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53章
寧長風急急衝了個澡,洗去身上的汗漬與血跡,抬眼就瞥見一名護衛送了幹淨衣裳過來,放在屏風外。
他穿好衣物,抬手用指腹按了按眉間清洗後露出的孕痣,最終將易容膏放回了懷中。
轉出屏風,一抬眼便瞧見了熟麵孔。
十三抱著他的髒衣物,笑嘻嘻地朝他打招呼:“主母好!”
寧長風皺了皺眉:“叫我名字。”
十三吐了吐舌頭:“此前叫您旗長是為了掩人耳目,現下周圍都是主人的人,我便隨大哥叫您老爺吧?”
寧長風不置可否,他目光四處一掃,心下覺得奇怪,便問道:“你們府上怎麽破敗成這幅模樣,你主子沒錢修葺麽?”
說起這個,十三小臉一拉,抱著衣物邊走邊向寧長風訴苦。
“怎麽會,主人統領繡衣局,滿朝文武送禮的送不過來,更別提手下私產無數,別說修葺這座破宅,便是十座八座也是等閑。”
說著他苦下臉:“還不是主人不讓修,我和大哥把嘴皮子磨破了都不管用。”
又憤憤然道:“其實也不能怪主人,隻怪那狗皇帝居心叵測,特地賜下這座舊宅惡心主人!”
寧長風適時接過話頭:“怎麽說?”
十三頓了頓,似乎覺得不該說,但想起容衍背後為他所做的種種,心一橫便將這樁舊事講與他聽。
“這座宅子的原主姓姚,曾經在盛京也是煊赫一時的官身,家主姚萬裏官拜戶部尚書,長子十六歲隨軍駐紮西北,勇猛彪悍,屢立戰功,次子新科狀元,被公主相中指為駙馬,一門顯貴,風光無兩。”
“隻是後來這姚萬裏被查出貪墨白銀百萬兩有餘,先帝震怒,令誅九族,家產盡數抄沒,男丁流放營州,女丁充作官妓,這宅子充公後便一直荒廢至今。”
寧長風邊走邊走邊問道:“這與容衍——他有什麽關係?”
十三搖搖頭:“我知道得不全,隻知當年這樁案件是先帝授意主人一手操辦的,抄斬前夜這宅子走過一次水,姚萬裏的長子自西北被召回,尚未戴枷定罪就硬生生被燒死在這座宅子裏,為此主人受滿朝文武口誅筆伐數月。若不是主人隨身伴駕住在宮裏,恐怕一夜能被刺殺四五次……”
寧長風擰緊了眉:“他此前都是與先帝同住?”
十三搖頭:“不甚清楚,總之辦完姚萬裏一案後主人約有半旬都未出宮,後來便無人再敢在他麵前提起這樁案子,如今這新即任的狗皇帝卻將這姚家舊宅賜給他,我看就是成心的!”
他說到後來堪稱咬牙切齒,將寧長風的衣物捶得“啪啪”響。
寧長風躍上房頂極目遠眺,果然在西麵瞧見了大火燃燒後的殘垣斷壁,整座宅子居於盛京極為繁華的地段,占地又廣,雖已破敗,隻殘留些架子都能瞧出此前的主人闊綽。
一陣風吹過去,齊人深的野草樹藤隨風飄搖,容衍住的院子和其他地方荒蕪連成一片,若不是進進出出的護衛,說是座鬼宅恐怕都有人信。
寧長風的身影掠過幾個樹梢,落在唯一有人進出的院子前,推門進去。
昨夜那名衝他拔刀相向的護衛端著一盆髒水,見到他先是一愣,視線在他額間孕痣上停留許久,待寧長風目光看過來時又一扭頭,側身自他身邊過去了。
寧長風倒未與他計較,擺手讓落無心別聲張,自己在門前站了許久,接過護衛手上的食盒,這才輕輕推開門。
屋內煥然一新,細小的粉塵在充沛的陽光下飛舞,微風吹得帷帳輕輕晃動。
寧長風走近,將食盒放在桌麵上,“嗒”一聲輕響,隨即帷帳內傳來容衍病懨懨的聲音:“不是說了無需照顧——”
“是我。”
話音戛然而止,一時帷帳內外靜得隻剩呼吸聲。
不知怎地,寧長風昨晚壓下去的那點火氣又開始往上拱,方才進屋前還想著要與他好好說,這會兒卻禁不住冷言嘲諷道:“是了,你堂堂繡衣局首領呼風喚雨無所不能,怎會關心我這粗痞人是否擔驚受怕,蒙騙我良心很好受吧?”
