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送棺的隊伍一路送進穀興村,停在堂屋前才離去。
女人的哭聲傳出老遠,很快全村人都知道寧大穀家的媳婦生孩子難產死了。
“老婆子,拿上二錢銀子,咱們去看看。”聽到這個消息,寧發林把煙鬥收起,準備換鞋。
玉嬸手裏拎著剛從地裏砍來的大白菜,聞言翻了個白眼:“不去,飯還沒做呢。”
自從這一家子偷盜財物被官府判決後,村裏許多人都対他們避之如蛇蠍,畢竟誰敢和一家子小偷走得近,說不定哪天就偷到自己頭上來了。
而玉嬸対他們的不忿更上一層。
無他,就因為可憐寧長風這孩子,看不慣那一家子的做派。
她說完這句話就抱著白菜往灶房去了,絲毫不給麵子。
寧發林隻得自己拿了銀錢往寧大穀家裏趕去。
他作為一村裏正,總不好做得太出格。
到那一看,破土屋裏除了他竟無人到訪,更別提有人安慰了。趙小芝撲倒在棺槨前,哭嚎聲淒厲刺耳,與其說她在哭短命的寡婦和未出世的孫兒,不如說在哭自己苦命的一生。
作為丈夫的寧榮更是不知所蹤。
家裏連個頂天立地的男人都沒有,難怪棺槨送回來這麽久,連喪事都沒開始操辦。
寧發林想了想,從兜裏又添了一錢銀子,扶起趙小芝勸道:“人死不能複生,節哀。”
趙小芝擤了擤鼻涕,攥著那三錢銀子哭訴道:“裏正,我苦命啊!掏空心思苦了大半輩子,眼看著兒子要考上秀才老爺了,卻被那個狗娘生的賤種攪和得取消考試資格,娶了這喪門星的寡婦,原指著她肚裏的孩子尚有個盼頭,如今竹籃打水一場空……我的命怎麽就這麽苦啊!”
她說著又哭嚎起來,窗外西風瑟瑟,和著哭聲難免讓人生出幾分悲涼。
寧發林不好發表意見,便假托家中有事,匆匆離開了這裏。
趙小芝的哭聲一直延續到深夜,期間也有幾家看不下去的村人來吊唁,怎知那屋前火盆紙錢香蠟一應俱無,隻有一具孤零零的棺槨,家裏也沒個男人把持,趙小芝更是見一個人便訴一回苦,罵一回寧長風,弄得村人裏外不好做人,留下一百銅板便匆匆走了。
陰雲遮住了月亮,快到子時,趙小芝哭得累了,便扶坐在地休息,她手撐著家裏唯一的長凳,神情麻木,嘴裏還在一個勁兒地咒罵。
寧榮便是在這個時候回來的。
他一身酒氣熏天,進門便踢翻了矮凳,驚得趙小芝一個哆嗦,看向他的眼神又嫌惡又畏懼。
自從被取消考試資格後,寧榮便一蹶不振,甚至不知從哪染上了酗酒的惡習,回到家不是撒酒瘋就是対玉春非打即罵,就連趙小芝這個親娘都挨過他的拳頭,怎能不怕。
“嗬,什麽大家閨秀,什麽苦命佳人,還不是個給根杆就往外爬的婊,子!”寧榮拎著酒壺灌了口酒,対那沉默的棺槨猛踢幾腳。
“我他媽就是信了你的鬼話!蘇玉春,來啊,你不是愛和我飲酒作樂麽?來喝!喝個夠!”寧榮推開棺蓋,將手裏的酒盡數往棺材裏倒去,神情竟似癲狂。
見他做出此舉,趙小芝顧不得害怕,連忙上去抱住她往後拖:“兒啊,使不得,這使不得啊!人死為大,當心衝撞了煞氣!”
寧榮反手甩開她,眼中血絲彌漫:“煞氣?有種衝我來啊!我還有什麽好怕的!”
他扶坐在地,頭慢慢抵在棺緣上,聲音淒愴,帶著哭腔逸出:“寒窗苦讀十二載,一朝散盡田舍郎,憑什麽……”
憑什麽他寧長風一個低賤的哥兒就能覓得良配,過得風生水起,而他卻被革去童生資格,永不得進仕?
憑什麽寧長風就能獲得所有人的喜歡,而他走到哪都要忍受別人的白眼和譏諷?
明明他才是那個天之驕子!
不過是拿了他一些糧食和藥材,寧家養了他這麽多年,為什麽不能原諒他?
