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張海峰搖搖手,示意台下的管教不要再排代表上來,然後他簡單地總結了兩句,宣布下午繼續。犯人們雖然聽得疲憊卻不敢有任何怨言,匆匆吃了午飯,只休息片刻便又被帶回了禮堂中。
交流學習繼續展開。這幫犯人多半是粗鄙無學之輩,有幾個能寫出什麼好文章來?說來說去都是那麼幾句套話,表了痛心表決心,直聽得人耳朵都快起了繭子。這一耗到了下午四點來鍾,就連張海峰自己也聽得不耐煩了。他坐在主席台正中,臉上保持著嚴肅的表情,心中卻暗暗埋怨上面的領導根本不了解基層工作,只懂得搞這些純屬形式主義的思想教育。思想教育如果有用,這幫人還至於淪落到重刑監區嗎?
正燥悶之間,忽聽下面的管教點了四二四監舍的名號,張海峰對這個數字已極為敏感,一下子便又提起神來。台下一人答了聲:「到!」然後邁步直走向主席台,這人帶著副重監區里很少見到的眼鏡,不用說正是杭文治。
因為「自殺」的小順就是四二四監舍的,所以張海峰對這個監舍拿出來的心得體會尤為重視,而監獄上層的領導肯定也會以這份體會書作為衡量四監區學習活動的標竿資料。看著杭文治一步步走近,張海峰的心情很塌實,他相信對方是不會叫自己失望的。
杭文治上得台來,一開口果然不同凡響。其他代表此前都是苦著臉,擠出一副沉痛不已的樣子,痛陳小順之死的負面影響和對自己的教育意義。而杭文治則另闢蹊徑,從自己入監那天開始談起,首先描述了小順給自己留下的第一印象。在他豐潤的筆墨之下,小順被塑造成一個外強中乾,既浮躁又得瑟的不穩定分子。然後杭文治開始分析小順為什麼會有這種那種不安分的表現,這一切源於其思想中的哪些頑疾,而這些思想頑疾又是怎樣一步步侵蝕小順本來就不甚健康的靈魂,讓其在黑暗中越陷越深,最終完全背離了勞動改造的正確方向,也辜負了管教們的諄諄教導和良苦用心。這個段落邏輯完整,過程清晰,讓人聽完之後發自內心地感到:小順的自殺正是其思想毒瘤不斷惡化的結果,雖然管教們做了很大的努力,但終究無法改變其自我選擇的命運。
這一段說完之後,杭文治話鋒一轉,開始剖析自己和小順同處一室,在後者墮落過程中和對方產生過的思想碰撞。他也曾擔憂小順的未來,但由於種種原因未能及時幫助和挽救對方,最終釀成悲劇。從這一點來講,杭文治代表四二四監舍的其他成員表達了深深的自責。
最後也是最出彩的段落:杭文治認識到「小順自殺」這件事本身也具有兩面性。小順是個反面教材,但這個反面教材卻可以起到正面教材也無法達到的教育效果。如果犯人們都能從小順的例子上吸取教訓,那他們將會以更快的速度走向新生。從這一點上來說,小順的死可以壞事變好事,乃至可以成為整個監區在思想教育環節長期保留的典型案例。
杭文治這一番高談闊論足足講了十來分鐘。張海峰是越聽越來勁:這篇心得簡直就是用犯人的口吻在為自己文過飾非呀。等杭文治終於把稿子念完了,張海峰忍不住當場便贊道:「講得很好!」
有了張頭的表態,從管教到犯人,哪個膽敢含糊?眾人一陣噼里啪啦,掌聲四起,給足了台上人的面子。
張海峰贊完之後似乎意猶未盡,他抬手壓住掌聲,看來還有別的話要說。
掌聲平息之後,禮堂內變得寂靜無聲。大家都在等待著張頭的高見,便在此時,人叢中忽然響起了一陣極不諧調的聲音。
那聲音並不很響,但在這樣的氛圍中聽來卻充滿了諷刺,因為那分明是一個男人正在酣暢淋漓地打著呼嚕。
犯人間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大家紛紛轉頭往聲源處開去。只見發出此等聲響的人正是杭文治的舍友杜明強,他微微垂著腦袋,雙目緊閉,看起來已經酣睡了很久。只是此前一直有代表在講話,所以大家並未發覺。現在眾人屏息準備聆聽張頭的指示,這惱人的呼嚕聲便被凸顯出來。
張海峰也沒料到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他臉上的表情慢慢僵硬。了解他的人都知道,這正是他脾氣爆發的前兆。
平哥和杜明強隔著杭文治的空位而坐,見此情形又氣又急,便從座位下面撇出一隻腳,狠狠地踢在了杜明強的小腿上。杜明強「哎」地一聲,驀然驚醒。他瞪著一雙大眼睛茫然四顧,尚不知發生了什麼。
