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二章
不過羅飛並沒有完全妥協,片刻之後,他抬頭正色說道:「是的,我們不可能清除所有的細菌。不過我們還是有必要對那些特別危險的細菌進行針對性的滅殺,這也正是警方當年制定『收割計劃』的初衷吧?」
宋局長用指尖在杯蓋輕輕一敲:「你說得很對。完全的『凈化』無法做到,但適度的『控制』卻是可行的。對於特殊的細菌,必須用特殊的方法去對待——比如說培育專門的疫苗來抵抗那些制病性很強的危險病毒。」
羅飛「嗯」了一聲,附和說:「錢要彬就是警方精心培育的疫苗。」
宋局長微微頷首,卻又嘆氣道:「只可惜這疫苗在鄧驊身上始終沒能發揮作用。」
看著宋局長遺憾的表情,羅飛心念一動,忽然間明白了對方為何要把「收割行動」繼續下去--對方是想保留錢要彬這支疫苗,用以克制省城社會中新滋生出來的危險病菌。
想通了這一層,羅飛便搖了搖頭,苦笑道:「看來我的確是多此一舉了。」
「哦?」宋局長挑了挑眉頭,「你明白了?」
羅飛點頭道:「錢要彬已經成功地潛入到高德森集團內部,有了他的策應,警方很快就能將阿華和高德森的勢力雙雙掃除。我的行動未免操之過急。」在說這番話的同時,羅飛心中兀自暗想:此前宋局長說我破壞了他的計劃,指的就是我抓了錢要彬這件事吧?現在錢要彬的身份被迫公開,等於是毀壞了警方培育了十多年的疫苗。
可宋局長卻不置可否。他揭開杯蓋,又喝了一大口茶,然後才慢條斯理地說道:「你還是沒有真明白。我問你,錢要彬為什麼要去殺阿華?」
羅飛一愣,沒想到對方會突然把這個問題拋了出來,而這個問題卻是自己一直在刻意迴避的。因為在羅飛看來,無論錢要彬是什麼身份,都不能成為他製造爆炸的理由,更何況那起爆炸還誤傷了一個無辜的女子。
宋局長料到羅飛難以回答。他把茶杯穩穩地端在手裡,眼看著杯中微漾的水波漸漸復歸平靜,這時他又開口道:「我剛才說到兩個字——控制。什麼叫控制?對於某種病菌,你如果掌握著相應的疫苗,這就是控制。既然能夠控制,你為什麼還要消滅這種病菌?要知道新的病菌還會繼續滋生,如果處置不當,反而會重回失控的狀態。」
羅飛是個聰明人,他立刻讀懂了對方話語中的潛台詞。按照宋局長的思路,既然錢要彬成功潛入了高德森集團,那就不必急著將高德森剷除,因為警方已經具備了控制對方的能力。
這樣的思路完全在羅飛預料之外。他震諤良久,這才苦笑道:「您就這麼有信心?憑著一個錢要彬,就能把高德森控制在鼓掌之中?這難道不會成為養虎為患的敗筆?」
「我確實有信心。」宋局長的態度就像杯中的茶水一樣沉穩,「因為高德森原本就是我從諸多人選中精心挑選出來的。他是一個利益至上的傢伙,這樣的人永遠不會成為阿華那樣的亡命之徒。你可以用利益左右他的行為,就像是給一個危險的電匣子配上了保險絲。」
羅飛越聽越是心驚。現在看來,宋局長不僅不想剷除高德森,在新的「收割行動」中,高德森本身甚至成了計劃的一部分!宋局長「挑選」了高德森,言外之意,高德森集團能在省城赫然崛起,幕後的推手竟然就是警方!難怪在高德森與阿華爭鬥的初期,前者的每一步出招都是如此精準,與警方針對龍宇集團的動作亦步亦趨,簡直就是一對配合默契的搭檔。
「『收割行動』?」羅飛忍不住「嘿」了一聲,「這已經變了味道--這不是『收割』,而是在『播種』。」
宋局長並不生氣,他反而微笑著反問:「沒有『播種』,哪來的『收割』?」
羅飛有些茫然地搖了搖頭。
見對方並不理解自己暗示的邏輯,宋局長只好想辦法把話說得更加直白。他斟酌了一會,又問羅飛:「我們這次清算龍宇集團,你知不知道有多大的收穫。」
羅飛老實說:「不知道。」他並不關心這些事情。
「僅僅是罰沒的集團資產,總值就達到了二十三點六億。」
羅飛咂了咂舌。這的確是個天文般的數字。
「收割,收割!現在你該明白這兩個字的涵義吧?」宋局長把手中的茶杯放回桌面,然後雙臂撐著桌子邊緣,探過身體向羅飛進一步解釋說:「那些遊走在法律邊緣的勢力,不管是黑色的,還是灰色的,他們都是整個社會的有機組成部分。只要有他們的土壤,你就無法阻止他們生根、發芽、生長,但這並不代表我們對此無能為力。等他們長得又大又肥的時候,我們可以進行收割。他們在生長過程中非法攫取了大量的社會財富,但這些財富最終還是要交出來,返還給整個社會。」