他的一生就這麽被毀了。
寧榮又哭又笑,在棺前撒酒瘋,拉都拉不住。
趙小芝累了,靠著桌腿坐在地上,神情呆滯地看著寧榮的醉態。
這時,隔間突然傳來“咚”地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響,神思恍恍的兩人都沒注意,直到一個佝僂的身影從屋內爬出來,暴露在燈火下。
一股腐臭味瞬間充滿了整個靈堂。
寧大穀的雙腿已嚴重腐爛,腰部以下隱約可見蛆蟲在腐爛的肉裏拱動,他瘦得脫相,嶙峋的骨頭上僅僅掛著一層蒼老鬆弛的人皮,眼眶內凹,臉上泛著一層死人才有的青灰色。
自從中風後,寧家雪上加霜,寧榮酗酒成疾,玉春成日裏找趙小芝的麻煩,好好的一家子人被攪和得烏煙瘴氣,分崩離析,而他這個累贅更是無人問津,一日裏送得一碗冷飯已算不錯,更不必說擦身淨身,久而久之便生了褥瘡,嚴重的地方更是腐爛生蛆,他隻能像堆爛肉一般躺在床上等死。
寧大穀以肘撐地,緩慢而艱難地朝門口爬去。
“你去哪?”趙小芝跑過來,擋在他麵前問道。
寧大穀卻不理會,繞過她繼續往門檻的方向爬,嘴裏嘟囔著:“報應,都是報應,她找我們來了,我們會不得好死……”
趙小芝像被嚇到似的,猛地抬頭,那一瞬間的表情竟然比寧大穀還可怕:“誰?”
寧大穀緩緩抬頭,燭火映出他不人不鬼的模樣,隻聽他慢慢說道:“二十五年前,我們路過葭野,在死人堆裏發現一個抱著孩子的女人——”
“啊——別說了!”趙小芝尖叫著打斷了他的話,她捂著耳朵連連後退,猝不及防絆倒在門檻上,饒是如此她仍然手腳並用朝外爬去,似乎這樣就能躲開當年的事實。
寧大穀卻沒有停止,反而臉上露出快意的表情,更襯得他形容可怖,宛如厲鬼:“聽到了嗎,她在哭……我們搶走了她的孩子,所以她來報仇了。”
他一邊往外爬一邊自言自語,腿上的蛆蟲隨著他的動作掉落一地:“我們該死,我認罪,我伏法,我受夠了,讓我解脫吧——”
他語氣越來越興奮,甚至突出的眼珠都開始發光。
===第31節===
“不不不,我不去!”趙小芝蹬開他猶如鬼爪般的手,連著往後退去,聲音因恐懼而顫抖。
“嗬嗬嗬。”寧大穀精神已經失常,他嘴裏發出一些不似人的咕噥,轉而去抓寧榮的腿:“好孩子,跟我去認罪,你媳婦肚裏懷的種一定是被她給帶走的,咱家——”
他話未說完,就聽得一聲鈍響,寧大壯頭上被砸開了花。
“嗬,嗬嗬。”他從喉嚨裏發出氣聲,突出的眼珠直瞪著麵前的寧榮,眼裏那令人發怵的光逐漸消失,直至灰暗。
“去死吧!老東西!”寧榮操著矮凳一下又一下砸在寧大穀腦袋上,悶悶的鈍響回蕩在靈堂上空,伴隨著他的叱罵與詛咒,寧大穀被砸得滿頭滿臉血,卻奇異地沒有掙紮,緩緩低垂了頭顱。
“別砸了別砸了!”見勢不妙,趙小芝用盡全身力氣才拖開寧榮,大聲喊道:“要出人命了!”
寧榮被拖開,尤不解氣地扔下板凳,往他爹身上啐了一口:“死了更好,沒事發瘋的廢物!”
寧大穀臉朝下趴伏在地上,一動不動。
趙小芝忍著害怕將他翻過身,試了試鼻息,一時惶惶然看向寧榮,聲音小得可憐:“沒,沒氣了。”
……
“就是這裏,扔!”
夜半,鹿鳴山某處山坳前,寧榮指揮趙小芝搬著屍體往山下一扔。
隻聽一聲悶響,裹著屍體的草席順著山坡一路往下滾去,片刻後沒了聲音。
“這,會不會被人發現?”趙小芝惶恐的聲音響起。
寧榮這會兒酒醒了,被西北風一吹整個人都打哆嗦,強撐著害怕道:“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過段時間尋個由頭報他病死了便是!”
趙小芝:“可是——”
寧榮一把打斷:“沒什麽可是!現今你我身上都背了人命案子,若不想被砍頭便都聽我的!”
夜風朔朔,兩人趁黑下山,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
今兒是小年,起得最早的是景泰藍,小家夥屋裏屋外轉了一圈,見那兩口子絲毫沒有要起床的跡象,便自己生了火,去灶房裏摸兩個雞蛋烤著吃了,這才搬起小板凳,端端正正地做功課。
過一會兒,二樓傳來響動,兩人終於起來了。
“嘶,你屬夜貓子的嗎?”寧長風站在床邊穿衣,猝不及防扭了腰,一股酸痛感油然而生,他不由得轉頭怒瞪始作俑者。
容衍還穿著裏衣,聞言跪坐起身,一隻手搭上他緊實的腰,不輕不重地揉著,唇角含笑。
“論腰力長風你與我不相上下,隻是你要強些,我總不好拂你的意不是?”
