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什麽,戶部尚書易大人在青樓意外身亡?”


  益州金平府。江山雲驚站起,顧不上被打翻的茶水,他向前疾走幾步:“消息屬實?”


  裴瑜轉身將門關緊,眉頭緊皺:“如何不真!我的人親眼看著屍首從裏頭抬出來的,都道是——”


  江山雲:“是什麽?”


  裴瑜難以開口,索性一跺腳,背過身道:“道是易大人老不知羞,半夜狎妓以致,以致精盡人亡!”


  江山雲震愕:“怎麽會,易大人已是七十高齡,平素最愛惜羽毛——”


  說著說著他便沒了聲,就聽得裴瑜的聲音響起:“繡衣局那尊瘟神回來了。”


  江山雲震驚地看向他,片刻後以拳擊掌,忿忿道:“我就知道!一定是他的手筆,這天打雷劈的走狗頭子!”


  他一掌劈在桌上,上好的梨花木桌麵裂開一條縫,江山雲神情悲痛:“易大人一生為朝廷恪盡職守,臨老卻要遭此毒手,以致晚節不保,可恨!”


  ===第42節===

  說著他又想起什麽似的,轉頭問裴瑜:“陛下呢,陛下如何反應?”


  裴瑜見他神情激動,眼含期待,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


  江山雲:“說啊!”


  裴瑜:“陛下——準他官複原職。”


  話音剛落,身邊的桌子終於不堪重負,裂開在地。


  江山雲怒氣衝天:“他算什麽狗屁官!陛下才登位幾天,就學前朝開始鏟除異己了麽?”


  “厚之慎言,慎言!”裴瑜連忙攔住要往外衝的他,低聲勸道:“昔日在京中時,易大人素來喜歡你,我知你心中悲痛,可你要忍耐,現在不是翻臉的時候。”


  江山雲雙目通紅:“那什麽時候才是?”


  裴瑜沉聲:“等。”


  等民怒人怨,等事態激烈,等西北吹來東風。


  他和江山雲遠在益州,手下常備軍不足五千,西北駐地卻足有五萬,其中三萬牢牢握在景越手中,唯一的隴北營態度不明,更不用說遍布天下的繡衣局探子和京畿重軍,貿然起事就是找死。


  江山雲自是明白這個道理,等最初的悲痛過去後,他才擺擺手,眼底仍是紅的:“我沒事了,你放開我。”


  裴瑜憂心地看著他:“不止易大人,京中但凡主戰的大臣家中多少都出了點事,經此一事,朝中恐怕再無人敢言戰了。”


  江山雲跌坐在椅子上,深深地吸了口氣。


  室內一時靜默無聲。


  風吹過窗外的樹梢,發出沙沙聲響,突然一道人聲插,進來,屋內頹然的氣氛一掃而空。


  “需要幫忙麽?”


  “什麽人?”


  江山雲霍然站起,地上碎裂的瓷片擊破窗紙,直朝外麵的樹梢飛去,同時裴瑜快步打開房門。


  樹梢一陣晃動,寧長風避開瓷片,落在房門前。


  “是你!”裴瑜驚異地看著寧長風,他和江山雲在府上的戒防上麵花了大功夫,就是繡衣史來了也得在府外繞圈,尋常人根本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覺潛入到後院。


  上次試武,這個哥兒竟然對他們是有所保留的!

  他往後速退,發現不對的護衛立即聚集,拉起弓箭將寧長風包圍了個嚴嚴實實。


  寧長風卻泰然自若,他站定在門口,左右掃了眼聚集如雲的黑衣護衛,攤手對江山雲道:“我是來找兩位大人談合作的,怎麽還動刀動槍的。”


  他這話說得輕飄飄的,不像他本人,倒有些像如今在京中為虎作倀的那位。


  江山雲臉色鐵青,自家府邸被如入無人之境,任誰心情也好不到哪去:“你聽到多少?”


  寧長風如實道:“來時正好聽到易大人精盡人亡那一段。”


  那就是聽全了。


  裴瑜揮退護衛,笑臉將寧長風請進屋內,重新關了門,又朝江山雲使了個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這才道:“既然已經聽到,我們也不瞞你,當今聖上軟弱無能,偏信小人之言,連易大人那般兢兢業業的忠臣都被殺害,朝中上下忍無可忍的人絕不止我們二人。”


  寧長風平靜道:“的確,兵權不在你們手上,忍不了也得忍。”


  被戳到痛處,江山雲剛歇下去的火氣又竄起老高,他站起身罵道:“當初請你做教頭不做,如今跑過來說什麽風涼話,彰顯你能耐大?怎麽不繼續做你的隱士去了?”


