著包裝紙遞給他。
「給我一瓶礦泉水。」
他有些冷漠,但我知道我應當盡一個售貨員的職責,「兩元。」
他拿出五塊錢。
我故意將找回的零錢和礦泉水分別拿在兩隻手裡遞過去。此時,他不得不伸過右手。虎口和食指指腹有些僵硬,厚厚的繭子像兩塊被風吹乾了的膠水粘在上面。在我老家只有常年出苦力才會留下這麼個印記。
他接過東西在玻璃窗前的石台旁坐下,那是店裡專門給顧客安排的用餐地點。
很快,便利店陷入一片沉寂,比一個人的時候,更難熬。
我不得不打開音響,讓那些躁動的樂符在我們之間跳躍。我跟著節拍,在升起霧氣的玻璃窗前揮動手臂,外面的世界隨著我不斷後移的手,一點一點在我們眼前攤開——晨光,長街,還有美人——她穿著一條火紅的裙子,如同朝陽,在一片混沌不清,瞌睡不止的陰天里跑出一抹紅霞。裙子下白色的肌膚和袖口的珍珠一樣讓人讚歎,暗紅色及頜短髮下隱約可見一對藍寶石耳環,尤其隆重。
感受到來自身旁的目光,我故意說:「走那麼急,應該是去約會吧。」話出口的一瞬間,我腦子裡突然湧出個調皮的想法,便伸手敲了敲玻璃,然後無辜的站到「肇事者」身後。
他來不及躲避,指節引發的震動早已發出一串悶響。
在背景音樂的掩蓋下,室內聽不到窗外任何聲音,但我們看得到女人回頭時風吹起她的短髮,剛好有一綹從額頭飄落在她小小的鼻峰上,露出尖翹的鼻頭和小巧的下巴,還有那雙我此生都不會忘記的精靈似的眼睛。
「她不是去約會。」眼下這位一直保持冷靜的人終於開了口,「個子不高的女生通常不會選擇低跟鞋去見喜歡的人。」
聽他這樣講,我方才注意到女人腳上那雙漸行漸遠的黑色瑪麗珍鞋,鞋跟高度不超過三厘米。基於自己的緣故,我很能明白他話里的意思,「那你說說還有什麼事情會讓一個女人如此精心打扮?」
也許是我的話引起了他的好奇,也許是在這之前他就已經開始念念不忘,那一雙滯鈍的眼睛突然拉長視線,閃出光亮,像動物世界里覓食的獵豹,舉目眺望。
這就是男人啊!
我拿走放在大理石台上的白毛巾,轉身時腦海里忽然浮現出一張驚懼蒼白的面孔。
「我見過她。不過昨天是黑頭髮……」
玻璃門夾進來的涼風順著我的脊背向上,一個冷顫之後我意識到便利店裡又剩下我一個人。
我快步走進收銀台,拉開下面的抽屜。
裡面放著兩部手機,白色是我的。但我毫不猶豫將手伸向它旁邊——專門用於電子收銀的黑色電話。
昨天晚上來來往往,只有兩個人選擇刷卡,一個叫李曉光,另一個就是她——施念。
周遭的一切都跟著兩首歌之間的切換陷入沉靜。
「歡迎光臨!」
門口突然響起模擬人聲,嚇得我差點將電話摔到地上。
「做什麼虧心事被我撞見了?」
店長走過來,我匆匆按下退出鍵,將手機放回原處。
「哪有虧心事,就核對一下收入金額。」我分明是在查看那位美麗女子的名字,卻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說謊,只好心虛的反問他,怎麼來的這麼早?
他笑了,極其曖昧的說:「當然是為了你啊。」
好在,我反應迅速,攤開手掌,指尖輕輕碰了下他按在桌子上的手,報以微笑,「乖乖等我。」
值得期待的約會是一件非常能激發女性荷爾蒙的事情,女人們願意為它花上大把的時間,我也如此。站在更衣室的鏡子前,我細細端詳自己的臉,嘴唇換過三四種顏色之後,依然覺得暗淡無光,這真是前所未有。
或許,我缺少一抹像施念唇上那麼明艷的大紅色。
我擦掉嘴上的橘粉,塗了一層透明的潤唇膏。然後,打開衣櫃,拿出一雙棕色高跟鞋套在腳上。
「我打算買一支大紅色口紅,怎麼樣?」
從更衣室出來,同時有幾張熟悉的面孔進入我狹窄的視線。我的店長男朋友,來接班的店員,還有早上那位扔掉烏龍茶買礦泉水的男顧客。
「你什麼時候見過她?」他毫不客氣的開門見山。
男友很快將目光投到我身上,為了避免誤會,我爽快的回應道:「昨天晚上,施念來這買過東西。」
我竟然還沒忘記這個該死的名字。
可他似乎並不意外,只是盯著收銀台一角,說:「我需要看看監控。」
「我沒這個權利。」我遲疑了下,繼續說:「你也沒這個權力。」
他利落的從右邊上衣口袋裡掏出黑色證件,手指輕輕一撥,身穿制服的證件照下方寫著工作單位和名字——王見。
「誰有查看監控的權利?」
「店長。」一直沉默的店員好像要拿五好市民一樣積極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