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見到羅飛提起了這個話茬,杜明強便閉起眼睛微笑不語。這是一個敏感話題,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他不便說太多,否則很有可能把自己也繞進去。
羅飛知道杜明強的心思。對方不說話,他就主動攻擊對方的要害:「我知道搶走錄音帶的那個人就是你。」
杜明強睜開眼睛,用無辜的語氣說道:「對這件事情,我可從沒承認過什麼。」
「是的,你沒承認過,你如果一口咬定不知情,那我也沒什麼辦法。」羅飛攤開手做了個無奈的表示,然後又繼續說道,「不過我以前一直都很奇怪:在這件事上你為什麼要幫阿華?你們倆人的關係,應該是你死我活的狀態才對。直到這幾天我才知道了其中的答案。」
杜明強仍舊只看著對方不說話。
「你把鄭佳託付給了阿華,對嗎?而你的籌碼就是那捲錄音帶,你以此為交換條件?」
杜明強笑了笑。既然羅飛已經跟了阿華好幾天,那麼有些事情肯定是瞞不過對方的。他斟酌了一會後反問道:「我不會回答你任何問題的。你直接說吧,你現在想幹什麼?」
「我也可以和你交換,同樣的條件。」羅飛把身體往前探了探,想凸顯出自己的誠意,「我會幫你照顧那個女孩。」
杜明強不置可否。羅飛則繼續勸說道:「阿華的確是個很盡責的人,他給那個女孩安排的一些事情可能是我無法做到的。但你想過沒有,阿華隨時有可能被仇家殺死,或者被警察抓住,到時候那個女孩該怎麼辦?你應該找一個更長遠、更穩妥的人來照顧她吧。」
杜明強沉默了片刻,然後他給出了自己的回答:「最長遠、最穩妥的人,只有我自己。」
羅飛一愣,隨即苦笑著搖搖頭。他原本對這次談話的結果頗具信心,可對方這句話一說卻把他的期望一下子澆滅了。而且他清楚地看到倆人間的思路差異出現在哪裡。
羅飛交談的出發點在於:杜明強自己再也無法照顧那個女孩。羅飛認為這個假設是合理的,因為他已經把杜明強送進了監獄里。可杜明強顯然並不承認這次失敗,他相信自己仍然能夠回到自由的世界,成為那個女孩身旁最穩妥的伴侶。
這樣的思路分歧根本沒有調和的可能。
無奈之下,羅飛只好試圖從另一個角度去說服對方。
「其實把錄音帶交給警方對你是有利的。你知道阿華不會放過你,而你又在監獄中,你怎麼和他對抗?」
「我和阿華之間是我們倆人的事情,我並不需要警察的保護。」杜明強先是淡淡的拒絕了對方的好意,然後又用滴水不漏的嚴謹辭令說道,「至於你說的那捲錄音帶,即使真的曾在我手中,我也不會在和阿華交易之後還留下一個副本--這不是我行事的風格。」
對方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羅飛知道已無迴旋的餘地。他默嘆了一聲,起身離去。不過在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又回頭說道:「如果你改變主意,可以隨時讓管教轉告我。」
杜明強沒有再接對方的話茬。
「不要在任何時候因為別人的勸說而改變自己既定的計劃。」這是老師給過他的教導,多年來他一直謹記在心頭。
羅飛離開之後,在門外等待的管教又進了屋。此刻半小時的探視時間已到,管教給杜明強帶上手銬,準備押送他回到四監區。倆人走出探訪室所在的大樓時,卻見另一個管教正押著杭文治在大樓門口等待著。
「你來了啊?等多久了?」杜明強看著杭文治打了個招呼。
「沒多久。」杭文治咧嘴憨憨地一笑,然後問道,「剛才來探視你的人是刑警隊的羅隊長?」
杜明強回答說:「也不算探視吧--你看見他了?」
「嗯,剛剛從這裡走出去的。」杭文治所處的位置可以看見探訪室的大門,他一定是先看到羅飛離開,然後又看到杜明強被押送出來,所以做出了上述的判斷。
「你也是被羅飛抓進來的?」杜明強猜測到,除了這個原因他想不出還有什麼理由能讓杭文治認識羅飛。
杭文治尷尬地點點頭。而這時押送他的管教在他身邊催促道:「行了,瞎聊什麼呢,還不趕緊進去!」
杭文治便不敢多說,唯唯諾諾地跟著那管教走了。杜明強也不再停留,跟著押送自己的管教一路往回走。到了四監區之後,卻見犯人們仍然在小廣場上放風活動。
這廣場是在監舍大樓東面用三面磚牆圍出來的,面積大概有七八百個平米。廣場中心有個簡陋的籃球場,一堆犯人正聚在上面鬧哄哄地追搶著一隻破敗不堪的籃球。
