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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血蝙蝠

  白微塵此時也彷彿看到深山大雪,一個踽踽而行的老人,在修道幾十年,徹悟天地后所發出的肺腑之言:「成仙又如何?成仙又如何?萬物都逃不過天劫的,萬物都逃不過天劫的。」


  白微塵胸中翻滾,這些聲音在耳邊錚錚響起,觸耳驚竦,他雖從未有過成仙作神的心思,但術人之語卻使自己感觸非淺,片刻之間,只覺頭腦昏沉,身子似欲跌倒,強定心神,方才略略站牢,只聽荊棘又續道,「……術人大喊之後,忽地狂奔起來,一面大呼一面狂奔,顯是心情激動之極,忽然腳下觸到一物,撲倒在地。術人撫去覆雪,看是何物,一看之下,頓時大驚,一時間竟呆住了……」


  白微塵顫聲問道,「是何物讓他如此吃驚?」


  荊棘「唉」地嘆口氣,道:「那術人所看到的,正是刺破他肌膚沾了他鮮血的那株荊棘。」


  白微塵「啊」的一聲,心中明白那株荊棘自然是你了,卻不知道術人何以驚奇。


  荊棘又道,「……術人望著這株荊棘,一言不發,許久許久,忽然悲從中來,竟然大哭起來,伏地慟哭不止,這樣的整整三天三夜。」


  荊棘語聲哽咽,似乎自己也要哭出聲來。


  白微塵大惑不解:「難道術人劃破肌膚,有礙修真,是以痛哭?還是怎地?」


  荊棘道:「那術人大哭良久,方才仰起頭,竟對著那株荊棘說道,『仙只是一個虛名,你又何必?你又何必?』忽然轉哭為笑,大笑而去,那笑聲中充滿了凄涼古怪,他的身影隨著那笑聲在大雪中一點一點地消失,最後終於不見了。」


  說到此處,荊棘停住不再作聲,白微塵心旌搖曳,顫聲問道,「後來,後來又怎樣了?」


  荊棘苦笑兩聲,又道,「後來,後來天上忽然降下兩名金盔金甲的天使,執了玉旨,宣術人上天做神仙去了。」


  白微塵心道,神仙便這般容易做,只怕未必是實。隔了片刻,道,「看來兄正是那株荊棘無疑了。」


  荊棘嘿嘿一笑,「不錯,我正是那株沾了術人血液的荊棘。那術人知我染了他的精血,日後必然成精,是以仙去前晚他便斬了滿山的草木,欲待斬我時,幾次猶豫,不忍下手,最後種了這個石陣困住我,又種了滿山的石陣,叫人進不得出不得。一夜之間這洛弧山便如滄海桑田一般,非復昨日模樣。白兄,你說,這術人是不是也恁地小心眼了?」荊棘語聲憤激,怨懟之意頗盛。


  白微塵長吁一口氣,心想他只不過是一株小小的荊棘,那術人太也小題大作了,世上精怪比比皆是,一株荊棘便能為害人間嗎?當下說道,「荊兄,神仙如此作為,怕是別有他情吧!」


  荊棘冷笑一聲,「當真是別有他情,他怕再有像他一樣的修真之士成仙,是以如此作為。他成得仙,我便成不得嗎?」


  白微塵不語,心道:「這荊棘被困在石陣中三百年了,成仙之心尚然不死,看來術人當初怕是有先見之明了。」


  荊棘見他不答,問道:「你怎地又是裝啞,難道成仙做神的心思不該?你看這術人如許大的手段,我要是學了,成仙做神豈不易如反掌?」


  白微塵笑笑,不置可否,隔得片刻,轉口問道:「這種石之法不知如何便可學了?」


  荊棘嘿嘿乾笑兩聲道,「不瞞白兄,當日術人仙去之時,遺下了一本《修真寶錄》,諸般神秘奧妙之術,盡在此書中,現此書正藏於當初術人修真之所太墟洞。」


  此言一出,白微塵大吃一驚,他乃太墟洞中術人所遺玉帶幻化而生,對洞內的每一處都熟識萬分,卻從未見過什麼書,更何況什麼寶錄了,當下問道,「不知修真寶錄是一件什麼物事,兄台可曾親見?」


