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75章


  張生華被他此番言論驚呆,自古懷胎十月待產,乃天地之規律,怎會有胎兒想挑哪天生就挑哪天生的?


  反倒寧長風並未將此放在心上,每日好吃好喝,閑了便在院裏散散步,簷上的鳥都被他彈跑好幾隻,精力好得無處發泄。


  起初張生華整日都愁眉苦臉,後來每次診脈都顯示胎像平穩有力,孕夫也是活蹦亂跳的樣子,也便隨他去了。


  日子一月一月地過,轉眼到了臘月,再過幾日便是除夕。


  西北的天冷得要命,含沙裹雪的,削在人臉上刀子似的疼。


  容衍叫人將整個院子的地麵都翻開,重新鋪設了熱水管,廚房徹夜不息地燒火,滾燙的熱水順著管道流向四麵八方,庭前廊下到處放了火盆熏籠……


  因此,盡管西北寒風呼嘯,遍地霜冰,雁回書鋪的小院內卻暖氣融融。


  落十三帶著夥計忙裏忙外,對聯福字隨處可見,紅彤彤的燈籠掛在樹梢上,映襯得到處一片喜氣洋洋。


  林子榮帶著幾位相熟的參將前來看望他,幾人在簷下支起架子,將獵來的梅花鹿開喉放血,剔成厚薄均勻的大片攤在火上烤得滋滋冒油,別提多香了。


  寧長風淺嚐了兩片,便倚坐在廊下看他們胡吃海喝,一口肉一口酒,飲風咽雪,瀟灑暢快,別提多羨慕了。


  他低頭拍了拍毫無動靜的肚皮:“崽啊,再不出來你爹可快要饞死了。”


  肚裏的崽子回踢了他一腳。


  林子榮是來向他告別的。


  “營裏已準了我們的請辭狀,我和小為準備南下,去江南找處四季如春的地方住下來。”雪花紛紛揚揚落下,林子榮透過雪幕望向那人堆中上躥下跳的小個子,眼底翻湧出濃烈的繾綣不舍。


  寧長風順著他目光看了一會,表情無甚驚訝:“可想好了?”


  自羌州建立,部族歸順北昭,朝廷下發了一係列批文,包括不得歧視羌民、賦稅入仕晉升等與北昭百姓視同一律……因戰爭而被擠進夾縫邊緣的混族人終於不用東躲西藏,可以光明正大地生活在陽光下。


  以林子榮和林為在此戰中的功績,至少是個都尉銜,現今西北安寧,無戰事可打,又有朝廷俸祿可領,怎麽都比南下餐風露宿、另謀生路的強。


  林子榮卻沒回答他。


  他依舊戴著那塊圍布,臉被捂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雙眼睛。


  寧長風能感知到他沒有長臉瘡,那夜在山上逸散的異能治愈了他臉上的燒傷,林子榮將自己遮起來,也許隻是怕被營裏某個故人認出來。


  他等著對方開口。


  “我不是小為的親大哥,是他把我從雪地裏扒出來,救了我一命。”


  林子榮仰脖喝盡壺中最後一口酒,將空壺朝雪地中一擲,突然仰天大笑:“天生我無用,人間一螻蟻罷了!”


  寒風朔雪聲中,兩人一騎離開書鋪,朝夢中江南奔馳而去。


  廊下容衍抱了大氅尋過來給寧長風披上,冬雪朔朔而下,院裏的參將們喝得七葷八素,熱酒入喉三分暖,鹿炙入血熱七分。


  冬日本就是個適合回憶的時節。


  “想當年我跟著姚小將軍打仗,那叫一個爽快,小將軍少年英雄,獵獵風姿今猶不敢忘也!”


  “是啊,若不是那場大火,小將軍未嚐不能活下來。”


  “嗨,這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沒見姚家那登科狀元——我遠遠瞧過一眼,神仙般的人物,不也被賜死了……”


  “越說越沒譜了。喝酒喝酒!”


  鵝毛似的雪花落進院裏,被地熱一烘就化成了水,貪暖棲息在院內的寒鴉被這幫酒鬼吵醒,撲棱棱飛走,遠遠地落在另一棵樹杈上,抖了抖身上的羽毛。


  容衍欲回頭,被寧長風拉走了。


  不知是不是那兩片鹿肉的原因,這幾日寧長風感覺胎動頻繁不少,腰背前所未有的酸疼,是以除夕那日隻草草吃了點東西便在床上躺著了。


  夜半,小樓上的燈火亮起。


  還在守夜的落十三一眾人有幸看到容衍衣冠不整地從小樓裏衝出,徑直奔到張生華麵前,神情前所未有緊張的模樣。


  “好像快生了。”


  張生華被他攥著胳膊狂奔,腳底板都快離地。


  “哎慢點慢點,不在這一時半——”


  耳邊風聲呼呼刮過,容衍直接帶他騰身而起,飛上了二層小樓。


  “——會兒。”吃了一嘴風的張生華默默閉上嘴,被推進了臥房。


  圍坐在火爐旁的落十三瞠目結舌,隨即一拍腦袋,指揮整個小院的人都動了起來。


  “產房氣味汙穢,大人您還請在外等候。”一名禦醫攔住容衍,對他躬身道。


  容衍一手拂開他,大步朝裏走:“昔日我癱瘓在床,長風不離不棄照料我數月,從未嫌過我汙穢,如今他是為我生產受難,我又怎會嫌他!”


