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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桃李春風一杯酒(一)

  第109章 桃李春風一杯酒(一)


  在書劍齋遇見孟華胥是意外之喜, 楚瑤光又恰好找到妹妹,更是誰也想不到。


  被孟華胥稱作“阿同”的小姑娘瞪大眼睛、見鬼一般地看著楚瑤光,用力想把手從後者手裏抽出來, “楚瑤光?你怎麽在這裏?你不是還在蜀嶺嗎?哎呀你放開我!”


  楚瑤光牢牢拽著阿同的手, 哪容後者掙開?

  她板著臉, 凶巴巴地回瞪妹妹,“我為什麽在這兒?你說我為什麽在這兒?要不是為了找你, 我還好好待在家裏呢。”


  “誰要你來找我了?”阿同甩不開楚瑤光, 氣得直跺腳,“我走了關你什麽事?我一個資質低微的無用弟子, 走丟就走丟,你在蜀嶺當你的大小姐不就好了?多管閑事!”


  楚瑤光陰沉著臉,“你當我稀罕管你?家裏人都擔心死了, 以為你被邪修拐走了, 急得吃不下飯,我看不下去, 這才來找你。”


  阿同炮仗一樣炸開了,“擔心我?擔心我不能壽終正寢、按照你們的設想乖乖老死在蜀嶺?我資質差點怎麽了?別的修士能出去遊曆, 我為什麽不行, 你們憑什麽剝奪我遊曆的資格?你當然永遠懂事了,你永遠是楚家的好孩子、乖孩子,因為你資質好,什麽東西都給你準備好了,你不用擔心你的丹藥不夠使、靈石不夠花,你當然不會離家出走了, 可我呢?”


  楚瑤光顯然不是第一次聽妹妹說這樣的話了, 臉色都沒有變一下, 隻是平靜地指出,“沒有不讓你出去遊曆,但你年紀太小、修為也不夠,怕你出事,不是說好過幾年再出去的嗎?”


  阿同更生氣了,“可你和我一樣大的時候就能出去遊曆,憑什麽我不行?還不是偏袒你資質好嗎?”


  “我資質好,那是我天生的,又不是搶了你的資質,你憑什麽對我發脾氣啊?”楚瑤光也不高興,微微蹙眉,“你修為低,就是不安全。”


  “誰說我不安全的?”阿同叉著腰,忽然轉頭一扯孟華胥的袖子,得意洋洋的表情和方才孟華胥的神情一模一樣,“我有我師父!出來這麽久了,不還是好好的?”


  楚瑤光望著孟華胥,沒說話,緊緊抿著唇。


  “原來這個小姑娘是被你拐走的?”陳獻聽著聽著恍然大悟,嘖嘖地看著孟華胥,“你現在收不到徒弟,就騙人家離家出走啊?”


  孟華胥一凜,“你可不要憑空汙人清白,老夫從來不幹這樣的事,都是你們自己鐵了心要離家出走,我看你們傻不拉幾,沒走多遠就要被人坑得被賣了還數錢,幹脆帶你們一把,怎麽叫我拐人呢?”


  “誰傻不拉幾了?”阿同和陳獻一起瞪眼。


  孟華胥嗤笑。


  “原來你和你的朋友,也都認識老孟和阿同?”杭意秋有些驚異地問沈如晚,笑了起來,“有緣千裏來相會,這不是巧了?”


  沈如晚急於從孟華胥那裏得到答案,一時沒什麽閑探的興致,然而她大動幹戈地把杭意秋約在這裏,若隻是傳達了奚訪梧的意思就要走,未免有種過河拆橋、不太尊重人的嫌疑。


  聽杭意秋搭話,她微微笑了,頓了一下,幾分歉然望向杭意秋。


  不必她說,杭意秋早看明白了,“既然有急事,強留在這裏做什麽?”


  她姿態豪邁地向後靠坐,倚在牆上,歪著半邊身子看沈如晚,賣關子般說,“不過你就這麽走了,有點對不起我吧?”


