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雪山和繃帶
第57章 雪山和繃帶
去年夏天,爺爺去世之後的一個月內,遲晏大二之前寫的幾本小說經過了幾年的沉寂,都陸陸續續被挑中,簽了各項影視、出版、周邊版權……關注度上來之後,有一本長篇更是一舉拿了當年的木華獎。
高額的版權費在那個他已經不需要的時機紛遝而至,如同上帝開的一個玩笑。
他將一部分版權費投進了表哥賀季同的文學工作室,作為合夥人入資資金,隨後獨自一人去了一趟大興安嶺,之後便搬回了雲陌。
這一年裏,他在雲陌這幢兒時住過一個學期的別墅裏閉門不出,沒日沒夜地在準備他的新書。
《大興安嶺的林中人》。
可惜一年以來,卻沒能寫出任何令他滿意的文字。
大綱、人設、文風,這些原本如同本能一般信手拈來的東西,如今卻步履維艱。
許多個夜裏,他躺在床上,在黑夜裏盯著自己的雙手,覺得這十指上曾經被賦予的天賦與能力,似乎被無情地褫奪了。
截止今天,在這個女孩子敲門之前,他恰好推翻了第十二個版本。
心情可謂是差到了極點,自然也絲毫沒有敘舊的心情。
遲晏蹙眉踢開歪七扭八的幾個空酒瓶,徑直往裏麵走。路過玄關時,他回頭看了一眼。
女孩子低著頭脫了鞋,烏黑的眼睛怯懦地盯著黑黝黝地房間裏,神色瑟縮,腳下亦跟著躊躇不安。
遲晏頓了會兒,久違地伸手按下開關。
高挑的客廳裏,璀璨的水晶燈霎那被點亮。
女孩緊繃的肩膀也因著這難得的光亮有了片刻鬆弛。
隻是下一秒,她又微微睜大了眼睛,顯然是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燈一開,房子裏所有的狼藉無所遁形,滿地的廢棄稿紙、空酒瓶、堆滿煙頭的煙灰缸……
遲晏辨出她眼裏隻有驚訝,並無之前的害怕,便不甚在意地往裏走,留下話讓她隨便找個地方坐會兒,便接著開剛剛開到一半的會。
遠程會議是與《晝夜》的影視改編有關,大致的走向他早就親自把關過,隻剩下一些影視呈現方麵的細節尚需定奪。
劇方的幾個編劇在激烈地討論著,時不時征求一下他的意見。遲晏專心聽著,偶爾說一下自己的看法。
《晝夜》是他的第一部影視化作品,當時有幾家影視公司報價,他挑了一個價格中下的,隻因為這家給的片方團隊,從導演到編劇、演員都是業界口碑十分出色的。
他自己也非常上心。
直到會議間歇,他總算有閑暇摘了一邊耳機,這才聽到客廳一角傳來細細簌簌的聲響。
遲晏怔忡了片刻,忽地想起家裏還有個人,於是掀著眼皮看過去。
女孩子穿著簡單的衛衣牛仔褲,烏發淺唇,身子整個陷進客廳一角皮質的單人沙發裏,單薄得有些可憐。
她正抬眸看著他,猝不及防撞上他的視線,眼裏尚未來得及收起熱切滾燙的神情。
遲晏忽然想起了她小時候目光灼灼地盯著堆滿食物的小勺子時的情景。
這莫名的熟悉感令他鬆了擰著的長眉,目光詢問地看著她。
女孩兒躑躅片刻,如下了決心般伸手指了指身後直通穹頂、幾層樓高的實木書架,用口型無聲地問他:“我可以看書嗎?”