管教把杜明強帶到院子里,關好院門之後給杜明強打開了手銬腳鐐。杜明強不願去球場上湊那個熱鬧,就到角落裡找了個空地坐下來,懶洋洋地享受著早春時分的煦暖陽光。
過了大約二十分鐘,卻聽見管教在大聲呼喊小順的名字。小順連忙從球場上擠下來,一溜小跑來到管教面前。管教便把手銬腳鐐又給小順帶上--這是四監區的特殊規定,這些重犯只要走出本監區的控制範圍,原則上都是要重刑加身的。
杜明強知道這是該輪到小順去接受探視了,這同時也意味著杭文治很快就會回到監區中。
果然,小順被帶走後沒多久就看到杭文治被押送回來。刑具去除之後,杭文治也沒有鑽到球場上的犯人堆里。他站著環顧了一會,很快就看到了陽光下的杜明強,於是他便向著對方走了過去。
杜明強給杭文治挪了塊好地,熱情地招呼道:「來,坐著歇會吧——這兒陽光最好,還有免費的球賽看呢。」
杭文治坐倒是坐了,但他仰頭看著天空,神情黯然得很。
「誰來看你了?」杜明強有意要挑對方多說說話,他知道剛進監獄的人很容易沉悶壓抑,尤其是見過了親友之後。
杭文治垂下眼睛答道:「我的一個同事,也是我很好的朋友。」
杜明強略感到有些奇怪:「怎麼了?你家裡人沒來?」
杭文治沉默了片刻說:「我媽病了,中風。」他的聲音略略有些嘶啞。
杜明強看著對方,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些什麼。他可以想想對方此刻的心情,那一定是充滿了自責和愧疚,焦急憤恨卻又無能為力。
良久之後,倒是杭文治又開口了。
「我今年三十二了。古人說:三十而立。嘿,你看我立了個什麼?自己過不好也就算了,還要連累我父母一起受苦……我母親身體一直不怎麼好,這次中風,得有一半的原因是被我給急的,你說我還算個男人嗎,我還有什麼臉繼續活在世上?」杭文治越說越激動,到最後聲音已經明顯地哽咽起來。
「你錯了。」杜明強拍了拍杭文治的肩頭,鄭重地說道,「越是這種情況你越得繼續活下去——這樣才算是真正的男人。」
杭文治抬頭看著杜明強,似乎從對方的話語中感覺到了一絲支撐之力。
「不管受了多大的苦,不管未來多麼絕望,我們都要繼續活著--」杜明強看著杭文治的眼睛,「活下去,為了關心我們的人,更是為了傷害我們的人。」
杭文治目光中閃過一絲困惑,似乎不太理解對方最後那半句話。
於是杜明強又解釋道:「我們多活一天,那些可惡的傢伙就會在不安的情緒中掙扎。如果我們死了,這些傢伙就徹底解脫了,你明白嗎?」
杭文治深吸一口氣,喃喃說道:「不錯,為了那些傷害我們的人,必須要繼續活下去。」他的眼睛慢慢地眯起來,原本那種自怨自艾的悲涼神色開始轉化成一種堅強的憤怒。
很多時候,憤怒正是支撐一個人渡過絕境的最強勁的動力。
見對方消極的情緒有所緩和,杜明強便適時地岔開話題問道:「你朋友都給你帶什麼了?」
「就是些吃的,還有點日用品。」
「這個時候還能想著你的人,那才是真正的朋友。你能有這樣的朋友,前半生也就不算太失敗,對不對?」
看著杜明強的笑臉,杭文治也笑了。的確,只要你認真的去尋找,生活中總有令人溫暖的地方。
「其實我倒希望你的朋友能給你帶副眼鏡來。」杜明強拿杭文治打趣道,「你要是帶上眼鏡,那我們這組的工作效率又能提高個兩三成呢。」
杭文治拍拍自己的腦袋,「剛才心情不好,把這茬給忘了。唉,只能等下周他過來的時候再說了。」
倆人這般閑扯著,暫時淡忘了那些令人壓抑的現實。這時日頭也越來越高,時間已過了上午的十點半。四二四監室最後一個接受探視的小順也被押解回來了。他在小廣場里獨自溜達著,看似漫無目的,但走著走著就來到了杜明強和杭文治的身旁。
杜杭二人看到了小順,不過懶得搭理他,只顧繼續閑聊。
小順卻是有意要和他們搭訕:「強哥、治哥,你們倆在這兒哪?」
這兩聲哥叫得杜杭二人一愣。自從那天晚上杜明強發彪之後,小順算是服帖了,以後再沒敢在倆人面前找茬,但這麼親熱的叫「哥」還是頭一遭,杜明強忍不住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對方,揣摩他心理是不是在打著些小主意。
杭文治則不冷不熱地回了小順一句:「你可別叫我『哥』,我聽不習慣。」
「不習慣我更得叫啊,每天多叫幾遍,聽著聽著你不就習慣了嗎?」小順討好似地涎笑著,然後也不待別人邀請,自顧自在杭文治身旁坐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