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國慶回家
很快,到了國慶節。
七天的假日讓人打心底里雀躍歡欣。
家在n市本地的月華早早就在可茜耳邊叨叨,盛情地邀請可茜留下來,熱情地計劃要帶她去游遍n市的好玩地方、吃遍n市的美食……
被可茜堅定地拒絕了。
終於迎來了假期,張可茜迫不及待地想回g市,迫不及待地要見重生以來最想見的那個人。
動車一路前行,n市的潮熱離得原來越遠,空氣里的滯悶潮膩度越來越低。
下了動車,張可茜看著來來往往的人,聽著周圍不時傳來的熟悉方言,有種恍若置身夢中的感覺。
……
「可茜!」一道略顯激動的聲音,透過層層疊疊的方言,牽引著可茜下意識地轉身……
面前的這位女士,這位穿著藍底印花長裙,長發披肩,眼角帶淚的婉約女士,是她的媽媽呂芝敏。歲月的刻刀並沒有在其臉上留下多少痕迹。
張可茜的腦海里卻恍然浮現出了這張臉寫滿滄桑和悲痛的模樣——那是在得知她死後,她的媽媽終日以淚洗面,臉龐日復一日地被刻上憔悴的紋絡……
那一刻,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是那麼的不孝,她伸出手,想為媽媽拭乾淚水,透明虛無的手卻無力地穿過媽媽的臉龐……
媽媽,可茜動了動唇,想喚她一聲,卻像被酸脹的東西什麼堵住了喉嚨,發不了聲。可茜上齒咬著下唇,她第一次這麼痛恨自己的失語症和……怯懦。可茜低著頭,轉而伸手想去撈腳邊的行李箱,卻被這個纖瘦秀氣的女人先一步抓上。
眼睛忽地蒙上一層水霧,可茜越發低著頭,努力剋制自己要衝出喉嚨的哽咽。
近情情怯,形容的大抵如此吧。
正值節假日,車站裡人來人往,充滿了嘈雜的人聲。兩人前後隔著半步的距離一起往外走,俱是沉默不言。
呂芝敏是因女兒主動回家而非常高興,又怕自己開口說話會煩到女兒,惹女兒不喜,像以往那般被女兒厭煩。
心裡一咯噔,驀地,呂芝敏睜大了眼睛,她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她覷著近在身旁的女兒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說:「那個……叔叔說要來接你,他在外面等著了,你……」看要不要坐他的車?
不坐的話……那就走另外一個出口,去打的吧。
「那我……們走快點吧。」
女兒低低的回答讓呂芝敏呆了一瞬,她先是不敢相信,疑心自己聽錯了,但見女兒臉上沒有往常般的嫌惡和抗拒,忙不迭地應道:「好好好,我們走快點。」
呂芝敏想,女兒的態度似乎有變化了。
這些年,可茜有多不待見李健,呂芝敏是看在眼裡的,可她不知道怎麼緩和女兒對他的敵意。
女兒連她這個媽媽都疏遠了,連話都不願意和她說,她一向是個沒什麼主意的人,束手無策的她只能自己愁悶地暗自垂淚。
天知道那天她收到可茜的簡訊時,有多高興。她連連確認了三遍發件人,又仔細讀了兩遍簡訊。可茜說國慶會回家,這是不是意味著肯重新接受她這個不稱職的媽媽了?
是的,自從發現了女兒不親她,呂芝敏開始陷入自我悔恨之中。要不是她沒有提前告訴可茜,要不是她沒有好好和可茜談心,要不是她忙著工作忽略了可茜,要不是她……可茜會不理她這個媽媽嗎?
可憐天下父母心。
疼愛可茜的呂芝敏從來沒有怪女兒的疏遠,即使再難過,也從來都沒有覺得是女兒的錯,而是把形成如今母女隔閡局面的所有過錯都攬到了自己身上。
***
一身常服的李健站在黑色的凱迪拉克旁,遠遠地,他看到愛妻和繼女走出站口,下意識地想迎過去,邁出了兩步,又生生地停住了腳步。
唉,他在心裡長長地嘆了口氣……
等到兩人走到了車旁,李健接過妻子手裡的行李,呂芝敏抬頭看他,眸光含水,似乎想說些什麼。李健以為愛妻又因為可茜的疏冷而難過了,想攬住她的肩膀擁在懷裡抱一抱,看到正拉開車門的可茜,他的右手一頓,只是轉而落在愛妻的手背上,輕輕拍了拍。
李健打開後車廂,小心地放好行李。
呂芝敏和可茜坐在後排,無人說話,車裡非常安靜。
窗外的綠化帶急遽後退,張可茜的額角抵在車窗玻璃上,眼眶有點漲熱。
上輩子,她像個渾身是傷人武器的刺蝟,一次一次無視這個中年男人的努力,一次一次以冷銳的刺來回報他想要對她好照顧她的心意。她甚至,都沒有用正眼看過他一眼。他買給她的所有東西,她幾乎都扔進了垃圾桶。
連他給的□□,她都視之如敝屐。
並不是她有多愛她的親生父親才這麼不待見繼父。實際上,自她八歲起缺席她的生活的親生父親,早就在她的記憶里模糊了。
張可茜咬著唇,自嘲,自己上輩子真的太冷情了。
現在想想,李健作為她的繼父,已經是仁至義盡了,甚至,對她比對親生兒子還多了一分呵護。
那時候,她和媽媽剛住進他的別墅,別墅里的小主人——他的親生兒子養著一條狗,常常帶著它走動。
她第一次在別墅里吃飯,李健呵斥了兩句抱著狗進餐桌的少年,轉頭見她直勾勾地盯著那條狗,以為她喜歡,溫聲問她要不要也養一隻。
她當時怎麼說來著?
