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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一生襟抱未曾開。

  第七十四章。一生襟抱未曾開。


  用過了晚膳,葉且歌和葉英體貼的將空間留給了葉孤城和西門吹雪。已經試過了西門吹雪和葉孤城的劍,葉且歌也不怕他們一言不合就拔劍。


  時隔半年,聽聞萬梅山莊莊主閉關出關,劍術已大有進益。葉且歌雖然不清楚那所謂進益到底指的是什麼,不過既然西門吹雪是因為她家師父的點撥而開悟,葉且歌姑且猜測,他的劍中多的,應該是三分回護。


  而自己兄長的劍,從來都不是與人搏命的劍。


  葉且歌從小便無數次和兄長比試,她敏銳的感受到,兄長的劍其實一直是在忍耐著的——他可能是在等一個人,也可能是在等一件事。而葉且歌明白,在等到那個人抑或是那件事之前,自己的兄長是始終都會給自己留下三分餘地的。


  所以,在葉孤城和西門吹雪之間,早就因為機緣巧合而破開了不死不休的結局。


  天下起了瓢潑的雨,瘋了一般的雨滴摔碎在地上,砸出了一點一點的小坑。在這陣都有些顯得嘈雜了的雨聲之中,葉英懷揣著一點紅塵煩惱事,沿著客棧「咯吱」作響的台階拾階而上,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葉且歌也乖乖的走到了自己的房間。她的屋子在師父和兄長的房間中間,如今兩邊都是半點聲響都沒有。她騎了一天的馬,然而這點旅程對於她來說卻也不算什麼。


  葉且歌仰躺在床上,這家客棧有這年頭了,不過卻的確是乾淨。床頂的木框上一點灰塵也無,光禿的露出一點木筋,卻更顯得古樸。


  十三,十四,十五。


  葉且歌數過了一根木料的年輪——運轉細小的內力充盈眼周的筋脈,這對葉且歌來說並不是困難的事情。


  終歸沒有一絲睡意,窗外的雨聲又漸漸的小了。葉且歌索性翻身下床,推開了自己房間里木窗。雨後沁涼的空氣流入,帶著一點雨絲,撲在皮膚上格外的舒適。


  葉且歌不由的伸出手去,任由涼涼的雨絲沾濕了她的掌心。


  過了一會兒,葉且歌收回了自己的手,推開房門便看見了蹲在她門口的葉子午,至於其他的人,雖然這次他們是明晃晃的跟著葉孤城來的,不過這些暗衛們卻也習慣了隱匿,於是就各自隱身於黑暗中了。


  聽見葉且歌房門的響動,葉子午飛快地睜開了眼睛,小心翼翼的探頭看了一眼樓下對坐的自家城主和西門吹雪,葉子午壓低了聲音對葉且歌小聲問道:「小姐有什麼事么?」


  葉且歌也往樓下看了一眼,一燈如豆,兩個男人的眼睛卻彷彿比這大堂之中的唯一光亮還要亮。他們低聲的交談著,都是一個相似的橫劍膝頭的動作。


  哥哥今天很高興吧。


  葉且歌這要想著,收回了視線,對葉子午說道:「子午,給我一把傘,屋裡悶熱,我想出去走走。」


  尋常人家的女兒,若是天色擦黑了還要出去走走,那麼作為一個忠誠的下屬,葉子午肯定是要橫攔豎擋的。不過自家小姐的武力值擺在那裡,葉子午才不相信有人能欺負了他家小姐去。


  所以,葉且歌話音剛落,葉子午就動作麻利的從他們帶來的行李里翻出了一柄黑色的油紙傘,將傘遞給葉且歌,葉子午道:「咱白雲城幾乎不下雨,就只有這種男人用的大油傘,小姐將就一下,等到了盛京再給你挑幾柄小姑娘用的好看的小花傘吧。」


  葉且歌默默的接過葉子午手中的傘,有些無語的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穿的男裝,開始為自家小夥伴的智商擔憂,進而為他們白雲城的未來感到一絲絲憂慮了。


  並不知道自己的智商被自家小姐鄙視了,葉子午少女心泛濫的在心中為他家小姐挑好了顏色,準備一到盛京就先買上幾柄,等回了白雲城,再讓城中的能工巧匠趕製幾柄。


  至於你說白雲城不下雨?葉子午翻了個白眼——誰讓他們白雲城最不缺的就是錢呢,有錢任性不可以么?

