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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8 回憶

  小乙熟悉著操作泥人的技巧,神思婉轉間,他想到了自己曾經面對絕境時的境況,他不由得陷入了回憶——


  如一萬年的時光點滴而流逝,在一個深不見底恍若與世隔絕的所在,一個孩子的身體靜靜地黑暗中躺著。


  四周是無止境的黑暗,時而有火光不知從哪裡撲起,瞬間光亮了世界,將黑暗短暫的告別,然後就在瞬間,火光收攏於不知何處,然後黑暗重歸於世界。


  小乙就那樣靜靜的躺著,彷彿這個世界再也於他沒有任何關係,這個世界上的盛衰榮辱再也與他沒有半點瓜葛。


  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地穴中靜悄悄的一點聲音都沒有。


  在這極寂靜極寂靜之中,小乙僵硬的身體微微動了一下,他的眼皮緩緩地睜開,看著這個已經遺棄了他的世界。


  許久許久,他都沒有說一句話,他彷彿已經知道了自己的宿命。


  頭頂的遙無止境處有微微的天光透進來,那是人類生存的世界,而自己,卻被人類就這樣的拋棄。


  在他身受熱毒之際,阮鄔杉的一番救助不但不能使他有絲毫的好轉,反而適得其反,將三支小箭逼入了他的經脈,使他受毒攻經脈之累。


  他的身體受毒性蔓延之害,五官不用,四肢皆廢,但他靈台的一點清澈依然苦苦支撐著自己的生命,阮鄔杉將他扔下地穴的那一瞬間,他感覺到了。


  他知道了這一切,他以為他要永遠地離開這個世界了。


  可是這一刻,他的眼睛又將他帶回了這個世界。


  我還活著嗎?他想。


  他想站起來,他想舉起四肢來,可是都不行,自己的身體好像再也不是自己的了。


  他就只能那樣靜靜地躺著,用尚還屬於他的眼睛,看著這個陌生的地方。


  可是他唯一能看到的,是那個世界遠遠地在他頭頂,遠遠地將他拋棄了的頭頂。


  他的眼中有些濕潤,但是他心裡倔強地告訴自己,不要,不要為這世界的任何不公平所傷心,因為他們不值得自己去傷心,哪怕自己即刻死掉了,這也是老天的恩賜。


  他就那樣躺著,轉動眼珠看著目所能及的地方,除了地穴高高之處投射進來的點點天光,他能看到的只是一片黑暗。


  他心裡並不害怕,反而覺得有些稀奇,這是個什麼所在呢。


  也許是兒童心性吧,過不了多久,他便閉目靜靜地睡去了。


  又不知過了過久,他被一陣極強烈的飢餓所喚醒,還沒睜開眼睛,便聽到了一連串咕嚕咕嚕的聲音。


  是自己的肚子發出的飢餓的聲音。


  我還活著。


  他的第一個反應是。


  他慢慢地睜開眼睛,地穴中的光亮竟然多了起來,也許是天大亮天光夥多的原因吧。


  眼前蒙蒙然竟能看得見周圍的情形了。


  只見自己所處之處乃是一個極為寬闊的所在,周遭空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他想轉一下頭,卻有一種無法忍受的劇痛從他的背上傳來,直直伸展到他的頭部,他想痛得叫出聲來,喉嚨卻沉悶的無法發出一點聲音來,劇痛中,他雙眼一閉,昏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他已感覺不到飢餓了,代之以深深的乾渴,嘴唇如乾枯了一般,那種感覺一直延伸到他生命的深處。


  「渴……」


  他終於發出了聲音來。


  但是周圍寂靜,並沒有一點回應。


  他下意識地動動手腳,這次卻驚奇地發現,手指頭竟然能微微地動上一動了,但隨後的代價便是一連串的疼痛。


  疼痛瞬時間傳遍了他的身體,但這次並沒有上次的厲害,他沒有昏過去。


  他忍受著劇痛,努力地轉動著腦袋,一陣劇痛又生髮出來,彷彿整個人都要奔潰掉一樣。


  但他還是緊緊地咬著牙齒,努力著自己動彈。


  他心裡只有一個信念:我要活下去。


  可憐了這個孩子,在同齡人還在家裡悠悠哉哉過著各自的美好的童年的時候,他卻經歷著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他想,我還要找到阿姊,我還要找到白大哥,我,我還不能死。