  沈如晚定定看她。


  “過幾天就是千燈節,到時同去?”杭意秋繃不住笑了。


  沈如晚頗感意外。


  “倒也不是我不願意,”她微微凝眉,“隻是那日我與人約好有事,實在不湊巧。”


  杭意秋大大地歎了口氣。


  “罷了罷了,”她意興闌珊,“總歸你也是要去的,若有緣份,咱們總會在千燈節上遇見的。”


  沈如晚滿是歉意地一笑。


  杭意秋把玩著手裏的空杯盞,在指間一番輪轉,寥落轉眼即逝,倒了一杯,望著沈如晚,“不能多敘,總歸還是能滿飲一杯的吧?”


  沈如晚垂頭望了望那半杯酒,伸手也倒了半盞,和杭意秋輕輕碰了一下,仰頭飲盡,“啪”一聲不輕不重地放在桌案上。


  她大步颯遝向外走去,言語還留在樽前,“道友,再會。”


  杭意秋握著杯盞,看她背影匆匆,微感詫異,轉眼卻是仰首把杯中酒也一飲而盡,和她那杯並排擺在一起,欣然一笑。


  書劍齋布局使然,縱然有禁製,也不適合在裏麵詳談秘事,還是隔出雅室的茶樓或酒樓更合適。堯皇城繁華鼎盛,走幾步便能尋一個,從書劍齋出門對麵就是。


  可也就是這麽幾步路,六個人並排走,竟然吵吵嚷嚷地走出了十六個人的架勢。


  一會兒是楚瑤光姐妹倆爭執不下、誰也不讓誰,一會兒又是陳獻和孟華胥一老一少平均年紀不超過十歲的人身攻擊。


  “不管你這才怎麽歪纏,我都不會再縱著你了。”楚瑤光板著臉警告妹妹,“最近神州上並不太平,你這點修為還不夠人家一次算計的——楚如壽,你聽見我說話沒有?”


  阿同嗤之以鼻,“別叫我楚如壽!我才不要回去,我和我師父一起走,安全得很!”


  陳獻正和孟華胥吵著,聽到這裏忽然一轉頭,狐疑地盯著阿同,“為什麽瑤光叫你楚如壽,老頭卻叫你楚天同?你到底叫什麽名字?”


  阿同叉腰,對這個實質上有師兄資格的人不假辭色,“我當然是叫楚天同了,誰要叫楚如壽?”


  陳獻聽不明白,朝楚瑤光看去。


  楚瑤光不由一陣蹙眉,伸手揉了揉眉心,她一向聰慧機靈,可偏偏對上妹妹時沒了從容,反倒也終究像是尋常年輕少女一般沉不住氣,亂了章法。


  “我們家嫡係弟子都以天上星宿為名,我叫瑤光,對應的便是北鬥第七星,至於楚如壽,她對應的應當是南鬥第四天同星,隻是她資質不好,於仙途上恐難有成,家裏長輩隻盼她長命百歲、安穩一生,南鬥又稱延壽司,於是就叫她楚如壽了。”


  平心而論,楚家長輩對後輩隻求安康的遠景自然是好的,然而落到阿同身上,親姐姐是家族欽定的大小姐,輪到她卻成了隻要活得久就好,自然極不平衡,隨著年歲漸長,一氣之下就打算離家出走了。


  幸又不幸的是,阿同遇見的是孟華胥,這老頭說可靠是很可靠,照拂她一路,又教她許多小手段,讓她頗多成長;可要說孟華胥不靠譜,那也是當真不靠譜,尋常人遇見打算離家出走的小孩,總歸是攔下來送歸家中,偏偏這老頭拐過離家出走的陳獻,又一回生二回熟地把阿同帶上路了。


