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悲慘

  隋尚宮領取了千尋,往長樂宮暖閣一側的三進院子裏去,足足行了半個時辰,才到達。可見長樂宮之大。穿過長樂宮的宮牆,千尋才知道這是多麽巨大恢弘的建築群。就連最下等奴婢通過的小路,都是用漢白玉鋪就,兩邊更是種滿珍奇植物。仙鶴和鷺鷥在縱穿長樂宮的內湖中的葦蕩裏自在居住,整座皇家園林奢靡得不似人間。千尋終於暗暗明白,一直堅持勤儉的父親為何被排擠出權力核心。大正朝走到盛世,皇族漸漸升起奢靡之風,盛極而衰,這是走不出的怪圈。而茯陵,在這樣的宮廷中居住,又如何不被權臣左右和蠱惑?在燕三思死後,不由分說抄沒燕府家產,也就不足為奇。還沒有看見茯陵——其實在偌大宮廷想見到茯陵,也並非易事——,千尋已經覺得,茯陵已經早已不是她心目中的樣子。他已經墮落成一個地道的君王,和史書上所有盛世登臨皇位,卻麵對帝國由盛而衰的君王並無二致。正想著,千尋被隋尚宮引入了尚茶司的院落所在。隻不過,她是被帶進了後院,一院子都是蹲守在一個木桶前洗刷茶具的宮人。她們低頭默默不語,臉上悲哀到毫無表情,隻是如機器般不停地洗著,洗著……洗著價值連城卻在長樂宮最尋常不過的茶具。據說,一隻雞缸杯,要燒整整半年,而三百出爐的杯子中,才能出一件貢品。這時爹爹當年曾經對她形容的皇宮規格。也許,正是對皇宮的向往,才讓她在不成熟的過去,那麽希望登上太子妃的寶座。今天她終於來到了皇宮,見到了傳說中的雞缸杯,卻沒有想到,此時她已經一無所有,就連名字,也成了一個奴婢應有的樣子。“玉顏,以後你就在這裏做活,皇宮中的茶具不得有半分疏忽,每一隻杯子都是進貢的珍品,供皇上與眾嬪妃品茗,如果有一點閃失,就要領取三十大板。”隋尚宮看到千尋在走神,忍不住耳提麵命。“謹遵尚宮教誨。”千尋低頭,去取來木桶,除了活著,她現在沒有任何奢望了。隋尚宮看她還算識相,繼而緩緩道:“我知道你是世家女出身,但是如今已經是尚茶司最普通和底下的使女,在長樂宮,死一個宮女遠比死一隻主子心愛的鳥雀簡單。”隋尚宮說得雲淡風輕,千尋卻聽到四周洗刷杯子的聲音更加齊整和謹慎。原來這些宮女,並不是沒有情感和恐懼的。隋尚宮隨後出去,賣出後院大門的時候,回頭看一眼已經開始埋頭洗杯子的千尋,一種不祥的預感更加湧上心頭。一個月中,千尋如機器般洗刷茶具,手上被皂莢堿出了口子,泡到水裏就生疼。然而,這不過是尚茶司下等奴婢最尋常的傷痕。從早忙到黑夜,千尋吃的是沒有一滴油水的飯菜,而總是深夜才被準許睡覺,第二天五更天不到,就要起身洗刷。除了茶具,還有宴飲的餐具,都由尚茶司下等婢女一並洗刷。一個月裏,十天有八天,千尋在噩夢中醒來。她總是夢到父親之死與茯陵之絕情的場麵。她夢到自己被茯陵扼住喉嚨,幾乎不能呼吸。“為什麽害我?茯陵,為什麽不要我?為什麽要抄我的家,為什麽逼死父親?”夢中的茯陵隻是冷著麵孔,像一個沒有感情的惡魔一樣,用力扼住千尋的喉嚨,直到她漸漸失去了呼吸。然後,千尋就嚎叫著在夢中醒來。這時候,年長的尚茶司宮女會在同鋪另一頭被吵醒,然後帶著憤怒走過來。所有的宮女都被吵醒,但她們不敢出聲,眼睜睜看著最年長的宮女走過來,揪住千尋的頭發,拖出院子毒打。“啊,救命,救命。饒命啊……”年長宮女已經習慣這樣非人的生活,她最討厭唯一的休息被千尋吵醒,於是動手體罰。她慣用的手法是扭,因為沒有傷口,即使到隋尚宮所在的側臥房告狀,也沒有什麽證據。可是,千尋顧不上曾經大小姐的尊嚴,如殺豬一樣的嚎叫,隋尚宮又怎麽能聽不到?不過是借人之手,處置這潛在的危險——在長樂宮,下等女婢長得越美,對她們的頂頭上司就越危險,因為永遠不知道哪一個忽然飛上枝頭變鳳凰,就開始翻身農奴把歌唱,一隻腳踏在舊日二主子的身上。一個月,千尋已經被打得處處生疼,身上卻看不到任何痕跡。所有人都對這種非人的生活習慣,木呐,等待著老死於宮牆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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