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欲買桂花同載酒(五)
第120章 欲買桂花同載酒(五)
“沈晴諳師叔, 找著那妖物的蹤跡了!”輪巡弟子壓低了嗓音卻掩不住興奮,“可真能逃的——終歸還是逃不脫法網。”
他找到了蹤跡,想也沒想就衝過來報信, 卻沒想到望見那位沈晴諳師叔神情忡怔地站在那裏, 看起來呆呆的, 沒一點神采,竟有幾分妖異般的非人感。
“……沈晴諳師叔?”輪巡弟子心底生出幾分不確定來, 方才那股任務即將完成的興奮也消退了, 忐忑地望向沈晴諳。
沈晴諳怔怔地站在那裏,雙眸失神, 分明是一雙極有銳意的鳳眼,此刻看起來竟像是一對黝黑的珠子,動也不動。
輪巡弟子莫名地生出一股畏懼感來, 悄悄地向後退了一步, 心裏亂七八糟的念頭一塊兒冒了出來,從前在話本子裏見過的各式各樣的劇情一時間全都湧上心頭:師叔走火入魔了?師叔被妖物附身了?師叔和那妖物本來就有關係?他是不是要被滅口了?
沈晴諳那雙幽黑的眼瞳終於動了一下。
===第139節===
像是枯寂的燈盞終於被點亮, 那雙鳳眼裏倏忽升起神采,轉眼便驅散了那股非人感, 又重新變成了那個神采飛揚的“沈晴諳師叔”。
“在哪找到的?”她恢複神采後, 一瞬便盯住了那個輪巡弟子,目光銳利,讓人不由自主地覺得她格外幹練精明,仿佛剛才那個木愣呆滯的人從未出現過一般。
“……就是在我們之前盯好的那兩條線路上。”輪巡弟子被她直直望著,下意識便回答。
沈晴諳微一點頭,什麽也沒說, 轉身便向外走去, 顯然是去找其他輪巡弟子一道商量接下來的事務了。
隻剩那來報信的輪巡弟子還站在原地, 望著沈晴諳遠去的背影,莫名有些挪不開腳。
他總覺得那一瞬間裏,這位沈師叔有著說不出的古怪,好似披著一副並不屬於她的皮囊,掩蓋著另一個無人知曉的靈魂。
他站在那裏,不由自主地為這個荒唐的猜測打了個寒顫。
沈晴諳步履匆匆地向外走去。
其實她並不需要走得這麽快,捉拿甕中之鱉般的妖物並不急在這分毫之間,但“沈晴諳”就是這樣一個人,當成功在望時,她就一定會急切地去抓住,哪怕有時會被斥為“沉不住氣”,可終究本性難移。
以前她從來不會想這麽多,一個人很少會細細思考自己的每一步行為究竟蘊含著自己什麽樣的性格側影,一切選擇都出於本能。
她本來也是這樣的,一個傀儡並不需要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為什麽要這麽做,畢竟她的存在本身隻為了傀儡主人的心意。
一具完美的傀儡,應當有最莫測的能力,和最淺薄的意誌,承載主人的所有希冀和要求,永不違抗。
傀儡自身的思維和意誌,是這世上最雞肋而無用的存在。
可當一具傀儡也擁有了“記憶”,當她能從一滴血裏回憶起漫長的二十年,每一個細節、每一點記憶都鮮活如真,連月夜登樓與堂妹共飲的一盞桂魄飲都猶在喉頭,傀儡也像有了屬於自己的靈魂。
那就是她的記憶,她這樣相信,也從來沒有懷疑,她能細數她作為“沈晴諳”朝朝暮暮、一點一滴,她長著和沈晴諳一模一樣的容貌,她談吐行動都和沈晴諳一般無二。
她當然就是沈晴諳,這是屬於她的名字。
其實她也不是從一開始就在乎這個名字,正如她從前也根本不在乎自己究竟是誰——一個傀儡不需要自我,也不需要名字。
她從前也從來不會思考,隻需被主人安排。
可“自我”恰恰是最需要、也最無需尋找的東西,隻需一個偶然的瞬間、一個偶然的思緒,她就那麽隨意地冒出一個念頭:
她是誰?沈晴諳是誰?她是沈晴諳嗎?
於是最完美的傀儡忽而產生了最多餘的疑惑,成了一具會把靈力浪費在無用的思考上的殘次品。
“沈師叔,我們趕緊啟程去追那妖物吧?”正在商議的幾個輪巡弟子看見她走過來,笑嘻嘻地朝她招手,“等追到這個妖物,咱們的任務總算就要結束了,到時候可要好好休息一下。”
她茫茫地想:任務結束?休息?傀儡有休息嗎?