  楚瑤光聽完始末,簡直像是一個頭兩個大,眼神複雜地看看孟華胥,想斥責兩句,可又想到阿同安然無恙多虧了孟華胥照拂,一時不知道該謝還是氣了。


  沈如晚推開雅室的門,偏頭看這幾人,隻覺自己並不是出來查明七夜白的真相,反倒像是來給人帶孩子的,而且一帶還是四個。


  她抬眸和曲不詢對視一眼,忽而伸手攬住阿同的肩膀,沒怎麽用力便輕飄飄地把後者帶到身邊,把阿同嚇了一跳。


  “坐。”沈如晚神色淡淡的,仿佛半點沒見阿同的驚嚇,掌心用了點力,阿同便再自然不過地坐在了位置上,連自己都沒反應過來。


  “今日請前輩一敘,是為了七夜白的事。”她一開口,自然而然生出一股清冷肅然之感,讓人不覺住了口去看她,連吵嚷聲也倏忽停了。


  孟華胥終於不和陳獻鬥嘴了。


  他靜靜地坐在對麵的位置上,目光炯炯有神,細細地打量起沈如晚和曲不詢的模樣。


  “還未向前輩說清我們的來曆,我姓沈,沈如晚,自蓬山來,曾掌碎嬰劍,或許前輩聽說過我的名字。”沈如晚神色端凝,望了曲不詢一眼,言語到唇邊,頓了一瞬,“這位是我的同門師兄,曲不詢。”


  孟華胥沒聽過曲不詢這個名字,但“碎嬰劍沈如晚”還能有什麽不知道的?

  他忽地嗤笑起來,往後一靠,沒一點矜持地半靠半躺著,毫不客氣地說,“蓬山高徒能有什麽好問我的?你們不是寧聽瀾的心腹愛將嗎?這會兒來找我老頭子,是當初從我身上榨取的好處還不夠多,非得把我扒皮抽筋了才甘心?”


  沈如晚眉毛微抬,情不自禁地向前傾去,專注之極地望著孟華胥,幾乎是急不可耐地問他,“什麽意思?這些年是寧聽瀾在種七夜白?他是怎麽知道你會有這種花的?又是怎麽從你手裏拿到的?”


  孟華胥沒回答。


  他狐疑地看著沈如晚,“你裝什麽裝啊?你不是寧聽瀾最信任的手下嗎?他還能不告訴你?碎嬰劍都給你了,你可別否認,我可不信你和他沒關係。”


  沈如晚微微抿唇。


  神州皆將她歸為寧聽瀾的羽翼心腹,她從前也是這麽以為的,可這一路走來,越是了解七夜白和往事,她便越明白這句“最信任”裏的荒誕。


  孟華胥見她默然不語,頓覺被他說破了真相,“嘿”了一聲,露出一副油鹽不進的神態來,“不管寧聽瀾現在還想幹什麽,反正我是不會配合他的——多年前他為了點蠅頭小利就幹了那麽畜生的事,不管現在他怎麽冠冕堂皇,我都不會信了。”


  “我知道你的名號,碎嬰劍沈如晚,前段時間還在鍾神山大鬧天宮了一番,是不是?”孟華胥嗤之以鼻,“誰知道又是寧聽瀾在耍什麽把戲——我就隻是個會點奇技淫巧的老頭子,論鬥法,十個我加起來多半也打不過你,不過老夫活了這麽多年也夠本了,大不了給你留一把老骨頭唄。”


  沈如晚微微蹙眉,不知該怎麽說才能取信孟華胥,陳獻已插嘴了,“老頭,沈前輩不是那樣的人,我們一起查七夜白的事,一路查到堯皇城的。鍾神山本來也是種七夜白的地方,全靠沈前輩和我師父,才搗毀據點、扶住靈女峰,真的和那個寧聽瀾不是一夥的。”


  孟華胥對陳獻說的“和寧聽瀾不是一夥的”半點也不信,可聽到“鍾神山本來也是種七夜白的地方”這話,驚得從椅子上直接站了起身,“什麽?寧聽瀾這老狗,現在竟然還在做他那樁喪盡天良的買賣?元讓卿不是早就死了,誰能給他種七夜白?”