寧長風耳根有些發熱,聞言低聲道:“還不是被你哄的……”
容衍聞言眯了眼睛,拉過他的領子,寧長風嘴上雖嘟噥,身體倒是很誠實地彎下,與他接了個綿長的吻。
“隻怪我的長風太迷人,叫人把持不住。”容衍與他抵著額頭,細細啄吻著他的薄唇,嗓音像摻了蜜似的濃稠黏人。
見又有擦槍走火的趨勢,寧長風忙退了開,轉身便往門外走:“不來了,今天小年,好多事要忙呢。”
做完功課,景泰藍正要上樓,就見樓上的房門打開,兩人一前一後地下來。
寧長風耳後還帶著可疑的薄紅。
景泰藍才不懂這些,歡快地撲過去,舉起做好的功課給寧長風看,得到表揚後才飛快地收起來,一疊聲地問今天要做什麽。
宮裏也有過小年的習俗。但作為太子他隻需要品嚐侍女端上來的精致食物,再去皇祖父那裏請個安就好。
皇祖父老了,總喜歡絮叨以前的事,景泰藍往往聽得直犯困,還不敢表現出來,所以他最討厭的就是過年過節了。
但這次的小年他卻十分期待。
果不其然,寧長風大手一揮,先來個大掃除。
“過了過了,往左邊來點。”
“上邊一點。”
“正了嗎?”
……
掃塵、祭灶、貼窗花対聯,人雖然不多,圍著小小的竹樓倒也忙得不亦樂乎。
景泰藍更是撒開腿上躥下跳,鼻子臉凍得通紅通紅,更像年畫上的娃娃了。
“好了嗎?”容衍手裏舉著対聯,比著門框的高度,轉頭問道。
“可以,貼吧。”
紅彤彤的対聯貼上,容衍跑過來和寧長風一起看著上麵的題字,握了他手道:“如何,我寫得好不好?”
寧長風眼底露了笑意,點頭道:“嗯,有文化。”
兩人有說有笑地朝屋內走去,兩側対聯上的字清雋飄逸,還撒了金箔,即使在寒冬臘月也熠熠發光。
上雲:年年皆勝意,歲歲常歡愉。
橫批:四季歡喜。
過小年怎麽少得了吃餃子,寧長風前世是北方人,包餃子可難不倒他。隻見他調餡,左右捏著餃子皮一合一擰,一個圓鼓鼓的元寶狀餃子就出爐了。
容衍學著他的樣,也有模有樣地包了一個出來。
最慘的是景泰藍,他手小,捏著餃子皮那麽一合,“咕嘟”一下餃子餡從皮裏冒了個頭出來,被自家兩位爹嘲笑了半天。
小家夥還不信邪,連著霍霍了好幾張餃子皮,終於認命地放下了手裏的餃子,小嘴撅起老高。
寧長風揀過他手裏露了餡的餃子,手指一捏一合,那點餡就被他捏進去了,白白的餃子皮上留下彎彎的一道弧度。
他把這個餃子遞到景泰藍麵前:“看,像什麽?”
景泰藍注意力一下被吸引了過去,歪著頭想道:“像一個笑臉。”
寧長風把他麵前的餃子拿過來一個個捏好,道:“対,這個餃子就叫開口笑,希望你年年快快樂樂,笑口常開。”
容衍不服氣了,道:“為何他有,我沒有?”
寧長風瞥了他一眼:“跟小孩也吃醋呢?”
他瞥過來時眼底帶笑,燭火映得他剛硬的眉眼柔和許多,容衍難得怔了怔,不知為何覺得他眉間黯淡的孕痣似乎鮮豔了些。
就見寧長風手下動作未停,眨眼就捏了個愛心形狀的餃子出來,往他麵前一杵:“喏,給你的。”
容衍這才回神,指著那個獨樹一幟的愛心餃子逗他:“這又是什麽說法?”
寧長風繃緊薄唇不去看他,以免自己露了笑意,硬邦邦道:“沒說法,愛要不要。”
說著端了他麵前的竹篦子就要走,容衍哪能讓他走啊,扯了他衣袖就要哄,就聽得窗外竹林娑娑,伴隨著幾聲鳥叫。
容衍扯著他袖子的手一緊,接著便鬆開了。
寧長風皺了皺眉,放下竹篦道:“大冬天的哪來鳥叫聲,我去看看。”
“我去吧,外頭冷。”容衍搶先一步,人已經走出去了。
院門打開又合上,沿著竹林往前走數百步,直到深處容衍才停下腳步,被燭火映襯得融融的眉眼已經冷了下來。
林稍一陣輕響,一道黑影落下,單膝跪地。
“主人。”
黑衣人的聲帶似乎受過損傷,發出的聲音嘶啞難聽,乍一聽像被開水燙過似的。
他隻喚了一聲便不再說話,黑暗中隻餘蕭蕭風聲。
容衍負手站在原地,他眉眼低垂,冷淡地看著這個月前找上來的人,半晌才道:“大仇得報,容衍已死,你不該再跟著我。”
落無心聞言急了,抬頭望著他道:“我能去哪裏?”
容衍轉身,不與他的目光対視,道:“天下之大你愛去哪去哪,我管不著。”
“別再跟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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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寧榮:比錯而不自知更招人恨的事明知自己錯了,卻還要怪別人不原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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