他們也許很快就可以去休息了,但她不是。
傀儡的任務,永不結束。
也許是平生第一次,傀儡忽而生出一種類似真正的人的疲倦。
原來“累”是一種這樣的感覺。
可所有人都看見,沈晴諳師叔唇角帶著舒展的笑意,含笑瞪了那說著要休息的輪巡弟子一眼,半真半假地斥責,“還沒完成任務就想著休息了,萬一叫那妖物跑了,我看你怎麽辦。都給我打起精神來,真捉到了妖物再休息。”
傀儡已經很累了。
可“沈晴諳”不累,屬於“沈晴諳”的不會是疲倦,而是即將完成任務的喜悅。
為什麽會不一樣呢?
她不是沈晴諳嗎?
“七姐,我聽說你們找到了逃竄的妖物?”沈如晚走了過來。
傀儡愣了一下,反應像是慢了半拍,用那雙幽黑的鳳眼望著沈如晚,似乎沒能明白她在叫誰。
“七姐?”沈如晚清靜平和的目光凝注。
傀儡猛然回過神,她在叫“沈晴諳”。
“啊,對,任務快要完成了,我馬上就能休息了,真高興啊。”傀儡機械地說。
沈如晚凝眸看她,微微蹙眉,像是有些不解,“……是嗎?恭喜。”
傀儡揚起唇角,露出一個完美的微笑。
她以為真正的人在被恭喜時一定要露出燦然的笑容。
沈如晚凝視著她。
傀儡木然地回望。
她不知道為什麽沈如晚要看著她,她克製不住地思考沈如晚在看誰,似乎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可為什麽她卻覺得自己並沒有被看見?
從來沒有人看見過她,一個傀儡。
沈如晚問她,“我和你一起去吧?我也想看看是什麽樣的妖物能在附國作祟。”
“沈晴諳”是不會拒絕的。
所以傀儡也不能拒絕。
“好啊,難得你主動說要幫忙,我使喚你可不會客氣。”傀儡說。
沈如晚伸手來挽她,“你說這話有什麽意義——你什麽時候和我客氣過?”
傀儡沒有說話,可在心裏悄悄地說:
可對我來說,這是第一次。
傀儡從餘光裏看著沈如晚的側臉。
這是一張在“沈晴諳”的記憶裏出現過無數次的臉,每一個歡笑或苦惱的片段裏都有這張麵容,貫穿了“沈晴諳”這寥寥一生。
傀儡從來沒有說過,也不會對任何人說,她很害怕又很喜歡這張臉。
可一個傀儡是不應該害怕,也不該喜歡的。
那天在堯皇城裏猝不及防望見這張曾在記憶裏出現過無數次的臉,由那一滴血幻化出的軀體本能地生出無限欣喜,超越了一具純然鍛造而生的軀體的極限。
傀儡從來沒有那麽強烈的感覺,就好像……她也是一個真正的人。
可我是個傀儡,她輕輕在心裏說,傀儡不該是這樣的。
快跑,她告訴自己,快跑!會被追上的。
被誰追上?為什麽要跑?
她不知道。
沈如晚偏過頭來,望著沈晴諳的臉,正捕捉到後者專注的目光,不覺微怔。
她沉默了片刻,笑了笑,“七姐,你為什麽看我?”
傀儡驚覺般挪開目光。
沈如晚忍不住蹙眉。
方才從傀儡眼中透出的眼神如是純淨,全無機心,唯有純澈的好奇,單純地描摹她眉眼一般,似乎想把她的五官都印在心裏。
倘若這傀儡背後真的有另一個操縱者,會有這樣的目光嗎?
沈如晚不由也認真打量起那張熟悉的臉來。
太像沈晴諳了,每當她細細描摹,都要歎息,她雖然不待見童照辛,但不得不承認此人鍛造出的傀儡的得天獨厚,堪稱奇跡。
“七姐。”她忍不住伸手,撫著那張屬於沈晴諳的臉,喃喃,“我沒想過,我還能像現在這樣看著你的臉。”
可傀儡卻忽而扭過頭去。
沈如晚的手凝在半空中,她微怔地望向傀儡。
“七姐?”她輕輕叫了一聲。
傀儡卻像是被燙到了一般,用那雙和沈晴諳一模一樣的眼睛望向她,可又露出分外陌生的純淨眼神。
那一眼說不清意味,仿若困獸。
沈如晚還沒細細分辨這一眼裏含著的情緒,就見“沈晴諳”忽而抽出了被她挽著的手,像風雨中的新燕,頭也不回地飛入茫茫的山林中。
“哎,沈師叔?你去哪裏啊?”跟著一起來捉拿妖物的輪巡弟子大吃一驚——他們是出來捉妖物的,怎麽妖物還沒尋到,沈晴諳師叔先跑了?
沈如晚也微愕。
她以為既然這傀儡是寧聽瀾故意放出來給她看的,怎麽也不至於丟下她就跑吧?