  他義正詞嚴,裴瑜在旁拉都拉不住,生怕寧長風一個掛臉走了。


  他走不要緊,若是將今日聽到的話散出去,又不知要徒增多少事端。


  怎知寧長風對這番謾罵並無甚激烈反應,反而點了點頭,道:“你說得對,我以為我是個局外人,自以為在用足夠清醒的目光看待世上草木枯榮,說穿了不過是在逃避現實。”


  見他爽快認下,江山雲反倒不知要說什麽了。


  就聽裴瑜接上去問道:“那你今日來找我們是——”


  寧長風:“我要入伍。作為回報,我幫你們解決皇帝安插在西北駐軍的親信。”


  *

  盛京,皇宮大殿。


  才下了朝,百官依次退出,坐在龍椅上的景越舒了口氣,登基一年多,這是他第一次感到這麽暢快。


  自打易中明死後,那些整日叫囂著要打仗的老家夥們終於清淨了。


  他除下冠冕,閑庭信步地禦書房行去。既然沒有了反對的聲音,議和的事自然就能提上日程,他得私下和幾位大臣好好商議,最好盡快將此事安排下去。


  北羌部族年年南下擄掠,無非就是乞些糧食,他北昭國地大物博,施舍些給他們就當是喂狗了,犯不著天天打仗。


  不知那些主戰派天天嚷嚷個什麽勁。


  禦書房門口站著幾位大臣,均是主和派的,見到他急忙迎上來,笑臉上堆滿了褶子,景越受用地在他們的簇擁下走進去。


  傍晚時,宮使悄悄在景越耳邊附道:“陛下,江太傅已在太和殿外靜坐一天了。”


  景越倚在欄杆上喂魚,聞言不以為意:“他愛坐就坐,就算把身上那把老骨頭坐散了,易中明也活不過來。”


  何況他作為太子太傅本無實權,景泰藍那小崽子又早早喪命,若不是念他門下學生眾多,在朝中威望頗高,景越早讓容衍一並將他宰了。


  “與他一同靜坐的,可還有別人?”


  宮使:“有幾位官員在勸返。”


  景越:“退下吧。”


  片刻後,他將手中魚食一撒,滿池錦鯉爭先恐後地爭奪起來,各種花色的魚頭在水中攢動,攪起一圈圈波紋。


  “連魚都知道無利不起早,江仲來你這個老匹夫強什麽呢?”


  “來人,去請容大人去勸一勸他老人家。”


  落日流金,鋪灑在巍峨的大殿前,空曠的廣場上盤坐著一位老人,他身著深藍色的太傅服,雙目微闔,臉色因暴曬一天而發白。


  身邊站著的幾個官員也勸不動了,個個愁眉苦臉地耷拉著腦袋。


  這時,一隊禁軍從殿前魚貫而出,領頭那人身穿甲胄,五官深刻如刀削,隻見他走到江仲來麵前:“太傅,天色已晚,請回吧。”


  江仲來睜開眼睛,看了眼對方:“賀統領,老夫無意與你爭論,不要多管閑事。”


  賀明章聞言眉頭緊鎖:“我身為禁軍統領,維護皇宮內外秩序是我本職,您這是讓我為難——”


  他話音未落,隻聽得江仲來高聲道:“陛下,老臣靜坐在此不為別的,隻有幾個疑惑等您解答!”


  “江太傅!”


  那幾名官員臉色大變,紛紛以袖掩麵,有幾個已經偷偷離開。


  禁衛軍已半刀出鞘,仿佛下一秒就要架到他脖子上。


  江仲來不動如山,聲音洪亮:“其一,您說宮變當日乃繡衣局首領容衍心生不忿刺殺先帝,又挾幼太子潛逃在外,如今卻推出副史段弘頂罪,讓他官複原職是作何解?”


  “其二,您既承先帝遺詔得登大統,緣何從未見您用過傳國玉璽?可否拿出來讓百官一見?”


  賀明章臉色垮得都要掉到地上,見江仲來越說越離譜,連忙打了個手勢:“抓起來,送回太傅府!”


  立刻有禁軍按住江仲來的手腳,意欲強行將他拖出去,身旁守著的官員連忙上前阻止:“使不得啊使不得,太傅大人年老骨脆,經不得你們這般蠻力,來日傳出去,叫天下人如何想?”


  賀明章沉臉盯著這個油鹽不進的老頭,最終還是揮手讓禁軍放開了。


  誰知剛一得自由,江仲來便朝殿前的盤龍柱上撞去!