  拿著葉子午提供的黑色大油傘,葉且歌推開了窗戶,將自己的重劍放在屋裡,只背了一柄輕劍,輕巧的從窗戶邊一躍而下。


  一身白衣的小小少女撐開了那柄黑色的傘,宛若一朵盛開著的花。似乎是有所感應一般,葉孤城停下了和西門吹雪的交談,葉英也從桌邊起身,推開了房間的窗戶。


  葉且歌不由自主的轉身回望,在看見窗邊站著的男子的時候,她的眼角眉梢都氤氳來一抹笑意。對著葉英揮了揮手,葉且歌笑道:「師父,我去去就回。」


  少女特有的嗓音蕩漾開來,沾染了三分雨後的濕意。他恍惚想起,睢陽那一下戰之前,藏劍山莊的正陽大師姐,他唯一親自教養長大的孩子葉且歌,就是用這樣的聲音,這樣莫名讓人相信的語氣,跟他說著「去去就回」


  的。


  可是,那是她唯一一次的失信於她的師父,那一次,葉且歌沒有回來,永遠也不可能回來了。


  想起如斯的舊事,葉英不由得心頭一緊,可是他閉目細聽,哪裡還有葉且歌的聲音?


  葉英一向不起波瀾的眉眼微微一動,沒有坐回自己原來的位置,他伸出一隻手搭上窗框,微微用力,整個人如同白鶴躍起,循著自家徒弟方才清淺的足音,一路而去。


  「我曾經以為,城主的劍不誠。」西門吹雪說這話的時候很平靜,並不會因此擔心開罪了白雲城主。


  「我不誠?」葉孤城琥珀色的眼中閃過了一抹疑惑與複雜——同樣的話,他前世也聽到過。


  西門吹雪抿了抿唇,卻是搖頭道:「不,是我想錯了。」他的態度十分真誠,望向葉孤城的眸子中也帶上了些許得見知己的隱約笑意。西門吹雪道:「我曾經以為城主不誠,事實上,只是我誠於劍,而城主誠於人,誠於己而已。」


  若非如今西門吹雪有所明悟,他恐怕不會理解葉孤城。而那時候,他又有什麼資格說自己是葉孤城的知己呢?幸而,他已經明白了。


  葉孤城的臉上也閃現出了一抹輕鬆的笑意,他對西門吹雪頷首:「你果然是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你果然是葉孤城。」


  「何時一戰?」葉孤城的目光落在了西門吹雪的劍上,他沒有立即約戰西門吹雪,是因為西門吹雪的劍上還帶著一些迷茫的味道,西門吹雪在改變,在突破,就如同隔世而來的自己一般。


  西門吹雪眼中泛起一絲波瀾,轉而卻恢復了平靜。他沉默了一陣,難得有些不確定的說道:「少則三年,多則五載。」


  西門吹雪知道。自己的劍道已經變了,可是這變化的極致在哪裡,他自己卻也還都不確定。雖然如今他與葉孤城已經不再是不死不休的定局,可是他並不願意用自己還在轉變中的劍術去敷衍葉孤城。


  葉孤城對西門吹雪的答案並不意外。他點了點頭,道:「我可以等。」


  言罷,葉孤城豁然起身。轉身向客棧外走去。方才他已經聽見了妹妹房間的動靜,知道他家小姑娘已經出去了。而且……還跟著葉英。


  西門吹雪自然也是聽見了那邊的動靜了的,他微微挑眉,對葉孤城沉聲道:「城主的劍上系了那麼多東西,還能快得起來么?」


  葉孤城向外走著的腳步頓了頓,他沒有回頭,只是將目光落在他的那柄烏鞘長劍上。他是他的妹妹給他鑄的劍,自鑄成那日起就一直伴隨在他的身側,片刻沒有離開過。


  「我的劍,不必一直那樣快。」葉孤城像是在回答西門吹雪的話,又像是只是在自言自語。


  是了,如今他要劍指天下,那麼他的劍,就不必一直是一把快劍。一劍之威而四海臣服,這才是葉孤城要走下去的路。


  西門吹雪似有所悟,眼中閃過了一抹複雜,轉而卻恍若入定。


  而葉孤城,已經轉身走出了客棧,循著他方才記住的自家幼妹的淺淺足音,一路往更靠近城郊的地方走去。


  不多時候,天上的細雨已經停了,陰雲驟然散去,天空中星月澄澈如洗。葉且歌收起了那柄對於她來說有些太過寬大的油紙傘,深深的吸了一口雨後清新的空氣。


  夏日的燥熱似乎散去不少,葉且歌伸了伸懶腰,順著小路往前走去。她今天的興緻不錯,難得的想出來走走。往常這個時候,她都是呆在師父身邊,懷揣著心中難平的心事,如履薄冰又私自竊喜的度過每一天的。


  每一天呆在師父身側的日子,對於葉且歌來說,都像是偷來的。她慶幸著,卻也不是不會累的。


  有的時候葉且歌也曾勸過自己,那些痴纏愛恨,其實只是人生之中很小的一部分,而人生那樣長,她又何必執著。


  可是這樣的想法,其實就連葉且歌自己也說服不了——第一,她的人生也有短暫的可能,譬如前世,只有短短的二十五年而已。再者,對於她來說,此生所愛之人,就已經是全部了,才不是什麼很小的部分。


  只是,還是會累的吧?那些晦澀難明的心事,怎麼可能不會累呢?