  他努力地挪動著自己的身體,但每挪動一分便有無止境的疼痛在身上蔓延。


  不一時,便已滿身癢極,他知道是身體缺少水分,而不能流汗的原因。


  許久許久的時間,他才辨清了地穴中的情景。


  從左側一望無際的黑暗中,隔了大概兩三丈遠吧,是一片朦朦朧朧的所在,似乎是海洋,但又似乎不是,朦朦朧朧地向外發散著光芒,只有偶爾的火光中裡面嘩的一下冒起時,可以看得見是一片的流動的世界,似乎是燃燒著的火。他以前在浮壽山中也聽人說起過地穴中的情景,那一定便是壓抑著地火的珠寶所發出的光芒吧。


  而自己的右側,大約一丈多遠的地方,是空空落落的所在,但在極其的拐角處,卻微微透出一個更昏暗的所在,似乎是一個洞穴,除此之外,周遭都是石壁土方。


  而自己的上方,恐怕離地面有四五丈高吧。


  他熟悉了周圍的環境,心裡尋思著該怎樣尋求出路。


  自己現在喉嚨已經喊不出聲音來了,要呼叫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即便是呼救,有人會來救助自己嗎?

  除此之外,自己還有生機嗎?


  要是靜靜地躺在原地不挪動的話,自己的下場只會是因饑渴而死。


  而左側的一片珍寶之海,自己要是葬身其中的話,還有點點富貴而死的滋味。


  而右側呢?除了那個微微看起來像洞穴的所在,什麼也沒有,那真的是個洞穴呢?很可能是個微微凹陷進去的土洞;也可能是個洞穴,但也可能是什麼動物的洞穴,也可能是個空空如也的洞穴,也可能……


  他突發奇想,也可能裡面住著一位仙人呢?


  也可能,也可能……也可能有許多種可能。


  他掙扎著自己的思維,他腦中激烈地思考著,他害怕他要是稍稍停住自己的思維,他的思維就會突然永遠地離他而去,他即刻變成一具真正的殭屍,從此,被塵土掩埋,再不履人世。


  不,我要活著,我不要死去,既然中了熱毒沒有馬上死去,既然從五丈多高的地**處被仍入沒有死去,便是老天對我的眷顧,便是我要活下去的理由。


  哪怕是下一刻的突然之間,自己忽然支撐不住而死去,自己也心甘情願。但是現在,我還活著,活著便是我向命運挑戰的唯一理由,我要活著。


  他腦海中如過馬燈一樣回憶著前程往事,山上初次遇見的白微塵,大柳村會說話的柳樹公公,被自己抱住而最終化為血水的妖狐,洛弧山太墟洞中那突然出現的仁義正直四人,浮壽山上可憐可愛的壽兒,那射出小箭的金色小人,還有這吞噬了自己並且註定要成為自己墳墓的地穴……


  他費勁腦力地思索著,他害怕假如自己稍稍停頓,自己的思維便從此離開自己。


  他乾枯地喉嚨,乾枯著雙眼,連血脈彷彿也已經乾枯了,但他的心裡還滋潤著如流淌著的一條河。


  一息尚存,永不放棄。


  他將頭向右,毅然向著右側挪動。


  左側是一個富貴的墳墓,他不願意,但是右側呢?可能或許應該是一個貧瘠的墳墓。


  但是,只要有一線希望,自己便要去拼搏,哪怕這希望看起來很可能是失望;哪怕這希望到頭來只不過是一場自欺欺人的奢望。


  但是,哪怕是讓自己放棄,也非得有失望和奢望呈現在眼前才能夠。


  他向著右側,緩緩地挪去。


  他每挪動一寸,全身上下便劇痛無比,有好幾次,險險都要痛的昏過去了,他緊咬著乾枯的嘴唇,用自己的意志力拚命地支撐著,他不敢閉上眼睛,哪怕是一瞬,那很可能自己再也睜不開了。


  他手腳並用著,向著自己心裡確定好的目標前行著。


  他覺得自己快要支撐不住了,覺得自己已經爬了好久好久了,但自己的目標所在還是那麼的遙遠,還是那麼的遙不可及。


  他不敢停頓一下向後面看一眼自己究竟已爬行了多遠了,他已沒有多餘的力氣去做了,他所有全部的力量必須集中起來向著那個已經確定好的目標而去。


  已經沒有多餘的精力可浪費了。


  在地**映照著的微微的天光下,一個孩子的身影煢煢地在地面上趴著,看上去依然不再動彈,但許久之後,他竟然挪動了一些的距離。


  他已沒有多餘的力氣去做了,他所有全部的力量必須集中起來向著那個已經確定好的目標。


  這是一個孩子該有的心思嗎?