  “攔住他!”


  “快!”


  今日若是讓他死在殿前,明早定又是一場軒然大波。


  賀明章臉色大變,眼看他就要撞上大柱血濺當場,說時遲那時快,隻見一道紅影自殿後飛出,一腳將他踹了開來。


  這一腳沒留餘力,隻聽一聲脆響,江仲來的手肘骨砸落在地,這回是真碎了。


  “要死死家裏去,別平白髒了這地。”


  來人一身紅衣,豔得滴血,臉上扣一張銀質麵具,露出的唇形紅潤優美,吐出的話卻一如既往的刻薄。


  “賊子!”江太傅捂著骨折的手骨,痛得麵部扭曲仍不忘大罵,看向容衍的眼神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


  容衍揚唇一笑,卻讓人感受不到絲毫溫度,他負手慢慢走到江仲來麵前,彎腰盯著他眼睛道:“我是賊子,你是忠臣,那又怎樣呢?”


  江仲來忍著劇痛昂首對視:“朝綱不正,佞幸當道,易大人不過是心疼民生艱難,不願再加賦稅,便被你以桃色之名殺害,汙他生前身後名,蒼天不會饒過你的!”


  容衍撫掌而笑:“好氣節!”


  他拿出一紙書信扔到江太傅麵前:“我近日收到一封寄往西北的傳書,是你那好侄兒江山雲寫的,你猜他寫了什麽?”


  江仲來冷哼,掃都不掃那書信一眼:“我江家人行得正坐得端,不怕你查!”


  容衍輕笑:“是麽?”


  他再次俯身,湊近了在江太傅耳邊低語幾句。


  江仲來瞳孔慢慢睜大,他顧不得受傷的手,連忙抓過信紙展開,臉色已漸漸地白了。


  容衍直起身,麵具下的眼尾揚起一抹笑。


  “天色已晚,陛下仁愛,讓我勸太傅您早些回府,現在可能回了?”


  江仲來將那信紙攥成個球牢牢握在掌心裏,一時忘了手肘劇痛,竟就這麽撐著地站了起來,也不要人攙扶,跌跌撞撞往午門外走去。


  “來人,護送太傅大人回府。”


  立即就有兩名繡衣史飛出,一左一右架住江仲來離開了。


  天色向晚,天際蒙上一層陰翳的黑,殿前重新恢複空蕩,隻餘禁衛軍例行巡邏,玄黑鐵甲反射著月光。


  容衍仰頭看了一眼月亮,轉身便要離開。


  路卻被堵住了。


  賀明章擋在他麵前,深深地打量了他一眼,眼底神色複雜:“我以為你死了。”


  容衍側頭一笑,銀質麵具在月色下反射著冰冷的光:“那不是皆大歡喜麽?”


  說完繞過他離開,隻留賀明章獨自一人靜靜站了很久。


  *

  出了皇宮,容衍便一個趔趄,扶著牆根才勉強站住,渾身不可抑製地發起抖來。


  幸得夜色深黑,無人看見。


  ===第43節===

  “主人。”一道黑影落在他身邊,焦急地要攙扶他,卻被他打了個手勢止住。


  “趕馬車來,回去。”


  他從前是沒有府邸的,先帝在後殿給他撥了個距離帝王寢殿最近的院子,強迫他歇在那裏,景越卻是個膽小的性子,恨不得歇的寢殿外十裏都不留人,便給他在盛京撥了一處府邸,前身是被抄家的姚府,如今已荒了七八年了。


  馬車停在府邸門口,昏黃的燈光照在門臉上,半個“姚”字掛在匾上,上頭蛛絲網已結了千層。


  門下有宮使帶著兩個跟班等著,是景越身邊最親近的大太監。


  “陛下念容大人殫精竭慮,甚是辛苦,特賞賜長生蠱一粒,請容大人服下。”那太監打開木盒,露出裏麵的藥丸。


  容衍冷淡的聲線從馬車內傳來:“放下吧,發作了再吃。”


  太監道:“陛下說了,這長生蠱發作時渾身忽冷忽熱,有如被萬蟲啃齧,須得定時定量服用,若是超了時辰,那痛苦可不是尋常人受得了的。”


  落無心低聲吼道:“叫你放下就放下,哪那麽多廢話!”