羅飛道:「那你現在的『播種』,也是為了將來的『收割』?高德森就是你選擇的種子?」
「是的。高德森有能力收攏省城黑道,避免各股惡勢力之間持續混戰。同時他又不像鄧驊那樣心機深重,今後不至於形成尾大不掉的局面。所以只要錢要彬能贏得高德森的信任,我就有把握控制住高德森--」宋局長曲起指節敲擊著桌面,滿腔遺憾地強調說,「而控制住高德森,也就是控制了整個省城黑道!」
羅飛看著宋局長,他深知對方的遺憾所在。原本以剷除鄧驊黑惡勢力為目的的「收割行動」,到了宋局長的手裡,已經演變成了一個目標更為宏大的計劃。只是這個計劃卻因為自己的插手而宣告夭折。
話說到這個份上,羅飛也無需再迴避什麼。他繼續深入問道:「讓錢要彬去殺阿華,這也是計劃的一部分?」
「這件事很難界定。」宋局長把身體靠回到椅背上,神色間略有尷尬,「無論出於什麼目的,在平民區製造爆炸事件都超出了警方行事的底線,我不可能下達這樣的命令。不過對於錢要彬來說,他那麼做的確是為了計劃大局。當時高德森想要除掉阿華,錢要彬如果抓住這次機會,他就能夠一舉成為對方的心腹。」
「所以他就擅自行動了?」羅飛默然垂首,不知在想些什麼。當他再次抬頭的時候,他沉著聲音感嘆道:「真是可怕……」
「我們應該站在他的角度想一想。」宋局長幫錢要彬辯解道,「他潛伏了那麼多年卻沒什麼收穫,主要原因就是得不到鄧驊的信任。這次他臨陣倒戈,高德森肯定也會有所戒備。而幹掉阿華正是錢要彬表明立場的最好機會。面對這樣的局面,警方的卧底人員可以掌握一定的自行裁量權。當然了,錢要彬採用的方式有待商榷,而傷及到了無辜,則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不幸,確實令人遺憾。」
羅飛緘默不語。事實上,他所說的「可怕」並不是指爆炸事件的結果,他針對的是「豹頭」這個角色的心機。
「豹頭」雖身為警方的卧底,可是在具體行動之時卻並沒有尋求和警方的配合。他甚至還苦心積慮,使用了諸多手段來逃避警方的偵查。他的心思恐怕並不只在「收割行動」上,他有著屬於自己的更深層次的計劃!更深一步去想,「豹頭」能夠在前景黯淡的情況下,仍然潛伏黑道十一年,恐怕也是有著深不可測的野心作為支撐吧?
羅飛隱隱有些后怕:姑且不論宋局長的初衷是否正確,那被扭曲之後的「收割行動」都不會如設想中的那麼順利。這個計劃如果深入進行下去,省城極有可能出現第二個「鄧驊」,而宋局長也難免會淪落到極為尷尬的境地。
好在這個計劃已經終止了——緣於自己一次無意的插手。羅飛直視著宋局長的眼睛,暗自慶幸。
「你還在想什麼?」宋局長看出對方心裡藏著很多東西。
羅飛搖搖頭。有太多的話他不方便說,也沒有必要再說了。他只是問了句:「那您準備怎麼處理錢要彬?」
「錢要彬同志卧底十一年,不管行動的結局如何,他都是警方的功臣。」宋局長雖然沒有直接回答,但他的話語卻堅定地表明了他的立場。
羅飛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他默然移開目光,轉頭看向窗外的秋色。
「我知道你有保留意見。」宋局長並不介意羅飛的態度,「所以我把你從這個案子里撤出來,免得你左右為難。」
「我明白。」羅飛把頭轉回來,又加重語氣說道,「我全都明白了。」
宋局長點點頭,再次端起了桌上的茶杯。
羅飛看出對方送客的意思,便主動詢問:「我現在可以走了嗎?」
「你忙去吧。」宋局長喝了一口茶,隨手翻看著桌上的案卷資料。在羅飛起身的時候,他又問了句:「所有的資料都在這裡吧?」
羅飛「嗯」了一聲,他用右手支撐著桌面,似乎在借力移轉身體。他的手心裡卻攥住了一個小小的證物袋,在起步的同時,他借著整理的衣襟的機會,將那個證物袋悄悄送入了自己的衣兜中。
十月二十三日,早晨七點整。
年輕人從睡夢中醒來。這一覺睡得非常踏實,他感覺神清氣爽,精力充沛。
這套租來的兩居室是他在省城的住所之一,也是他特為緊急情況而設置的避風港。那天他從張海峰的警車中逃脫之後,趁雨夜潛入此處,從此開始了深居簡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