  禦醫勸不住,跟在他後頭跑。


  張生華見狀擺了擺手,示意隨他。


  容衍三步並做兩步跨到床前,一手撥開擋在他麵前的人,屈膝跪坐於地,翻出裏衣內襯替他擦了擦額上的汗,眼裏滿是心疼與自責。


  “不怕,我陪你。”


  眾禦醫麵麵相覷,這這這——首輔大人非要在產房待著,他們如何接生啊?


  寧長風躺在床上,一深一淺地控製著呼吸節奏,肚子裏時不時傳來的抽痛令他臉色發白,汗珠不停滾落。


  他神智尚可,見到容衍便搖了搖頭:“不要這麽多人。”


  容衍連忙答應:“好,都讓他們出去。你若覺得不自在,我來給你接生?”


  自打得知寧長風有孕起,他自學了許多有關孕前孕後的醫理知識,為的就是哪一天能用得上。


  他的長風臉皮薄,他總是要多準備一些的。


  怎知寧長風還是搖頭:“你也出去。”


  容衍:“可是你——”


  話音未落就感覺自己的手被拉下,接著指尖一痛,寧長風鬆開牙關,在那上麵留下一排深淺不一的牙印。


  “把東西留下,你帶著他們在外麵等,有事……再叫你……”


  寧長風衝他笑了笑,神情罕見地閃過一抹溫柔,在他剛毅硬朗的臉上顯得格外令人驚心動魄。


  “崽子很乖,不會太折騰我的。”


  容衍最終還是帶所有人撤出了臥房,給自家好強又好麵子的夫郎留出自己的空間。


  臥房外。


  走廊上擠滿了人,張生華和三四個禦醫大眼瞪小眼,很想衝上前問一句:不是,生孩子這麽大事你也慣著他?

  視線落在容衍身上時,又不約而同噤聲。


  隻見容衍整個人都快貼在門板上,側耳專心致誌地聽著產房裏的動靜,雪白裏衣被門上的灰蹭出一道道汙跡,素來愛潔的他竟似毫無察覺……


  一陣穿堂風吹過,眾人紛紛打了個冷戰,圍成一團席地而坐,等候隨時傳召。


  產房裏一點動靜也無,張生華帶著眾禦醫起先還緊張不已,後來落十三給他們端來了炭盆,暖氣熏得他們個個抄著袖子昏昏欲睡。


  隻有容衍靠坐在門前,手裏攥著寧長風給他的能量瓶,反反複複地摩挲。


  玉瓶裏的能量早已用完,不知是不是今夜太緊張的緣故,已數月未發作的長生蠱此時開始隱隱作祟,容衍單手按住絞痛的胸口,臉色白得嚇人。


  落十三要扶他回屋,被容衍拒絕了。


  他較常人耳力好上許多,能聽到產房裏長風咬牙發出的喘息,一聲又一聲,擊得他耳膜生痛。


  不見到長風順利生產,他心難安。


  子時將過半,青川城內放煙花的陸續多了起來,時不時便能聽到院外飄過來的歡聲笑語,今年守住了城,連騷擾多年的羌族都連人帶地一並拿下,西北安寧,寧長風又帶來了紅薯這一新作物……此後每年都是好年。


  不知何處飄來了樂聲,笛聲清雅散入城中,正在河邊玩耍的垂髫小兒扔下手中的煙花,好奇地跑到岸邊,拾了根棍子去戳從河底飄上來的浮屍。


  那浮屍被衝到岸上,夜色昏暗,小童以為是什麽新奇物,扔了棍子走近去瞧。


  一股惡臭味撲鼻而來。


  小童被那惡臭熏得癟起小嘴,轉身就跑。


  突然,那具浮屍體內傳來僵硬的關節聲響,接著他迅猛地翻了個身,如水猴子般直衝小童背後撲去,一口咬在他肩頭。


  “哇!”


  一聲嘹亮的啼哭自產房內傳出,隨哭聲蔓延開的,是無數綠色光團。


  它們自產房內飛出,掠過小院、掠過玉泉街,掠過昏昏欲睡的禦醫和臉色蒼白的容衍,四麵八方散入城中。


  哇哇大哭的小童突然打了個嗝,噙著淚珠害怕地回頭看,就見方才還咬住他的浮屍像水一樣融化,滲進地底消失不見。


  綠色光團落在他肩上。


  被咬出的血洞緩緩愈合,直至恢複如初,小童眨巴眨巴眼,“嗚哇”一聲大哭著跑回家。


  “有鬼啊啊啊啊——”


  大人以為是碰上了不幹淨的東西,抱起來哄了好一會兒,帶著娃娃放了一掛最大的鞭炮。


  劈裏啪啦的聲音中,大人安慰著嚇壞的孩子。


  “不怕不怕,定是年獸來了,多放幾掛鞭炮驅邪避祟,妖邪就近不了身啦!”


  家家戶戶都敞開大門跑出來,仰頭望向漫天而落的綠色光雨,不知有誰突然喊了一句“神跡”,便陸續有人跪下,雙手合十朝天祈禱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他們搬出家裏所有的煙花鞭炮,於此刻同時點燃,青川城被映照得如同白日,滿城硫磺味兒飄散,蟄伏在暗處的成片黑影緩緩褪去,離開了這座城。


  ===第81節===

  舊歲除,新年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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