  那太監聞言耷拉了眼皮,冷笑道:“這位大人您說話客氣點,奴才們都是奉了陛下口諭送藥來的,要親眼看著容大人服下才能回去複命。”


  “你——”


  見他狗仗人勢,落無心氣不打一處來,抿了唇擋在馬車前。


  “無心,讓開。”車簾被掀起,露出容衍戴著麵具的臉。


  他拈過太監手裏捧著的藥丸,當著他麵吃了下去。


  大太監臉上露出笑容:“那奴才們便不打擾大人您休息了,告辭。”


  ……


  姚家當年因貪汙被查抄斬,府邸自是修得極為氣派,曲廊回亭占地數百畝,隻是假山落了鳥窩,曲觴成了死水,到處彌漫著一股凋零腐朽的氣息。


  容衍隻命人收拾了一處院子,當作歇腳之處。


  落無心剛回來時看不過眼,要帶著手下替他將府邸收拾出來,好歹像個樣子,卻被容衍製止了。


  “有人的地方才有家,沒有人再奢華也不過是一處旅舍而已。”


  落無心懊悔:“都是我,我不該去找您。”


  他站在容衍身邊,見他催動內力想把吃下去的那粒長生蠱逼出來,卻不得其法,反倒嗆出一口血來,臉上懊悔之意更甚。


  景越素來謹慎,怎麽想不到這一層。


  因此長生蠱早被他改造成入口即化,能在瞬間滲透五髒六腑,任是內力再高深都拿它無法。


  容衍指間輕輕發抖,長生蠱的藥力開始在體內起作用,他渾身都覺得舒暢極了,仿佛飄在雲上,眼前甚至開始出現幻覺。


  幻覺裏有溫暖的手掌撫過他的頭頂,有女人坐在窗前吹笛,那是一首悠揚的江南小調,容衍曾經在鹿鳴山吹過無數次,曲名為《思歸》。


  “阿衍,娘給你取表字雁回,不管到了哪裏,要記得帶娘回家。”


  “活下去,不顧一切地活下去。”


  畫麵忽然變得模糊起來,女人溫柔的聲音換成了嬌俏的女孩。


  “阿衍哥哥,我給你帶來了好吃的喲,父皇不知道的。”


  “阿衍哥哥,你怎麽老是受傷呀,宣和給你吹吹,不疼不疼……”


  “阿衍哥哥,你怎麽總是不說話呀?”


  ……


  “容衍,人一輩子遇上個喜歡的人不容易,我不想錯過你。”


  走馬觀花的幻覺中終於出現了寧長風的聲音,容衍陡然閉眼,狠狠咬破舌尖。


  血腥味在口中蔓延,他忍著劇痛,硬生生將腦海中的畫麵逼退,再睜眼時已是一片清明。


  “主人。”落無心屏息凝神,心髒高高提起,那一瞬間他似乎在容衍臉上看到了某種可稱之為沉湎的表情。


  幸好,隻是刹那。


  容衍按了按額角,神情難掩疲憊:“什麽時辰了?”


  落無心:“子時。”


  “景泰藍呢?”


  “送過去了,江太傅很——震驚,連夜修書罵了他那愣頭青侄兒一頓,近期應當不敢再鬧騰了。”


  容衍:“江府給我圍緊點,切忌透露了風聲。”


  落無心點頭應是:“江太傅說了,明兒就關府門養傷,謝絕一切探視。”


  容衍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這老頭子清高是清高了點,到底是在朝中混了幾十年的人,腦子不可謂不快。”


  江仲來雖無實權,朝中一半握著實權的人都是他的門生,隻要他不從中搗亂,接下來的行事就方便許多。


  落無心:“趙家、錢家——”


  容衍:“繼續煽風點火,務必讓他們借議和之機多貪點,到時人頭落得也更快。”


  落無心點頭,片刻後又道:“十一——姚溫還在抓捕中,可能潛逃進了南越,那裏沒有我們的眼線,行事不太方便。”


  他說完這句話,久久沒有得到回應。


  室內靜寂無聲。


  容衍坐在太師椅上,單手撐著額頭,大半張臉沉在陰影下,呼吸勻亭,竟是睡著了。


  落無心放輕腳步,正欲悄悄退出去,就聽得容衍的聲音在屋內響起,也輕輕的,像在提起一個不可觸碰的字眼。


  “他到哪裏了?”


  容衍口中的“他”,隻可能是一個人。


  落無心想也不想回道:“寧——剛到隴州,這會兒應當進了隴西營,隻是——他把我們派去保護的人都揪出來趕走了。”


  他猶豫了一會,還是說道:“隴西營指揮使趙楊是個小肚雞腸的人,又素來和江家不對付,得知他是江山雲舉薦來的人,很是刁難了一番,要不要讓我們的人——”


  “不必。”


  容衍輕聲吸氣,嗓音有些模糊:“別再讓他知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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