帳內默默不語。
寧長風盯著那層被風吹得一晃一晃的紗幔,繼續道:“你不是最恨我見你狼狽不堪的模樣麽?不巧,昨晚我又見著了一次,怎麽,還不叫你的護衛們殺了我?”
他緩步走近,眼底快意與恨意交織,隱藏在底下的更為濃烈的情緒被他死死壓住,幾乎稱得上咬牙切齒。
“我將你金尊玉貴地養著,不敢讓你下地,不敢讓你幹重活,風大了怕你冷,太陽大了怕你熱,咳嗽一聲我的心便要吊上好幾天,生恐怕你身體沒好透沒好全,你倒好,離了我轉頭又是服毒又是自殘,想死早說,算我寧長風瞎了眼費勁救你!”
最後一句話他幾乎是低吼出來,說完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慢慢靠著床邊坐下,眼眶隱隱發紅。
“每次都如此,你什麽都不說,什麽都靠猜,我不是你肚子裏的蛔蟲,我也會誤解、會心痛、會想要放手啊。”
“容衍——”他聲線變低,這個在任何時候看起來都沉穩堅定的人此時嗓音帶上了一絲明顯的不確定。
“在西北的無數個日日夜夜,我總在想,也許你隻是在溺水時隨手抓住了一根浮木,那根浮木可以是我,也可以是別人。”
“我們之間……在你心裏其實不重要,對麽?”
滿室回蕩著他一人的聲音,另一位掩在帷帳內,沉默得仿佛不存在。
博古架上沙漏的聲音一點一點穿過耳際,寧長風默默數著時辰,一刻鍾後,他扶著床沿站起,脊背挺得筆直,和方才那個捧著一顆心反複剖白示弱的判若兩人。
他轉身開口,嗓音低而啞:“我討厭隱瞞,討厭有人為我犧牲,昨夜今日——就當我沒來過。”
“你好自為之。”
他抬步往門外走去,一步、兩步、三步……
不過短短十餘步,便走到了盡頭。
寧長風吐出心中濁氣,手指搭上門閂,心道一會就把景泰藍偷走,往後再見麵就不知是敵是友了。
這時,帷帳內傳來極低極輕的一聲。
“長風。”
寧長風的腳步驀地停住,卻沒有轉身。
身後響起細碎的聲響,似是有人撩開帷帳,過了片刻才響起略顯虛浮的腳步聲,一步、兩步、三步……
越來越近。
寧長風全身逐漸繃緊,手指攥成了拳頭。
直到後背被人貼上,容衍扳過他的臉,帶著高熱的氣息撲麵而來,輕柔的吻落在他唇上,燙得驚人。
容衍閉著眼,輕而顫抖的呢喃:“不是浮木,怎麽會是浮木呢?”
