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高德森再也無法忍耐,他伸手在桌面上重重一拍:「愚昧!你這是自尋死路!」
「你會先死。」阿華直視著高德森的眼睛,他說話的氣力不大,但語氣極冷,像極了從地府深處飄來的聲音。
高德森怒極反笑。他實在不明白,阿華還有什麼資格這樣和自己叫板?對方的勢力已經日趨衰微,而致命的把柄還被自己握在手中。即使在這個宴會廳現場,對方的力量也處於絕對的弱勢,他連拚死一搏的機會都不存在!
「好好好!」如此勝券在握,高德森便大模大樣地躺靠在太師椅上,「我倒要看看,我是怎麼個死法!」
阿華不再說話,他把香煙叼在唇中最後吸了一口,這一口吸得又重又深,充滿了要做決斷的意味。煙頭上的火光驀然亮旺,快速燃到了煙蒂附近。這時阿華忽然把右手探到屁股下面,攥住了凳子的一條腿。然後他躬著身體一發力,將凳子甩起來向著著桌子對面扔去。
那是一張打制於清代的楠木圓凳,質量沉重,如果砸到人也非同小可。不過坐在對面的高德森早有防備,一見阿華扔出凳子便立刻彎腰閃避。而阿華情急之下似乎也失去了準頭,凳子從太師椅上方飛過去,結結實實地砸中了鑲嵌在牆體上的那隻大水箱。水箱玻璃經不起這樣的撞擊,「砰」地一聲碎裂了,大大小小的碎片伴隨著水箱中的透明液體傾瀉而下,直衝著高德森覆蓋而來。
站在高德森身後的兩個黑衣保鏢應聲而上,展開身體護住了自己的主人。那些玻璃碎片大部分被他們遮擋住,並不能傷到高德森分毫。後者除了被淋成個落湯雞之外,在這波攻擊中便沒有任何損失了。
而在桌子的另一邊,豹頭的反應更快。阿華剛剛把凳子扔出手,他便「蹭」地一下從自己的座位上躥出去,滿頭金髮舞動,像極了一隻獵食的豹子。面對整個省城的格鬥王者,阿華也難有抵抗之力,他被豹頭一下就勒住了脖子,同時下盤也吃了記掃膛腿,身體失去支撐,只能軟軟地受制於對方的擒拿術之中。整個局勢似乎在瞬間便一邊倒地分成了勝負。
然而高德森等人的心態卻無法樂觀。因為就在阿華被豹頭制服的同時,整個宴會廳內的人都聞到了一股不正常的濃烈氣味。
酒精的氣味!
原來封閉在牆體中的滿滿一箱液體並不是水,全都是酒精!隨著水箱玻璃的破裂,這些酒精傾瀉而下,將高德森和他的兩個保鏢徹底澆了個透!
阿華的身體正在豹頭的鐵肘夾擊下搖搖欲墜,他的四肢都受到了擒拿,但他的嘴還能動。於是他深吸了一口氣,將那燃得正旺的煙頭重重地吐了出去。煙頭在空中打著滾兒,火星閃耀,阿華的目光一路追隨,臉上則浮現出暢快的笑意。
這一切都在電光火石的瞬間發生。隨著「呼」地一聲輕響,煙頭的落點處騰起一團巨大的火焰,然後便有三個火人在其中掙紮起舞,痛苦的哀嚎聲此起彼伏,令人不寒而慄!
豹頭幾乎看傻了,他愕然鬆開阿華,喃喃罵了句:「我操!」隨即他意識到那火勢很可能危急到自己,連忙向著宴會廳門外跑去。守在門口的兩個保鏢也自顧不暇,一邊往走廊里退,一邊高喊著:「著火啦!快救高總!」眾人七手八腳地去找消防栓,一時間亂成一團。
阿華卻沒有走。他把宴會廳的大門關好,從裡面別死。然後他又退回到桌子附近,盯死了在火中掙扎的高德森。只要後者想要逃離,他就舉著張凳子連頂帶踢,把對方趕回到水箱附近的火焰中心。而另兩個陪葬的保鏢則任憑他們在屋內奔跑打滾,不作理睬。
屋外的豹頭等人渡過了一場夢魘般的經歷。他們雖然扯出了消防水管,但卻無法撞開厚重的宴會廳大門。只聽得屋內慘叫連連,直如十八層的煉獄一樣。當那慘叫聲越來越弱的時候,他們的心也一點一點的沉下去,直到徹底的絕望。
慘叫聲徹底絕跡之後,宴會廳的大門才終於打開。阿華從廳內緩步走出來,他的背後是一片火海,他的頭髮、衣服和鞋襪上也兀自飄著零星的火苗。阿華一邊走一邊拍打著這些火苗,他的神色如冰如鐵,就像一個從地獄中走出的閻羅。
夜色已深,躺在床板上的杭文治卻久久不能入睡。他睜著雙眼,目光盯在高處那盞小小的氣窗上,雖然心緒起伏,但他不敢像大多數失眠者那樣輾轉反側,因為他不想讓舍友們察覺到自己的異常。
杭文治的心情和此刻的天氣有著很大的關係。
外面的世界淅淅瀝瀝,秋雨淋漓,偶爾夾雜著如泣如咽的風聲。杭文治眼看著一個柔弱纖小的黑影飄蕩了片刻之後,終於被秋風貼在了濕漉漉的氣窗玻璃上。那雖然只是一片落葉,但葉脈完整,葉片豐潤,仍然帶著飽滿的生命氣息。