遲晏頓了一會兒,點頭,恰好會議繼續,他便不再多言。
會開了一個多小時。
劇方退場後,工作室的幾個編輯又拉著他討論了會兒《林中人》的開頭。
個個七嘴八舌地發表著建議。
賀季同也跟著摻和:“我說表弟,你就不能給個準數麽?到底什麽時候能定下來啊?我看這十幾個開頭都挺好啊,尤其是第三個,辭藻溫和,引人入勝,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另一個編輯反對:“我反而覺得第十個開頭最好,以主角和配角的矛盾衝突作為切入點,讓人很想繼續窺探究竟。”
“哪裏,明顯第七個最好,景物描寫讓我想起程遇商之前得過青榆獎的那本《妄言》……”
遲晏“啪”的一聲閡上了筆記本電腦。
他倦怠地低下頭,撐著額際的指尖泛著白,眼底燥鬱如龍卷風般席卷而來。
忽然覺得有點累了。
自欺欺人地在這裏待了一整年。
以為時間能磨去那人的影響,沒想到不過是徒勞。
更令他心慌的是,別人都能看出來,他卻好似喪失了分辨能力,以至於全然辨認不出真實的自己和虛假的影子。
半晌後,他習慣性地摸出盒煙,抬頭卻瞥見光亮的客廳那側,女孩子低頭默然看書的身影。
她側對著他,後背靠著沙發靠背,可脊背依舊有些戒備性地挺直著。
書就攤在膝頭,視線跟著一行行往下看,移動的速度不快,似是將每個字句都咽入眼底——倒是沒了小時候急慌慌吃東西的樣子。
遲晏的視線微微往上,落在她側臉上,眉眼是分外蒼白的臉色和參差不齊的頭發也無法遮擋的精致。
隻是那眼底有烏青,嘴唇也幹涸,兩頰更是瘦削到沒有幾兩肉。
她身上穿著的那件薄衛衣寬寬大大,不是什麽好看的款式,領口都脫了線。
白澈的水晶燈、巨大的沙發、單薄的身影、耷落在膝頭書本上那扭曲發紅的纖細手指。
總體來說,不是什麽賞心悅目的場景。
可遲晏的腦海裏卻驀然閃過了“虔誠”兩個字。
似是千年寺廟中泛著老舊黃調的經書上,散發的墨香氣。
時鍾旁若無人地“滴答”走著。
遲晏靠著椅背,收了煙,抬眸看了她好一會兒,直到滿心壓抑難捱的躁悶漸漸平息。
他想了想,從抽屜裏翻出一個絲絨盒子——爺爺去世前曾將這個盒子鄭重交予他,同他絮絮叨叨地講了幾十年前的往事,和那個他此生不曾忘記卻求而不得的戀情。
遲晏那時候才知道,原來孟奶奶是爺爺的初戀。
他也正是因著這段刻骨銘心的情意,終身未娶。
隻不過爺爺交代過,令他好好保存這東西,莫要去打擾孟奶奶。
“若是將來……將來她主動聯係你,你再幫我交給她。她喜歡玫瑰,最喜歡紅色,這紅寶石的項鏈是我曾經答應過要給她的定親信物。”
曾經叱吒商界的老人,臨終之前滿是潮氣的呼吸模糊了麵罩,好半晌滿是皺紋的眼角淌下一滴渾濁的淚,可嘴角卻溫柔地揚著,語氣竟有些寬和的寵溺:“不過我猜她不會要。”
“她這個人,懂得不多,卻很有原則,這輩子既然嫁了旁人,甭論喜不喜歡,也不會再收我的聘禮了。”
遲晏拿著那盒子端詳了一會兒。
他拆開過,也見過那條項鏈,其上的每一顆紅寶石都是遲沈忻這些年裏精心收集的,個個都是拍賣會上最昂貴的上品。
他腦海中不由得想起這十多年來,偶爾見過爺爺眺著某處遠方走神的場景。
方才這小孩說,她外婆讓她送餅幹來。
那便是主動聯係他了吧?
遲晏垂下眼眸,拿著盒子站起身走過去,將盒子放在沙發前的矮幾上。
靠得近之後,更能體會她的瘦弱。
隔著半米的距離,他頎長的身影已經輕輕鬆鬆地罩住她全身。
他看了眼熟悉的書脊,開口:“在看巴爾紮克?”