  荊棘道,「親見倒未曾,至於此書確是被術人留於洞中,並未帶走,卻是千真萬確的事。不然他何以種這滿山的石頭以阻外人。只可惜了他枉自費心,豈不知蟲自內生。」


  白微塵思忖良久,百思不得其解,他生性沒有一毫心機,當下直言相告道:「實不相瞞,弟便是這南坡嶺太墟洞所生。」


  此言一出,荊棘立生反問,「這麼說,那寶書是你得了?」


  白微塵道,「弟自幼生長太墟洞,卻從未見到過任何書冊。」


  荊棘怒道,「哼,在我面前扯謊,你既是太墟洞所生,修真寶錄自然是你得了。」


  白微塵一聽此語,拂然大怒,「荊兄此言太也無理了,小弟就此告辭。」拂袖欲去。


  荊棘慌忙改顏道,「兄弟莫走。都怪我在這石陣中待的太久了,性子都變壞了,出言無忌,惹兄弟生氣了。」


  白微塵聽他說得棲惶,又憐他在這小小石陣中不覺被困了三百年了,不由得心下軟了,「罷,不管後來如何,我此刻當問心無愧才是。」這也是白微塵的不忍人的惻隱之心,卻不知為他日後帶來了無妄之災。他自己沒顧及到嗎?他只是心裡想著:不管後來如何,我此刻當問心無愧才是。


  白微塵蹙眉冥想,思索破石之法,忽地心頭陡亮,「有了,有了,待我搓條長繩,擲入石陣內,你緣繩而出,怎樣?」


  荊棘道,「不妥,不妥,這石頭是按陣勢排成的,中有陣氣縈繞,區區繩索如何可入?」


  白微塵見那石陣中黑氣環繞,滿溢不出,眉間又增添了一絲憂愁。


  無奈之下,白微塵只得辭了荊棘,回洞細思索破石之法。


  那太墟洞乃是南坡嶺上深入地中的一個洞穴,裡面反反覆復,頗為曲折。裡面除了一塊當年術人坐卧的大玉石外,石桌石椅石凳石灶,所在皆是。白微塵一一細尋,是否能找到什麼修真寶錄,那樣的話,從中定能找到破石的法子。遍尋洞內,除玉便是石,地面洞壁都是堅硬的石料,哪有什麼寶錄的影子?


  白微塵遍尋不見,心道,「荊兄之言怕也未實。想那修真寶錄多大物件,術人仙去之時,只便袖中袖了,他如何得知?只是種石之法在寶錄中,破石的法子也定然在其中。這卻如何是好?」


  百般無奈之下,心煩意亂,當下也不再去尋,盤膝趺坐玉石之上,調息打坐。自白微塵幻化人形以來,便每每在此玉石上趺坐默息。經年累月,便覺體輕神爽,大得裨益。是以趺坐玉石成了他每日必做的功課。不覺之間,已是黃昏。白微塵澄靜心慮,正然坐間,忽聽隱隱有鳥獸扇翅之聲,初時極微,似在極其遙遠之處,愈來愈近,愈來愈響,愈來愈繁,由啪啪之聲而為呼呼之聲,似有千百隻翅子在撕扯風聲,嘈雜之聲在耳邊憑空響起。


  白微塵大驚,以為是坐功走火入魔之象,驀然睜眼,耳邊確有真真切切的聲音傳自洞外。白微塵頓然而起,奔出洞外,一望之下,不覺悚然大驚,只見黑乎乎的滿天鳥獸振翅在半空低回盤旋。細看之下,身小翅大,卻是蝙蝠。其場面駭人,不啻洪水猛獸。


  白微塵自思此山從未有外物得進,群蝠何以突然而現?想來必有靈異。當下飽拳向空揖道:「來者何方神聖?駕臨敝山,有何見教?」眼光朝半空掃去,群蝠盤伏,直欲將天遮住。許久並無聲音作答,白微塵心下稍安,看來只是一群普通的蝙蝠偶然路過此處,不足為怪的。片刻,群蝠漸漸安止,收翅停在山中略為高聳的巨石之上。數千隻黑眼珠睜得大大的朝著白微塵。


  這時淡月已上,灰濛濛的天空便如忽然亮了數千顆星星一般,燦燦生光。白微塵心知必然有異,但一時間也不敢妄動。黑夜之中,數千隻鍇鍇光亮的眼睛對了自己,陰寒之氣,颯颯逼人,著實可怖。一時之間,天地俱靜,兩邊對恃,再也聞不得半點聲息。