她來不及細想,循著“沈晴諳”留下的蹤跡,身形微微一閃,便已追了過去。
前方的山林長著滿山青竹。
山風拂過,數不清的竹葉輕輕晃動,沙沙作響,掩過所有痕跡。
沈如晚追入竹林中,失卻了“沈晴諳”的氣息。
同樣的手段不可能在她麵前奏效第二次。
從前在堯皇城,傀儡切斷了氣息,隱藏在人群裏,瞞過了沈如晚,如今躲在竹林裏,卻再也藏不住。
沈如晚的神識緩緩拂過整片山林,她有的是耐心和神識,隻要傀儡還在這座山裏,她就一定能找到。
山風吹響竹葉,像是萬千私語。
沈如晚神識微動,她轉瞬出現在山林之間。
傀儡抱膝坐在青竹間,周身沒有一點氣息,就像一件死物。
可沈如晚走近她的時候,她又仰起頭,露出了屬於沈晴諳的臉,重新擁有了氣息。
沈如晚垂眸望著那張熟悉的臉。
“當初在堯皇城見了我就跑的人,其實就是你吧?”她問,“兩次,一次在大街上,一次在書劍齋——小情也是你吧?”
傀儡默默地仰著頭望著她。
沈如晚神色複雜。
“你不像是對我有惡意,就算有,我也不在乎。”她淡淡地說,“不管怎麽說,我還是很感謝寧聽瀾把你送到我麵前,至少讓我再見了沈晴諳一次。”
傀儡隻是望著她,不說話。
“可我還有一點不明白。”她俯下身,湊近了對著那張屬於沈晴諳的臉,目光探詢,“我們認識嗎?是寧聽瀾讓你操縱這具傀儡的嗎?”
傀儡忽而顫抖了起來。
“我不知道。”她說,確定自己吐露的每個字都是傀儡不應該說出的話,可她不在乎,“我一直在這裏,我一直在這裏,可為什麽你要去找別的人呢?”
===第140節===
沈如晚一怔。
“你是……”她像是恍然,又像是難以置信。
傀儡卻不等她說下去,一股腦地問,“我以為我是她,我有她的記憶,可為什麽我還是不是她?”
沈如晚默然。
她不再說話了,隻是忽而用一種很溫煦而含著憐意的目光望著傀儡。
“沈晴諳不是我的名字,我叫什麽名字?我沒有名字。”傀儡怔怔地坐在那裏,“……我沒有名字。”
沈如晚什麽都明白了。
她沉默了片刻,伸出手,輕輕撫在傀儡的鬢邊,“誰說你沒有名字?你的名字不是叫小情嗎?”
傀儡用一種望著世間本不存在的事物般的目光直直地看著沈如晚。
“小情。”她喃喃,“對,我叫小情。”
她忽而像是得到修士傳說裏“醍醐灌頂”般的機緣,一瞬間什麽都清明:她本能逃避、見到沈如晚下意識就跑、用盡全力不願被追上的東西究竟是什麽——
是她自己。
“是‘我’。”她怔怔地說。
傀儡抬起頭,眼裏忽而閃過從未有過的光彩,那一瞬沒有人會懷疑這具身軀裏也藏著一個鮮活的靈魂。
“我真的是沈晴諳嗎?”她問,沒有等沈如晚的回答,忽而微微笑了起來,自己回答,“我不是。”
沈如晚始料未及,輕輕地“哎”了一聲,就見眼前人忽而像是一具木偶陡然失去了控製,猛然僵硬在原地,眼底似模似樣的神智一瞬消逝,變成魚目般呆板的模樣,僵硬地坐在對麵,再也沒有一點動作。
而那副屬於沈晴諳的麵孔,也忽而一番幻化,露出了那張沈如晚曾在堯皇城的見過的臉。
是這具傀儡原本的臉。
也是……屬於“小情”的臉。
從前還在東儀島的時候,曲不詢說過:傀儡以一滴血為媒,能學人語、解人意,似人而非人,竊來本尊三分記憶,鸚鵡學舌,卻終究不是人。
傀儡是不能被問及“你真的是她嗎”這樣的問題的,就如東儀島幻化成章清昱的那個傀儡,也被她一問之下僵死了。
可這一次,問起這個問題的並不是沈如晚。
傀儡……竟然會問起自己這樣的問題嗎?
沈如晚怔怔地站在那裏。
她站在那半晌,不知怎麽的竟想起當初在東儀島時和曲不詢的對話來。
“你這麽說,仿佛這傀儡亦有生命和靈魂一般。始知人之為人,先識己。”
“道法玄妙,造化萬千,或許在那短短三個時辰裏,亦有羈旅魂靈駐足。”
“譬如蜉蝣,朝生暮死,誰又能說不是完整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