  不是。


  但是小乙有。


  他戰勝著生理上的痛楚,經受著心理上的掙扎,他依然不顧一切地挪動著自己猶如千斤般的身軀。


  一寸一寸地,地面上留下了他深深的印痕,雖然並不長。


  當天黑下來,地穴徹底暗淡無光的時候,他依然繼續著自己的事業。


  沒有聲音,連卑微的生命都沒有一個,在這世界的暗深角落著。


  要是有生命的話,怕是只有小乙一個了,但是,他絕不卑微。


  疲勞、飢惡、痛苦、乾渴折磨著他奄奄一息的生命,但是他還是緊緊地咬著牙齒,義無反顧著。


  夜深了,睡眠又來折磨他,但是他已不敢讓自己進入睡眠了。


  他知道,自己一旦稍稍支撐不下而睡去,那將是他永遠的結束。


  永遠地沉眠於這地穴之中。


  他不敢睡,時刻的疼痛也反抗著他欲睡的神經。


  於是,在整夜裡,在消失了天光的整夜裡,他腦袋昏昏地一直處於半清醒的狀態,但是他的動作一直沒有改變,一直都在向著自己的目標掙扎。


  他已感覺不到飢餓了,全部的生命力都已集中到了四肢之上,他奮力著,向著自己的目標。


  地穴中暗了又亮,亮了又暗,不知道經過了多少時候,他終於靠近了左側的洞穴邊。


  幾乎是沒有給自己留一點思索的時間,幾乎是毫不猶豫地爬進洞穴。


  有好幾次,他幾乎都要支撐不住了放棄了,在這個時候,放棄比做任何事情都容易的多。


  他偶爾頭腦里也會靈光一現地泛起一種思想,那就是自己這樣做有意義嗎?自己這樣做會不會到頭來只是一種無奈的徒勞?自己這樣做是不是多此一舉呢?


  反正前途好像已經應該是滅亡了,自己還有必要這樣自找苦吃嗎?在臨死前的一刻,自己還要讓自己受盡這樣的折磨嗎?


  但是這樣的想法緊緊是一閃而過,接著便被自己另一種十分強烈的求生本能所代替。


  他繼續著他的掙扎。


  洞穴里是更黑暗的所在。


  他的眼睛已經完全失去了作用。


  洞穴是地面坑坑窪窪,比外面更加難行了。


  他咬著牙,摸索著前進著。


  手掌撐在沙礫上,已經磨出了血,每前行一點點,鑽心的疼痛便在他身上如電擊般蔓延。


  不知道在行進中這個洞穴是否會忽然戛然而止,無路可走?那樣,自己的命運便從此終結,因為他已沒有了再返回去的信念。


  又不知這洞穴到底有多長,他是否可以支撐著一直下去?

  又不知道這洞穴里有什麼等待著自己?猛獸嗎?那麼自己的命運將最悲哀地終結。


  他一點一點地挪動著身軀,眼睛半乜斜著,尋找著可能出現的一點點光源。


  這個世界已經完全黑暗了,但是他的心絕不屈服,他心中的光明之火還在熊熊燃燒。


  他感覺已經有很久很久的時間了,但是洞穴彷彿毫無止境地一直向下延伸著一般,無有終點。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聽到了一絲一絲的聲音。


  他的精神為之一振。


  他的五官彷彿也遲鈍了許多了。


  好久好久的傾聽,他才分辨出了那聲音來,他的心臟大動起來了。


  水聲,那聲音竟然是水流流動著的聲音。


  他的全身的細胞都膨脹起來了,他的生命似乎忽然被扎了一刀,全部的生命活力都被霎那間無比的興奮起來了。


  有水流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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