  忽然之間,一聲怪厲之聲遠遠地在半空中抖然炸起:「兄弟,快動手,這是圄山吸血蝠,再不動手,後悔莫及。聲音急促,正是來自石陣內的荊棘。


  白微塵稍一遲疑,石上群蝠先發制人,驀地展翅來襲。白微塵猝不提防,只見黑壓壓一片鋪天蓋地而來,無有躲閃之處,情急之下,大喝一聲,運起神通,舉臂過頭,勁力貫處,雙掌拍出,掌風排江倒海呼嘯向空衝去,這雙掌之力,少說也有千百斤,果不其然,掌力著處,群蝠瞬時便被沖開一個缺口,宛如在烏雲四合中忽然出現一輪白日,衝散的蝠群振翼欲落,邊緣的群蝠慌忙回翅補住缺口,當未補將補之際,白微塵收斂心神,默運玄功,踴身一躍,直向天際蝠群缺口處撲去,他腳力沉厚,這一躍將近七八丈之高,頭頂卻恰恰與蝠層相觸,群蝠及身,一股腥臭之味立刻緣鼻而入,白微塵皺眉屏息,右臂倏出,已伸過缺口,使力在口沿上一按,身子趁勢拔起,穿過缺口,在半空中打一個跟頭,雙腳落下,正實實地踩在了蝠群背上。這一來主客易位,形勢立變。白微塵叉手而立,呵呵大笑,便如在天際乘著一隻黑色大筏的仙人一般。


  壓低之勢驟增,群蝠也頓感形勢不對,立時蝠層陡動,漫天而舞,一似平地上驟起地震,初時尚然不穩,被搖得東倒西歪,頃刻就有墜地之險,待漸漸心神正定,白微塵氣定神閑,雙腳緊緊踏著蝠面,宛如牢牢地吸附在了上面。蝠層陡動之勢愈烈,白微塵吸附之力愈強。任是地動山搖,就是撼他不下。遠遠望去,彷彿大黑筏在濤山濁浪中被海浪拋擲,任憑風狂浪急,只是筏中人操筏自如,有驚無險。蝠層當空直上,甫然要與天上烏雲相接,白微塵只覺耳邊簌簌風響,再也分不清哪是蝙蝠哪是烏雲。


  正在這雙方僵持之際,忽然一聲低低的吱吱聲,似從遠處而來,又似近在耳旁,白微塵聽來心膽懼寒,渾不知為何原因。正思是何怪異,腳下蝙蝠便如得了指示一般,紛紛扇翅散開,白微塵身子搖擺,正想立住身形,腳下一空,身子就要直墜而下。群蝠頃刻間散的滿天皆是,頓時有如蒼天上多了許多窟窿,白微塵抖地身子往起拔高几丈,下墜之勢這才稍減,他在半空中縱跳縱躍,用以減輕直墮之勢,這樣才慢慢低落,待漸靠近地面,低頭覷得一處較為平坦寬闊的石面,這才輕飄飄地落下,立足石面。


  白微塵輕輕地舒了口氣,冷汗卻是出了一身。仰望天際尚自振翼亂飛的蝙蝠,黑糊糊的滿天燥動,在清冷的月光下更增恐怖,想想方才形勢,自己太也莽撞,不該輕入蝠群,冒險如此。這些蝙蝠也恁般歹毒了,素不相識,便以命相取。白微塵望著群蝠緩緩降低收翅,最後都揀大石巔上伏了,將自己團團圍住,幾千隻眼睛又不動聲色地亮了起來。白微塵心中惱怒,冷哼一聲:「諸位來此何意,還請示下。」


  群蝠靜默如初,似在休整再戰,夜空又歸於死寂,忽地一聲輕微的尖厲聲將這寂靜劃破:「喂,有人在嗎?」雖然微弱,寂靜中卻是清楚入耳,白微塵扭頭看時,原來自己身處之處已離困著荊棘的石陣不遠,方才聲音正是來自荊棘。


  白微塵苦笑一聲,以示困境。果然,荊棘喜悅之聲立刻傳了過來,聲音顯是激動之極,「你……你還活著?這些血蝙蝠還沒吸干你的血?你放心,只便你只剩了半口氣在,我荊棘出陣自當能就了你的性命。」白微塵心中苦笑,你自身尚且難脫囚牢,怎能救我之險?不過感他好意,答道:「荊兄的好意,小弟心領了。現在小弟尚且無恙,只是這些畜生太也可惡,要打發委實不易。」


  荊棘聽白微塵話聲鏗鏘有力,大驚道:「血蝠吸了你的血,你為何說話還這般中氣十足?」


  白微塵道:「多謝荊兄關心。這些畜生並未吸我一滴血。」


  荊棘自言自語道「怪事,怪事」,末了便沒了聲音,似是低頭沉思。


  白微塵心道血蝙蝠一旦襲人,必將吸血,這是它們的主攻之法,但焉知不是它們本事低微,不能吸我之血,荊兄太也小瞧人了。轉頭朝蝠群望去,但見滿山毛團,蠢蠢而動,糝人肌體發麻。便知荊棘所言極是,它們要吸我血,當真是易如反掌。心下也思量這是何種原因。


  荊棘忽然似有所悟,大叫道,「是了,是了,我知道了,它們是為修真寶錄而來。」


  此言一出,山中群蝠似被說中心事,群情激奮,立刻振翼相應,滿山呼呼之聲頓作,有如忽地起了狂風。


  荊棘喜道:「看,我說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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