女孩子的心思顯然還沉浸在書裏,被他突如其來的問話嚇了一跳。
她好半天才抬起眼,直勾勾看著他,局促地點了點頭。
遲晏抿了唇,拾起她看的書翻了幾頁,又問了她平時看過哪些書。
女孩子談到書,言辭間總算少了些瑟縮,變得自信起來。她侃侃而談,細數自己這些年愛看的書。
遲晏聽得略略挑眉,雖都是入門書單,可品味竟然相當不錯。他抬眼看她一張一合的嘴唇,又瞥見她眼底掩飾不住的微光。
是個愛書的孩子。
不算意外,他記得她小時候就喜歡看各種圖畫書——小時候小霸王般雞飛狗跳的性子,也隻有趴在矮桌上翹著腳翻圖畫書的時候,才能窺得一絲安寧。
遲晏問完,也並未說話,將盒子遞給了她。
離別前看著她熱切又欲言又止的神色,他點了煙,破天荒準許她往後可以來他家裏看書。
女孩子歡天喜地出了門。
遲晏關上門,伸手摁滅了略有些刺眼的燈,閉著眼靠在門後抽完一根煙。
滾燙煙灰撣落在手心,他睜開眼看著恢複黑暗的房間。
家裏有個安安靜靜的小孩,似乎也不錯。
那天下午,遲晏破天荒地開始收拾家。
客廳裏亂七八糟的廢棄物花了他不少時間,又開窗散去滿屋的煙酒氣。
還按照小孩兒今天說的書單整理了書架,將巴爾紮克的《人間喜劇》係列,連同其他現實主義流派的入門小說一起放在她身後的書架上,以便她拿取。
這個別墅除了賀季同偶爾會來,幾乎沒有其他人來過,便連客用的拖鞋都沒有。
他習慣開冷氣,家裏又是地板,光腳踩上去並不好受——賀季同都抱怨了好幾次。
遲晏想了想,下單了一雙拖鞋,但耐心也僅僅足夠隨便買一雙最普通的,並沒有心思挑女孩子喜歡的款式。
買完拖鞋,他放下手機,隨意地環顧四周的環境。
白亮燈光下,寬敞的客廳裏地板光潔,看著比之前大了些許。
——其實每周都會有鍾點工過來打掃,但他一直煙酒為伴,作息紊亂,又壓根懶得收拾,家裏難得像此刻般空蕩整齊。
遲晏的視線落在被清空的煙灰缸上。
有些頭痛。
粗略算起來,她應該快要成年了。
但或許是先入為主的思想難以改變,他心底還是下意識地把她當作小孩子。
酒也就罷了,煙看來得戒一戒。
遲晏想到這,有些不耐地蹙起眉心,頓時又覺得有點後悔,他現在這個狀態,照看小孩子多少有點勉強。
且他心底清楚,他對她或許有比旁人更多的容忍,但也十分有限——
這個認知在第二天早上九點被一陣敲門聲吵醒時,變得愈發清晰。
遲晏開了門,雙眼適應了一會兒鋪陳而入的刺目光線後,便見到女孩子清澈的眉眼。
“……”
他皺著眉略略打量了她一眼。
才一日未見,小孩眼底的青黑便比昨天好了一些,臉上神情也輕鬆了許多。
還像昨天那樣背著個樣式普通的書包,不夠長的頭發勉強紮了個馬尾,看著倒是清爽不少。
“……這麽早?”
他大概才睡了兩三個小時吧?
他沒忍住打了個嗬欠,轉身把昨天晚上到的那雙新拖鞋從鞋櫃裏拿出來扔給她,隨意交代了幾句便上樓補覺了。
躺在床上,睡意再次沉沉襲來,困倦迷糊間,心底更是有點悔不當初。
這都什麽事兒啊。
不過在往後一兩周的相處中,遲晏發現情況比他想象中好很多。
除了勉強戒掉煙之外,他的作息和生活方式似乎並沒有因為家裏多了一個人而有所改變。
也完全沒覺得自己在“照顧”小孩。
有時候他甚至會忘記還有這麽個人存在。
遲晏每天照舊睡到中午才會起,洗漱完去客廳裏吃飯、工作、開會……
小孩兒拿了他家的鑰匙,自顧自安安靜靜地坐在客廳一隅看書,每天十二點準時走人。
絲毫不會打擾他不說,時不時還會給他帶一些孟奶奶做的吃食。
大概是心裏覺得給他添了麻煩,她行止間乖得像一隻毫無存在感的貓咪。
譬如她每次臨走前都會將書本一絲不苟地放回原位;自己帶來的東西,書包、讀書筆記、水杯等等,全都規規矩矩放在沙發腳邊的方寸之地,從不越界;看書間隙去倒水、用衛生間也盡量放低腳步聲,克製地不發出半點聲響。
——甚至就連被螃蟹夾了,也因為不敢聲張、怕弄髒地毯,而默不作聲地忍著劇痛,任由那傷口越夾越深。
對於她這樣令人省心省力的“懂事”姿態,遲晏沒法否認,他一開始是鬆了一口氣的。
可冷眼旁觀了這些日子,心底卻漸漸的有些不是滋味——她太會察言觀色了,內心敏感到言行間不願意給人添一絲一毫的麻煩。
他自己也是從她這個年紀過來的。
十七歲。
那會兒他是什麽樣子呢?
