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不是幻覺
第123章 不是幻覺
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厚厚肅正軍中的營帳頂。
空氣裏熱熱的,帳中悶熱昏暗,隱有天光自帳簾邊緣逸散而出,約莫是白日,但尚且不知是何時辰。
秦恬眨了眨眼。
她想,原來人死之後,看到的景象與生前並無二致。
是她還沒有被閻羅小鬼引去地獄,還是地獄也是行軍打仗的營帳模樣?
額頭隱隱作痛,腦袋混亂起來。
她正不知所措,忽然聽見了帳中另一邊的人聲。
帳內寬闊,隔了屏風,她看不見外間的人。
她仍舊躺著,外間的聲音穩穩當當地傳進了她的耳朵裏。
“您回內室小憩一會吧?在這般日夜勞累下去,屬下恐怕,,”
是傅溫的聲音,但話沒說完就被什麽打斷了。
接著沉沉的男人的嗓音越過屏風傳了過來。
“我不累,下去吧。”
嗓音很沉,沉沉地像寒冬臘月壓在半空的鵝毛大雪。
秦恬自然知道這是誰的聲音。
她的額頭倏然跳著疼了一下,緩慢地半坐起了身來。
聽傅溫那意思,他也宿在這帳中?
那他如今是宿在她帳中?還是她睡在他帳裏?
但這些問題一掠,就被她從腦海擦除出去。
他與她怎麽會在同一間帳中,莫說他們早已不是兄妹,就算是,也不可能。
這一定,又是她的幻覺了。
小姑娘有些悶悶。
原來人死掉了,還是會有幻覺。
隻是她都死掉了,緣何還想著他?
這思緒令她驟然有些委屈,沒有開口說話,也沒有發出任何動靜,隻是這麽坐著,抿唇低了低頭。
,,
指骨突起,指腹用力捏在了眉間,秦慎神思清醒了一些。
案頭擺滿了大夫的藥方。
七日了,先後換了八位大夫,竟沒有一人能將昏迷在裏間的人喚醒。
而這些大夫都認為,她這樣傷了頭,也許永遠都隻會躺在那裏,永遠都不會醒過來了。
思及此,難掩的痛感如尖冰紮在了心頭,令人呼吸都無法順暢起來。
秦慎望向屏風後麵,腳下不由邁步走了過去。
然而剛轉過屏風,他腳下一頓愣在了那裏。
秦慎雙眼睜大,隻見小姑娘不知何時坐了起來,就坐在床邊,微微低著頭,又在他走來時,抬頭看了過來。
“恬恬?!”
他一下衝到了小姑娘身前,碰到了床前木紮,撞得床邊櫃咣當作響。
他衝過來時挾來的一身風,也衝的秦恬怔了一下。
她驚訝地看向他。
他身上帶來的風,和他臉上的驚慌,看起來都是如此真實。
但秦恬心裏卻更加難過了。
真不爭氣,她想,明明他對她並無男女之間的愛意,偏偏她連死了都還想著他。
小姑娘難過的緊,連忙將頭轉了過去,迫使自己清醒一點。
可扭過頭去,卻還是能察覺得到他急促的呼吸。
他又叫她,“恬恬?”
小姑娘沒理會這個幻覺裏的人,可他忽的伸出了雙手,捧住了她的臉。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她,捧住她臉頰的雙手發顫,指腹上常年舞刀弄槍的繭子剮蹭著她。
“怎麽了?是不是哪裏痛的利害?你告訴我!”
秦恬抿著嘴沒有回答,但眼淚唰得從眼眶裏滾落了下來。
心裏酸得厲害。
她覺得自己真的完了,為什麽連死掉了還這麽想著他,還盼著他能將她放在心裏不一樣的地方。
但她知道的,他不會這般,隻會冷淡地讓她離開。
眼淚啪嗒啪嗒,一滴又一滴地不住落下。
秦慎見她醒過來卻一言不發,隻是不住地掉眼淚。
豆大的淚珠落在掌心裏,秦慎整個人都慌了起來。
他慌張地用指腹替她拭掉眼淚,可小姑娘卻越哭越急了。
秦慎也急了起來。
“是不是頭痛的厲害?恬恬莫哭莫哭,我這就讓大夫過來!”
