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經過十天不見天日的禁閉生活,這倆人看起來都白胖了許多。變白當然是曬不到陽關的緣故,而變胖其實是多日未曾活動,而禁閉室的伙食又粗糙不堪,因此而引起身體浮腫。如果仔細觀察,可以看出倆人走路的時候腳步都有些發飄,這才是體質狀況的真實表現。
當然了,就關禁閉這個懲罰而言,更要命的其實是對人精神上的折磨。想象一下,在一個狹小封閉的黑屋子內,接觸不到外界的信息,沒有任何工作,沒有任何消遣,甚至連可以說話的人都沒有。每天只是有人來送飯時才能享受到新鮮的空氣和陽光,否則只能在黑暗中承受那種無邊的寂寞和壓抑。任誰在這種環境下呆上十天,他的內心世界都會荒蕪得長滿雜草,精神亦處於支離崩潰之邊緣。
犯人們用目光迎接著這兩個受盡苦難的傢伙,多數人都在幸災樂禍地暗暗偷笑。小順和黑子也沒了往日的張狂,倆人都耷拉著腦袋,木然地跟著帶隊管教,腳步則機械地移動著,像是失去了靈魂的木偶一般。很明顯,他們精神上的創傷仍然在肆虐著最後的餘威。
「給他們倆分配點任務。關了這麼久,生產技能可別荒廢了。」老黃站在門口沖「大饅頭」嚷了一句。「大饅頭」心領神會,立刻給小順和黑子派發了原料和生產工具,發鉛筆的時候他還特意揶揄了黑子一句:「這次可看緊點啊,別再丟了。」
黑子恍惚捏住鉛筆,片刻后他的思維慢慢啟動,便轉過頭來瞪了小順一眼。小順本來也在看著他,倆人的眼神對在了一起,立刻就有火星飛濺的感覺。
小順狠狠翻了翻嘴唇,做了個「呸!」的口型。因為管教還在不遠處,他倒沒敢發出聲音。
管教沒注意到小順的把戲,一旁的平哥卻看了個清清楚楚。後者立刻板著臉叱道:「都給我好好乾活!媽的,還嫌丟臉丟得不夠么?」
在小順和黑子眼中,平哥的威嚴並不亞於張海峰。倆人連忙收回目光,各自老實坐好。這下午終於沒再鬧出什麼事端來。
一天的工作結束之後,管教把犯人們帶到監區食堂去吃晚飯。按照要求,前往食堂的路上是必須排著隊的,但進了食堂之後犯人們便可以分散行動。杜明強和杭文治打好飯之後,找了個人少的角落坐下,倆人面對面的,正好邊吃邊聊。
剛說了沒幾句,杜明強忽然沖杭文治使了個眼色,杭文治警覺地回頭一看,只見平哥端個飯盆正晃悠悠地走過來。
杭文治主動招呼了一聲:「平哥。」杜明強卻只管吃自己的飯,好像什麼也沒看見似的。平哥知道他一貫如此,倒也並不著惱,只衝杭文治努了努嘴說:「你到一邊去,我和他說會話。」
杭文治把自己的飯盆收拾收拾,讓開了位置。同時暗想:平哥這是要幹什麼?難道是自己這兩天和杜明強相處過密,引起了對方的猜忌?心中既然忐忑,他就沒急著離開,只端著飯盆左右踱了兩步,看似在找座位,其實是想聽聽平哥到底要說什麼。
平哥在杜明強對面坐好,也不寒暄,開門見山地直接問道:「上次那支鉛筆,是不是你拿的?」說話時他又扭頭瞥了杭文治一眼,似乎對後者磨磨磯磯的動作不甚滿意。
杭文治知道平哥的話頭和自己的越獄計劃無關,立刻便放了心,於是快步走到另一個角落裡吃飯去了。
這邊杜明強面對平哥直愣愣地問話,回答得也很乾脆:「不是。」
平哥又道:「這麼長的一支新鉛筆,說沒就沒了——」他一邊說還一邊舉起手中的筷子比劃了一下,「--哪兒也找不到,這事真是奇怪得很。」
杜明強口中咀嚼不停,嘟囔著附和:「嗯,的確奇怪。」
平哥看著杜明強,目光中好像帶著千斤墜子似的,壓力逼人。但杜明強用無辜的目光輕輕一接,便把這洶湧而來的壓力盡數化解。
平哥把玩著手裡的筷子,忽然將筷子頭沖杜明強一點,冷笑道:「能做這件怪事的人,不是你,就是小順。」
「不錯。」這次杜明強不僅附和,還幫平哥詳細解釋了一番,「那天只有我們倆到廠房外面了,而且還接觸了來拉貨的卡車。如果那支鉛筆怎麼也找不到,最大的可能就是被我們中間的某個人夾在貨物里送出監獄了。」
見杜明強如此合作,平哥的神情緩和了一些,他甚至還誇讚了對方一句:「你的確是個明白人。」
杜明強快速扒了兩口飯,咽進肚子后說道:「你直接去問小順吧,這事和我無關。」
平哥眯起眼睛:「你沒有騙我?」
杜明強笑了笑,反問:「我要整黑子的話,用得著這麼費事嗎?」