現在剛剛入秋,那葉子本不該這麼快就離開它生存的枝椏,但今夜的風雨卻讓它身不由己。當它在風中飄旋流連的時候,它一定尚在回味著春天的盎然氣息。
杭文治感覺那片葉子就像貼在了自己的臉上,帶來一種清晰可辨的冰冷觸感。而他的記憶也伴著這樣的觸感一路追溯,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個秋天。
杭文治記得那是一個周末的清晨,冷風凄雨使得勞務市場上人流稀少。他瑟縮在一個略略避風的角落,衣衫潮濕而單薄。
因為出發時太過匆忙,他甚至沒顧得上帶把雨傘。他知道自己瘦弱的身軀沒有任何優勢,要想得到一份工作,他必須付出更多的誠意和耐心。
那一年杭文治十九歲,剛剛從農村老家考入了省城的重點大學。在這樣一個周末,他的同齡人正在享受著溫暖的被窩,而他卻要提前對抗生命中的風雨。
一片落葉被秋風推到了杭文治的臉上,杭文治伸手把它摘下來,他看到葉子仍然是綠色的,心中便泛起一絲同病相憐般的苦澀。
「嗨,小孩,你能幹什麼?」一個聲音在不遠處問道。
杭文治連忙把葉子拋回到細雨中,回答說:「我什麼都能幹,只要能掙錢!」
「你能幹什麼?!」那聲音又重複了一遍,透齣戲謔的味道。而說話人不等杭文治辯解便已自顧自的走開,去尋找更加合適的勞力去了。
被拋去的樹葉旋轉一圈后落在了杭文治的腳下,那墜落的弧線就像男孩此刻的心情一般。
另一個人注意到了杭文治急切而又焦慮的表情,他走了上來,近距離打量著這個男孩。
杭文治挺了挺胸膛,試圖讓自己顯得強壯一些。
半晌之後,來人眯著眼睛問了一句:「你真的什麼都願意干?」
杭文治用力點了點頭,再次強調:「只要能掙到錢!」
那人「嘿嘿」乾笑著:「你想掙多少?」
「越多越好,我急用!」 杭文治一邊說一邊用手抹去順發稍流向眼窩的雨水,他這副饑渴的態度似乎打動了來者,那人正色道:「我這裡有個活,可以掙大錢。」
杭文治眨眨眼睛:「能掙多少?」
來人略一斟酌,開了價說:「五萬。」
五萬?!這對杭文治來說幾乎是個不敢想象的天文數字!他的眼睛在瞬間瞪得溜圓。不過那種強烈的興奮只是一衝而過,他很快便冷靜下來,帶著點忐忑追問道:「什麼活?」
「快活!」來人回答雖然含糊,但卻準確地擊中了對方心理防線的弱點,「你不是急用嗎?只要你願意干,一個月之內就能拿到錢!」
這樣的條件的確是太具誘惑力了!杭文治立刻回答:「我干!——只要不是殺人放火搶銀行!」
「沒那麼誇張的。」來人笑了笑,然後遞給杭文治一張名片,「下午三點,帶齊你的個人資料,按這個地址來找我。找不到就打個電話!」
杭文治小心翼翼地把名片收好,就像捧著自己的性命一般。而那人已經轉身離去,和他來時一樣突然。
下午三點,杭文治來到了名片上的地址。那裡位於龍蛇混雜的城中村,早上約他的男子早已在一戶平房外等著他。
「挺準時的。」那人誇了他一句,然後便招招手,「快進來吧,我們老闆正等著呢。」
杭文治跟著那人進了屋,卻見屋中擺著張方桌,幾個大漢圍坐在桌邊,桌上酒菜狼藉,看來剛剛有過一場豪飲。
「常哥,人來了。」先前的男子向其中的一個胖子打了聲招呼,胖子便抬起醉眼瞥著杭文治,在座的其他人也紛紛側目。
杭文治縮起脖子,心中有些發怵。
胖子打了個嗝問:「個人資料有沒有?」
杭文治連忙把自己精心準備的簡歷遞了過去。胖子接到手裡剛掃了眼開頭,便驚訝地冒了句:「嗬?大學生?還是名牌啊!」
帶路的男子湊上前看了看,嘀咕道:「還真是。」他重又打量著杭文治,頗有些意外似的。
處於這樣的場合中,杭文治不知道是該自豪還是悲傷,他只能把頭埋得更低。
胖子身旁坐著一個身形高大的年輕人,他似乎也對杭文治產生了興趣,便敲敲胖子的胳膊說:「給我看看。」
胖子把簡歷送到年輕人手裡,然後斜眼問杭文治:「你缺錢用?」
杭文治抬起頭:「是的,急用!」
胖子翻著眼皮:「你知道幹什麼嗎?」
杭文治搖頭說:「不知道。」不過他又堅定的補充,「只要不是殺人放火,我都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