他說著,就匆忙叫了傅溫。
說話的口氣,掌心的溫度,還有因為慌張而急促的呼吸,,
太真實了。
這根本不是幻象!
額頭上的痛感一突一突地傳過來,秦恬終於想了起來。
大名府的火場裏,她被書架砸到,額頭磕在了椅子棱角上,彼時,她好像聽見了他的喊聲,似乎,還看到他從高高竄起的火焰中闖了進來,,
原來,她沒有死掉,這一切都是真的!
隻是她又看著慌張的青年,他已經將大夫都叫了進來。
大夫們見小姑娘不僅醒了,還坐了起來,都麵露喜色,有人不禁立刻道。
“隻要是醒了,那就是好了!殿下不必再擔心!”
還有大夫直接問了秦恬。
“您覺得如何?頭痛得厲害?”
秦恬除了那額角的傷口處有些作痛,倒也沒有什麽不適。
她搖搖頭,“尚好。”
連她都這麽說了,大夫們齊齊鬆了口氣,都連番給他道喜,又看著他直直看向小姑娘的目光,左右示意著退了下去,給小姑娘換藥方去了。
連傅溫也猶豫了一下,退了下去。
呼啦來了一群人,呼啦又退了個一幹二淨。
如果這還不是真的,秦恬就不知道還有什麽是真的了。
帳中靜悄悄的,連眾人帶起的風都軟趴趴地緩了下來。
青年隻一錯不錯地緊緊看著小姑娘。
秦恬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
她想起了方才大夫們的言語,這些大夫們,似都叫了他“殿下”。
所以,大名府先前瘋傳的事是真的。
自己果真隻是個假公主,他才是那個真遺孤!
思及此,小姑娘再向他看去,又有不一樣的感覺了。
從前她是公主的時候,他尚且不願做她的皇夫。
如今身份翻了過來,她還不曉得生身父母是誰,又是什麽樣的身份,恐怕對他更是相隔千裏了。
目之所及之處,皆是他的用物,秦恬也明白了過來。
這恐怕不是她的帳子。
她動了動身子,想要下了床去,
她略一動,他就伸手將她攔了下來。
手掌覆在了她的手上。
他嗓音輕輕的夾帶著些啞。
“要去哪?”
小姑娘半垂下眼簾避開他的目光。
“我好了,沒事了,回自己的營帳即可,,”
話沒說完,被他截下。
“這就是你的營帳。”
“可這,,不是你的嗎?”
青年的目光滾燙,話語落在小姑娘耳中。
“我的就是你的。”
秦恬一怔。
他這又是何意?又要忽冷忽熱、若即若離了嗎?
小姑娘鼻頭發酸,抿著嘴別過了臉去。
從她醒來,就不肯說話,秦慎還以為她是不是她出了另外的事。
但她卻能答得上大夫們的話。
然而大夫們一走,她也要走,他不許,她就扭過了頭去。
秦慎明白過來。
“恬恬在怪我,那日對你的冷淡疏遠。”
小姑娘在這話裏,自眼角眼看了他一眼。
秦慎攥著她的手沒有鬆開,聲音輕輕,口氣柔和中自帶哂笑與無奈。
他叫了她,“你別走,我都說給你聽,行麽?”