有人忍不住開始竊竊偷笑。會場上保持了一整天的莊嚴氣氛蕩然無存。
杜明強意識到大家都在看著自己。他咧著嘴,手忙腳亂地從耳朵眼裡取出什麼東西塞進了上衣口袋,然後裝模作樣地目視前方,身體也坐得筆直。
但這番忙碌顯然為時已晚——張海峰怒不可遏的聲音已然響起:「杜明強,你給我站到台上來!」
杜明強倒也不在乎,既然張頭下了命令,他便起身往主席台走去。一路上還昂首挺胸的,像是去領大紅花一般。上台之後他往杭文治身前一站,也不說話。這倆人一高一矮,大眼瞪小眼,活像在演啞劇。
台下的犯人們再也按捺不住,有人哄堂大笑,有人噓聲四起。
張海峰瞪圓了眼睛,眼珠子都快爆出來了。然後他大喝道:「杜明強,你這是什麼態度?!」這一聲中氣十足,愣是把台下的鬨笑和噓聲全都壓了下去。犯人們便沒事的也心中怯怯,禮堂內重又恢復了寂靜。
只有杜明強無動於衷,他就這麼站著,既不說話,也不看張海峰,好像一切都與他沒任何關係。
張海峰的目光往杭文治身上掃了一眼,道:「杭文治,你先站到旁邊去。」
杭文治遵命讓到了一邊,同時深為杜明強捏著把汗。
張海峰和杜明強之間沒了阻隔,他用目光狠狠地扎向對方:「大家都在交流心得,認真學習監獄領導制定的學習精神,你卻在睡覺。像什麼話?!」因為禮堂里安靜下來了,他的聲音沒有剛才那麼大,但嚴厲的口吻絲毫未減。
杜明強漠然翻了翻眼皮,道:「事情都沒整明白,有什麼好交流的?」
這兩句話一出,說話者似乎漫不經心,但聞言者卻有人要心驚肉跳。小順名為「自殺」,實際卻是他殺,知道這內情的除了當天的處理此事的三個管教,還有四二四監舍的其他犯人。在張海峰的運作下,這些人共謀一氣,將真相隱瞞,其目的都是想減輕自己的責任。而杜明強在其中的身份卻顯得有些特殊:那天晚上平哥等人折磨小順的時候,唯有他自始至終都沒有參與,所以這事的真相即使被曝光,他本人也不會受到多大牽連。或許正是出於這個原因,杜明強對待此事的態度一直就比較曖昧。先前張海峰組織眾人串供的時候,別人都積極配合,而杜明強卻散漫得很,當時就把張海峰氣得夠戧。現在他又來這麼一出,話語中竟隱隱透出威脅的意思,難道他真要借著這件事的把柄凌駕與張海峰的權威之上,從此再不把對方放在眼裡?
張海峰怒火中燒,但又沒法去接對方話茬。畢竟此刻在台上還坐了很多無關的管教,萬一那小子犯了混,哪句話真給捅漏了可就無法收拾。不過張海峰多年來身為四監區的中隊長,什麼樣刁蠻難纏的犯人沒有見過?他還真不信有人敢在自己的地盤上翻筋斗。
張海峰沉默著走下自己的座位,然後一步步踱到杜明強的面前。他的步伐很慢,但腳力卻很紮實,每一步都像憋足了勁兒似的。
台上台下一片寂靜,每個人都感受到一種令人窒息的壓力,那壓力明白無誤地告訴他們:「鬼見愁」已經到了爆發的邊緣。
張海峰停下腳步的時候,他幾乎已經和杜明強站成了臉對臉。他深重地呼吸著,把一口口濁氣直噴到對方的面頰上。這是他對付頑劣犯人常有的手法之一。在這個時候,他會把自己想象成一隻野獸,而對方就是被按在堅齒利爪下的獵物。他相信那獵物能感受到自己的想法,而這樣的情形必然會激起對方心底某種最原始的恐懼。
根據張海峰以前的經驗,膽小的犯人會情不自禁地把身體往後縮,同時低下頭不敢看他;而膽大的犯人也會瞪起眼睛看著自己,可惜因為距離太近,他只能看到自己的眼睛,卻無法把握自己面部的表情。這會讓對手有種踩在雲端之上、難踏虛實的感覺——這種感覺是最讓人受不了的。通常十幾秒鐘之後,對手或者會後撤,或者會躲開目光,而無論對手選擇了哪種結果,勝負已分。
只可惜杜明強卻與張海峰此前所有的對手都不一樣,他只是站在原地,目光既沒有和後者對視,卻也沒有刻意躲閃。他那副悠然自得的神態,就好像對方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這就像兩個高手在博命,一個人已經利劍出鞘,另一人卻視若無睹,甚至連最基本的防禦都不屑去做。他到底憑什麼這麼囂張?當對手的劍鋒砍過來的時候,他又能如何應對?
旁觀者全都屏息瞪眼,他們在等待著張海峰將這一劍砍下去。
當暴風驟雨卻並未如期而至。張海峰只是伸手往杜明強上衣口袋裡一摸,掏出了一樣東西。而杜明強的臉色卻因此驀然一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