說意氣風發、天之驕子或許有點過,可大致是肆意瀟灑的,有自己為之驕傲的理想,有誌同道合的朋友,也有滿心期盼的未來。
他還記得高三畢業那年的暑假,他如願拿到了晝大的錄取通知書,和賀季同並幾個同學一起結伴去歐洲玩。
四五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人,家境都很好,前途也各自光明。
那個年紀的他們,滿心的桀驁難以馴服,把這世界看得很小,把自己看得很高。
在瑞士的那些日子,他們成日混跡蘇黎世街頭的酒吧,不蹦迪,隻囂張地和當地的白人拚酒。
偏偏連低度雞尾酒都瞧不上,白蘭地、伏特加、龍舌蘭混著喝,醉了就抱著酒店裏的馬桶狂吐。
有一天賀季同甚至喝到胃出血,半夜三點在醫院急診病床上坐著掛吊瓶,眼神迷離地裹著被子傻笑。
一邊傻笑一邊大著舌頭和他說:“表弟,十八歲可真好,不用學習可真好,我想永遠十八歲。”
那年瑞士蜿蜒的雪山和從山間迷霧中緩緩穿過的紅色火車;聲色犬馬的酒吧裏金發碧眼的意大利人敗了酒局後甘拜下風的笑;混亂的巴黎街頭,埃菲爾鐵塔下幾個少年肆意張狂的呼喊。
那些灑脫的青春年少,如今依舊曆曆在目。
那時候的他,從未看過旁人的眼色過活。
正如同三歲那年,女孩腳上穿著那雙會發出“biubiubiu”聲響的鞋子,上房揭瓦、走街串巷——小孩子才不在乎別人聽了這聲音會不會覺得煩,隻要她自己快樂就好了。
十幾年之後,她自然不會再穿那樣幼稚的鞋子,可卻矯枉過正到連身上該有的天真與任性統統一並收了起來。
隻剩了一副低眉斂目、恭順拘謹的骨架。
在有限的幾次交談中,遲晏知道了這小孩兒七歲到十七歲的十年裏,離開了雲陌,跟著爸媽在北霖長大。
此時此刻在爺爺祭日的這一天,他被迫出了家門,站在小鎮醫院的診室裏,滿眼都是女孩拽著自己衣角的泛白的指節,和她額角大顆大顆的汗。
沒有麻藥的三針,她雙腳幾乎痙攣,嘴唇咬到出血卻竟然一聲不吭。
明明小時候沒吃到蛋糕都要大哭一場。
遲晏久違地感覺到死寂的內心裏,有些酸澀情緒蔓延開來。
他盯著那一圈圈潔白的繃帶,彎曲纏繞著,像是那年瑞士雪山上蜿蜒的雪,卻全然沒有那份盎然。
他忍不住地想——
——那個和晝山一般大的北方都市,到底是如何在十年之間緩慢吞食掉她血肉裏的天真爛漫,將她剝離得隻剩一副空殼的。
他一貫不是一個多管閑事的性格。
也並不算熱心腸,更自覺活得一塌糊塗,沒有資格好為人師地摻和別人的成長。
可此刻卻實在忍不住,伸手扶了她顫抖的纖細手腕,放低了聲音同她說。
“你這個年紀,想哭就可以哭,覺得疼不用忍著,沒人笑話你。”
還有一句話到嘴邊,覺得難免有點交淺言深了,被他咽了回去。
——“你三歲那年的那個草莓蛋糕,我可是舍了一條胳膊護來的,往後就算覺得麻煩,也會盡量護著你,別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