她說,不要,我討厭。
第二天,那隻狗就被送人了。
那個漂亮的少年為此還對她懷恨許久。
其實她討厭的不是那條無辜的狗,也不是那個少年,討厭的只是那時的處境罷了——討厭她唯一的依靠為了錢,和陌生人組成了新家庭。
而那個少年憑什麼看起來這麼肆意,這麼無憂無慮?
***
又一次踏進這幢雅緻的小別墅,張可茜的心裡少了從前對它的厭惡,第一次不帶消極情緒來打量它。
深色原木地板,米色皮質大沙發,古典暗紋的牆紙,點綴在沙發旁和樓梯旁的綠色盆栽……每一處都透露著新古典主義風格,她知道,這是她媽媽最愛的家居風格。
沒見過的僕人恭敬地喚她「小姐」,言行間沒有絲毫的輕視。
大圓紫檀木桌上的菜色都是她喜歡的。
她的房間很乾凈,擺設幾乎和搬進來前的舊家的那個房間一模一樣。
洗完澡,她陷進柔軟的床褥里,貪婪地感受著這一切。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想去想。
……
直到敲門聲喚回了放空的思緒。可茜打開房門,不出意料,是她的媽媽。
呂芝敏很想近距離地和女兒多待一會兒,洗完澡回卧室,看到床頭柜上的未拆盒的手機,想也沒想就拿起,徑直去找女兒。
可茜開門后,呂芝敏又有點忐忑了,他們給她打的那些錢,她分文未動,那這手機……
媽媽說,給自己買了新手機。
可茜看著站在房門前的女人,她的語氣透露著一股小心翼翼,神態甚至有一點祈求的卑微……
彷彿,她能收下這手機,對她的媽媽而言像是一個奢望。
為什麼母女之間會變成這樣?
我們曾經是一體,我曾經那麼依戀你,卻又任性地疏遠你;而你一直這麼愛護我,我們一直血濃於水……
鼻子一酸,喉間的阻塞被一股奔涌的情緒衝破,可茜脫口而出:「謝謝……媽媽……」
謝謝你一直疼愛這麼不可愛的我。
謝謝你一直包容這麼不懂事的我。
呂芝敏愣了一下,因著這句話,因著這聲暌違許久的稱呼,她的眼淚瞬間湧出了眼眶。呂芝敏急急地抬手拭去眼淚,臉上漾著笑,哽咽道:「謝……什麼,你是……我的女兒啊。」
窗外的天空藍瑩瑩,空氣里浮動著細塵,一粒一粒,彷彿都在閃著微微的光。
呂芝敏張開顫抖的手,一把擁住終於願意再喚她「媽媽」的女兒。
可茜依偎進柔軟的懷抱里,眼淚像開了閥的自來水,像是要流盡兩輩子因誤會而徒增的傷感……
哭著哭著……昨晚沒怎麼睡好的可茜在媽媽的肩上睡著了。
呂芝敏把可茜小心地放在床上安置好,凝視著女兒恬靜的睡顏,滿足的柔軟的笑寫滿了整張臉。
***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呂芝敏問了一些關於校園生活的問題,可茜都一一回答了。呂芝敏臉上的笑意就沒有下去過。
氣氛比以前溫馨了許多。
除了不講話的李健。
李健不是不想講話,他是不敢講話。他知道繼女不喜歡,或者可能是很討厭自己。他怕自己一講話,好不容易和芝敏緩和了關係、有了點笑容的可茜又復沉默。
他靜靜地吃著早餐,耳朵在留意著妻女的對話。
這一次可茜回來,有了一點變化,瞧著像是開朗了一點,芝敏臉上終於也有點笑容了。挺好挺好……就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也能體會一下有個貼心女兒的幸福感……老張老趙他們就整天炫耀自己的女兒有多好多好……唉……
「……叔叔慢慢吃。」女孩有些嬌軟的聲音響起時,李健險先沒捧穩手裡的瓷碗。他疑心自己幻聽了。
李健愣愣地看向妻子,他在後者眼裡看見帶著肯定的笑意——剛剛真的是可茜在說話,真的是可茜在對他說話。
這是可茜第一次和他說話。
可茜在問候他。
一向在生意場上能言善道的他此刻像個憨子,不住地點頭,半晌才想到應該出聲應「哎」。
一頓飯,呂芝敏和李健二人都嘗出了同樣的甜味。
張可茜有了昨晚向呂芝敏表露心意的第一次開口,此刻開口表示對繼父的接納也變得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