是山川河海,是日月星辰,是他永淪地獄的唯一牽絆。
臉上傳來輕柔卻燙熱的觸感,他像是被小心翼翼對待的稀世珍寶,連捧著他臉的那雙手都在輕微的顫抖。
寧長風眼睜睜看著一行水跡順著容衍的眼角劃下,落進兩人交纏的唇齒間。
他在心裏歎口氣,最終還是閉上眼,與他分享了這滴鹹得發苦的淚珠。
……
“別包紮,我——嗜痛。”
被按回床上歇息的容衍推了推寧長風手上的紗布,他手腕上又多了幾個深淺不一的齒痕,流了不少血,可見咬自己時一點都沒留力。
說這話時他低垂著眉眼,
寧長風隻是停下,靜靜地看著他。那視線中沒有鄙夷與畏懼,隻是單純地、純粹地等著下文。
在他的目光下,容衍下意識便要巧舌如簧地忽悠他,驀然想起自己在這人麵前已毫無信譽可言,若是再胡編亂造,怕這次走了就再也不會回頭了。
湧上舌尖的話硬生生打了個轉,隻是對這樣的他來說實話太難出口,於是他低了頭,盯著自己手腕上堪稱猙獰的傷口,頗為艱難地解釋:“疼痛能讓我清醒,不變成一個瘋子。”
寧長風皺了皺眉,低聲問道:“你害怕變成瘋子?”
容衍靜了靜,拉了拉衣袖遮住那些密密麻麻的傷口:“別看了,醜得很。改日我用些祛疤藥——”
話說到一半眼前便閃過一到雪白刀光,快到他來不及阻止,寧長風便用匕首在自己掌心劃了一道,鮮血順著手臂蜿蜒而下。
“你這是做什麽!”容衍又驚又怒,上前就要查看他的傷勢,卻被敏捷地避開。
寧長風站在距離床邊一丈遠的地方,他嘴咬著紗布一頭,一圈一圈給自己纏上去。
他麵不改色地看著容衍,一字一句地說道:“以後你若自傷一次,我便在自己身上劃一刀。若自傷十次百次,我便劃上十刀百刀。容衍,你能為了我克製住自己麽?”
容衍跪在床沿,無意識地摳著手腕上的傷口,連看著他的眼神都在抖。
寧長風狠心站在原地與他對峙,硬是不進一步。
良久,容衍緊繃的肩膀才垮塌下來,他趺坐在床沿,低低垂了頭,再抬起時那雙墨似的眼珠終於正視了他。
他張了張嘴:“我不知道。”
自有記憶以來,從未有人教過他如何避免疼痛。以他二十八年的人生經曆,疼痛不僅是宣泄的出口,更能麻痹自己忘記一些他不願記得的事情。
他喜歡疼痛帶來的快感,那樣會讓他有種自己還是個人的感覺。
而不是充斥滿耳的雜,種、賤人、去死……極盡恨意的詛咒辱罵和充滿褻玩的言語動作。
被勒令保護自己,是什麽感覺?
容衍罕見地陷入了迷茫。
過了不知多久,他捏得發白的手指才緩緩鬆開,朝寧長風伸出手,掌心朝上:“給我紗布。”
寧長風鬆了口氣,冷硬的眉眼柔和起來。見容衍接過紗布,認真地給自己纏上,他才放心地去開食盒,從裏頭端出一碗梗米粥,兩小碟菜,坐在一旁盯著他吃光。
吃完就押著他睡覺,自進來起容衍身上就一直高熱,勉強撐著精神與他僵持了這麽久,精神難免不濟,饒是如此他睡得也不甚安穩,控製不住去摳腕上的傷口,被寧長風壓住手腳輸了些異能緩解,一遍一遍喊著他的名字才消停些。
這一睡又是昏天黑地。
過了晌午,寧長風才將他的手放回被子裏,饑腸轆轆地出門找食吃。
怎知才走到院子裏,就見落無心上前稟道:“府上找來兩個人,說是接了口信幫您接孩子的,被護衛攔在了大門外。”
寧長風腳步一頓:“誰?”
落無心:“一個叫陳璟,一個叫林子榮,據說是您的朋友和屬下。”
寧長風一拍額頭,差點把這事兒忘了。
他腳跟一轉,往大門的方向走,邊道:“看好你主子,他才睡著,別擾了他。”
“我去去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