秦恬沒有拒絕,也沒再要離開。
秦慎小小鬆了口氣,他看了她一眼。
“我對你的心思,恐怕早到你全然不能想到。可能連我自己都說不清楚,是自你替月影穿起嫁衣叫我夫君開始,或是更早,,”
那時,她還不是什麽肅正軍中的公主。
秦恬心下一頓。
所以那時,他對她就一時冷一時熱,令她琢磨不透。
小姑娘轉頭瞧了他一眼,秦慎就無奈地回看了過去。
“我不該起那樣的心思,但幸運的是,你也不再是秦家的孩子,你成了軍中的公主。”
兩人解了這兄妹的名分,讓一切都變得可能起來。
秦恬眨了眨眼睛,也正是在那之後,她對他的依賴轉為依戀,生出了屬於她的情愫。
她默然,倒也曉得原來那一切並不都是她一廂情願的幻想。
那後來為何又,,
她向他看過去,他讀懂她的心思,告訴了她答案。
“我低估了趙寅對於遺孤必殺之心,但彼時也有所察覺。那會隻覺得,肅正軍早日攻下京城,你坐上這皇位,才能確保完全。而魏雲策,則是能將你迅速奉上皇位的最緊要的人。如果萬千讀書人呼喚皇夫,那麽不是我,而是他。”
秦恬一下明白了過來。
她目光落在青年如淵的深邃眼瞳上。
他忽的一笑,搖了搖頭。
“不過眼下都不一樣了,我如今是這個殿下了,不再需要什麽至關緊要的皇夫,而你,,”
秦慎的目光溫柔地落在小姑娘的羽睫上,隨著她羽睫的扇動,而如柔風親吻她的麵龐。
他如今是這個殿下了,是在她替他擋下了無數風刀霜劍後,回到的原位。
他低頭看住了小姑娘的眼睛,室內藥香彌散,在床帷內外悄然遊走。
秦慎手下攥緊了小姑娘的手。
“我以後再不會推開你了,恬恬,能否不要離開,,”他微頓。
“不要離開我?”
藥香與他濕熱而急促的呼吸一道,纏在了秦恬的鼻尖,又自上而下地漫到了她的心頭。
他看著她,也等著她,再等一個走過漫長歲月的答複。
可小姑娘卻沒能立刻回應。
反倒是外間有了匆促的腳步聲,傅溫急急向裏傳了一聲。
“秦大人來了。”
是秦貫忠。
秦慎沒能等到小姑娘的答複,也沒有舍得催促她,隻見她神色怔忪,低聲為她解釋了一句。
“父親和母親,都是你的生身父母。我占了他們許多年,如今,,”
他該盡數還給她了。
說話間,秦慎見小姑娘未有抗拒,就將秦貫忠請了進來。
秦貫忠方才聽聞秦恬醒了,就慌不擇路地跑了過來,眼下看見女兒果真坐了起來,瘦削的臉頰血色缺缺,但一雙眼睛卻明亮如昨。
秦貫忠揪著的一顆心倏然放了大半,眼淚也衝上了眼眶。
“恬恬,,”他隻叫了她,就在她隱有迷茫的神色下,不知又該同她說些什麽。
他甚至不敢跟她說話,隻低聲問了秦慎一句,秦慎回了他,道她剛醒過來,不確定能醒來多久,但大夫的意思是,並無大礙了。
七天了,同秦慎一樣,秦貫忠也幾乎七天未怎麽合過眼,他隻要稍稍閉起眼睛,就會想起那日在大名府,他趕去時,看到秦慎把渾身是血和黑灰的小姑娘,從火場裏抱出來的情形,她彼時完全昏迷過去,手臂垂落下來,整個人一動不動。
秦貫忠心跳都停了下來。
從他把剛出生的女兒換走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這輩子,都不配為人父親了。
但他將她偷偷養在小院裏,看著她一點一點長大,還是肖想也許他還有安然將女兒認回來的可能,但隨著肅正軍揭竿而起,她作為“遺孤”現身軍中之後,秦貫忠幾乎夜夜都睡不安穩。
可這是他自己選的路,和葉執臣、陸晚櫻一樣,一旦選擇,絕不能退後的路。
但他也知道這條路要犧牲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無辜的女兒。
不配為人父,也不敢肖想女兒原諒他。
秦貫忠小心翼翼地看著秦恬,甚至連話都不敢說,隻這麽靜悄悄地看著她。
可小姑娘忽的開了口,叫了他一聲。
“爹爹,女兒,,沒事。”
她說完,眼睛微微一眯,輕輕地同他笑了起來,就好像那個在隱秘小院裏對他日日翹首以盼的小姑娘,又跑著跳著奔到了他麵前,叫他爹爹一樣!
秦貫忠忍不住,逐漸衰老的眼睛裏,滾燙的熱淚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