平哥「嗯」了一聲,明白對方的意思。把那支鉛筆送出監獄,除了陷害黑子之外還有什麼意義?而杜明強早已捏住了黑子的軟肋,他要想辦黑子,根本無需出此下策。這麼分析下來,這鉛筆該是小順拿走確認無疑了。
「這裡面的事其實並不難判,只是誰都沒個實證。我不得不謹慎一點。」平哥調整了一下手中的筷子,看起來要準備吃飯了。
「我明白——」杜明強通情得很,「你是監舍大哥,有些事情一定得處理好。」
平哥點點頭,把筷子往飯糰里一戳,下結論般地總結道:「你說不是你做的,我信你。」
「謝謝平哥。」杜明強再怎麼不羈,此刻也得受了這個人情。
平哥左手一揚,算是回了謝,然後又道:「晚上我處理監舍內的事,你就不要過問了。」
所謂「監舍內的事」當然就是指黑子和小順之間的過節。本來犯人相互有些矛盾並不稀奇,平哥也沒放在心上。但現在這件事越鬧越大,他再不插手的話,不僅管教那邊交待不過去,自己在犯人中也會失了威望。所以雖然黑子和小順已經受到禁閉的處罰,平哥身為號頭,還得另外拿出一套說法來。他現在來找杜明強,一是後者本身與此事有些牽連,需要先翟清一下,另外也是打個招呼,畢竟這傢伙行事怪異,萬一到時候插手添亂別不好收拾。
這事和杜明強本來就沒什麼厲害,小順和黑子又都不是什麼善茬,他也懶得糾纏其間。平哥既然特意提出來,杜明強便樂得做個順水人情,只道:「你看著辦吧,這事和我無關。」
平哥滿意地說了句:「好!」然後開始悶頭吃飯。杜明強倒吃得差不多了,閑來無事便把目光在食堂里四下亂看。卻見黑子和阿山坐在一起,臉色陰沉,似乎還在生著悶氣。而小順卻坐在人堆之中,一邊吃飯一邊手舞足蹈地比劃著什麼。雖聽不見他的言語,但能猜到這小子定是精神狀態恢復了,正在向別人吹噓他身處禁閉室的「光輝戰績」。
杜明強心知小順今晚必討不到什麼好去。忍不住「嘿」了一聲,暗自搖頭。
晚飯過後,犯人們照例去活動室收看了新聞聯播,然後各自回監舍休息。小順和黑子進屋之後相互間便橫眉豎眼的,只礙著平哥在,不敢造次。平哥見時間還早,也懶得搭理他們,一個人把著撲克在玩。阿山依舊沉默寡言。只有杜明強偶爾和杭文治閑聊幾句,不過杭文治總有些心不在焉的,也不知是在考慮越獄計劃呢,還是已嗅出了監舍中的異常氣氛?
晚上九點,熄燈鈴響起。小順湊到平哥床前:「平哥,洗漱么?我給您打水去。」
平哥一搖手,冷冷說道:「今天先不洗了,一會還有事呢。」
平哥說不洗,小順、黑子、阿山也都不敢洗,平日此時擁擠的衛生間今天倒冷清下來。杜明強便拉著杭文治:「走,咱倆先洗去。」
杭文治有些猶豫,瞥著平哥悄聲問道:「好嗎?」
杜明強笑了笑:「你聽我的,沒事。」杭文治見他說得坦然,也就不再多慮。倆人便進了衛生間,各自擠了牙膏接了水,一人占著水池,一人占著便池,同時刷起牙來。
外屋的氣氛靜悄悄的,透著暴風雨來臨前的凝重。杜明強刷得快,完事了又到水池這邊來沖杯子。杭文治把牙刷杵在嘴裡,停了手上的動作問對方:「今兒晚上是怎麼了?」
「小順可能要吃點苦頭。」杜明強輕聲說道,「不管他們幹啥,你別插手。」
杭文治愣了愣說:「我管這閑事幹什麼?」說完又開始繼續刷牙。
「小順前一陣對你可不錯。」杜明強道,「我怕你心軟。為了這小子得罪平哥不值當。」
杜明強倒沒有瞎說。小順拍杭文治的馬屁可有一段時間了。在整個四監區,管杭文治叫「治哥」的,大概就只有他一個人。
杭文治吐出一大口牙膏沫來,搖頭道:「他對我有啥不錯的?還不都是沖著你的面子——他們都怕你。」
杜明強嘿嘿一笑,沒興趣再繼續這個話題。打了盆水轉身洗臉去了。
因為沒人催促,杜明強和杭文治倆人都慢條斯理的。等他們磨磨磯磯地洗漱完畢,正好也到了熄燈的時間。監舍的燈滅了之後,便只有月光從氣窗中透進來。這朦朧的光線倒不至於影響犯人在室內的正常活動,但裝在牆角的監控攝像就徹底失去作用了。
「你們倆個過來吧。」平哥把撲克牌往床腳一摔,原本盤在床鋪上的雙腿放下來,轉身換成了向外而坐的姿勢。
不用點名,大家都清楚「你們倆」指的是誰。小順和黑子連忙走上前,低頭垂手地叫了聲:「平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