  所以她選擇出來走走,將心頭的抑鬱清理乾淨,而後就又是師父面前那個開朗明媚的姑娘——但凡是個女子,哪怕強大若葉且歌,也總是想要在心上人面前展現出美好的一面的吧。


  這是人之常情,無人能夠免俗。


  葉且歌走著有些,不覺走到了一處河岸。這裡是大運河的分流,雖然並沒有運河周圍每夜的笙歌艷舞,卻也有幾家酒肆錯落,供人休息落腳。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酒肆的周圍掛起了紅艷艷的燈籠,宛若是在等待歸人,橫生出一點溫暖。


  葉且歌驟然想起了曾經的盛唐風月,那時年少,她初結識了一位道長,兩人也是在這樣的酒肆之中轟廬飲酒,興起之時,還會用藏劍的鶴歸孤山去試一試道長的三尺鎮山河。


  ——當真是痛快!


  葉且歌的心頭忽然翻騰起一些舊事,於是便不由自主的往酒肆之中走去。這樣的夜,就是回首之處再無故人,她也總想要喝一點兒酒的。


  或許是剛剛下過雨的緣故,酒肆之中並沒有很多人,只有角落裡坐著的一個身著綠色長袍的男子。


  實話講,葉且歌很少見過這樣襯綠衣的人。這樣的顏色,駕馭好了是人若青竹,自有風骨,駕馭不好便成了笑話了。


  而眼前這個男子,似乎和綠衣很是相襯。他的眉眼有些鋒利——是那種任何挫折都磋磨不去的鋒銳,而他的唇,因為酒色的浸染而顯現出一種奪目的紅。


  燭影憧憧之下,男子蒼白的臉上,居然顯露出一種驚心動魄的頹廢美感,葉且歌不由自語道:「絕色也。」


  男子如刀一樣的眼神向著葉且歌射來,手腕處因為用力而更加的凸出,手中捏著的細白杯子也恍若隨時要向葉且歌擲來。


  不過,在他回身看向葉且歌的剎那,他眼中的凌厲淡去了幾分。


  「原來是你。」望向葉且歌,他遙遙的舉起了手中的輩子,唇邊揚起一抹似諷似嘆的微笑,道:「小公子才是人間殊色。」


  一聲「小公子」被男子的薄唇咬碎,形成了有些奇怪的音調。


  葉且歌如今雖然身量未長,眉眼卻恍若綻開的玫瑰,越發明艷動人起來。若是前幾年還能仗著男裝扮相裝成少年郎,如今卻也只能騙騙薛冰那樣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了。


  像是陸小鳳這種紅塵里打滾的人,若非他先入為主,從未懷疑過葉且歌的性別,葉且歌也是瞞不了他那樣久的。


  笑了笑,對於男子看穿自己的女兒身,葉且歌並不在意,她坐在了這人的對面,也叫了一壇酒。


  「我與公子見過?」葉且歌偏頭細想,卻不記得自己何時見過這樣的人物。


  男子仰頭喝了杯中的酒,淡聲道:「江南,花公子的小樓前。」


  葉且歌凝神細細端詳了男子片刻,心中恍惚閃過一個青衫書生的模樣。那個時候,這人似乎對武林人滋擾百姓有頗多不滿,言語也是毫不客氣。


  再仔細端詳了男子的臉片刻,葉且歌果然看出了幾分舊年的影子。不過一別兩載,當年又是匆匆一面之緣,也也無怪葉且歌認不出他了。


  倒了一杯酒,葉且歌對他舉起了杯子,道:「在下姓葉,上且下歌,藏劍山莊的葉且歌。」


  「小公子一個……,貿然如此,似乎不太好。」


  葉且歌毫不懷疑,這人刻意省略的部分是「姑娘家家的」,剛想要出言反駁,卻見那人自嘲一笑,道:「罷了,聖人也不過是為了糊弄天下人的玩意,管他什麼禮數綱常,今日我顧惜朝既然得遇小公子,小公子便和在下共飲一杯吧。」


  說著顧惜朝再斟一杯,和葉且歌的杯子相碰,一飲而盡。


  「顧惜朝,好名字。」葉且歌也喝完了杯中的酒。這只是尋常酒肆,酒水有些粗陋,還夾雜著北地酒水特有的辛辣嗆喉,葉且歌卻覺得很好,比之她喝慣的精釀更有幾分粗狂的快意。


  顧惜朝微微笑了笑,忽然瞥見酒肆外一直「窺探」著他們的身影,他不由起了一些戲謔之意,故意湊近了葉且歌,在他耳邊低語道:「怎麼個好法?但顧惜此朝,且歌緩愁容的好么?」


  他說的,是本朝詩人王瀾滄的詩句,當年葉孤城為幼妹起名「且歌」,正是因為這句詩。


  一句詩里嵌入了兩個人的名字,當真是怎麼聽怎麼怪異。面對一直湊過來的顧惜朝,葉且歌不由後仰,與之錯開一些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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