  沈如晚驀然抬眸。


  元讓卿是她師尊的名字。


  “前輩,您認得我師尊?”她猶疑,其實也不必孟華胥作答,便在一瞬想通了許多關竅——七夜白是孟華胥的獨門靈植,哪怕她師尊是最頂尖的靈植師,也不可能憑一兩朵花複刻出來,必然是要向孟華胥請教的,這樣一來,孟華胥和她師尊認識便一點都不稀奇了。


  孟華胥用一種難測的目光死死地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你這姑娘身邊怎麽沒一個好東西,你是五毒俱全啊。”


  沈如晚竟覺這話無可反駁,唇瓣抿了抿,默然。


  曲不詢微微抬手,覆在她手背上,手掌熾熱寬厚。


  “孟前輩,我們正是對當年的事一無所知,這才誠意請教您。”他神色平靜淡漠,聲音沉沉,不自覺便讓人凝神聽進心裏,“您要是懷疑我們是寧聽瀾派來的也無所謂——反正那些陳年舊事也不是什麽秘密,說給寧聽瀾的手下聽,對您也不至於有什麽大不了。”


  孟華胥對沈如晚態度尚可,可對上曲不詢,倒沒說話,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許久,哼了一聲,“你就是陳獻那個傻瓜的師父?”


  陳獻還坐在邊上呢,抗議,“我哪裏傻了?老頭你才是傻瓜!”


  曲不詢眉毛也沒動一下。


  “不過是憐他一片向劍道不移之心,順手教一教罷了。”他語氣平和。


  ===第130節===

  孟華胥臉色臭的很,“我看你就不像個劍修,哪有劍修像你這樣心眼子多得像蜂窩的?”


  其實曲不詢也沒展現什麽心機,但孟華胥一看他就覺得不像個一根筋的劍修。


  曲不詢幾分好笑,“得前輩誇讚,不勝榮幸。”


  “現在的劍修,真是不像樣子。”孟華胥嘟嘟囔囔地說,還記掛著先前陳獻奚落他不擅長劍法的事,昂著頭說,“我早說過,我是劍道世家出身,怎麽可能不擅長劍法?這傻瓜根本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麽。”


  陳獻斜眼看他,“你可得了吧,還劍道世家呢,從沒聽說過。”


  孟華胥傲然說,“你這沒見識的傻瓜能聽說什麽?如今神州的劍道世家也配叫劍法傳家?圖惹人發笑罷了,哪個比得上我們孟氏,流傳千年的《孟氏坤劍殘譜十式》,聽說過沒有?”


  沈如晚和曲不詢皆感詫異,麵麵相覷起來。


  《孟氏坤劍殘譜十式》,這是修仙界有名的劍法典籍,來自早已覆滅的方壺仙山,若說名氣,當真極大,兩人早看過不止一遍,可誰也沒想到這個“孟氏”竟和孟華胥有關係。


  於曲不詢而言,《孟氏坤劍殘譜十式》還有些微妙的意義在——從前他在蓬山藏經閣與沈如晚相遇時,手裏捧著的便是一本拆解孟氏坤劍的書。


  他再不可能忘懷的。


  “方壺覆滅,卻也不是所有方壺修士都死光了,總有留在神州的遺脈,我們孟氏就是其中之一,又有什麽稀奇的?”孟華胥自矜地說,“像那些聚在半月摘的意修,不也是方壺遺脈嗎?”


  沈如晚不由瞥了陳獻一眼,設想起若讓孟華胥知道那多年不知蹤跡的方壺現在就是個破瓦罐,就在陳獻手裏,孟華胥會不會當場驚掉下巴?


  “寧聽瀾總是為他出身名門、蓬萊親傳的身份而傲得不得了,其實往前千年,誰還比不上他了?若非浩劫,我們也是名門正朔。”孟華胥說著說著便臉色一沉,“晦氣,認識這老狗真是晦氣。”


  陳獻似懂非懂地聽著,打岔問,“所以老頭你真的會劍法嗎?你既然是劍道世家出身,看來劍道造詣一定極佳吧?是我之前誤會你了?”


  孟華胥的臉色一僵。


  “都過了這麽多年了,難道我們姓孟就要抱著劍法一輩子?自然是對什麽有興趣就學什麽。”他若無其事地說,“到我這一輩,隻剩我和姐姐兩人,都對劍法沒多大興趣,勉強學了一點罷了。”


  陳獻好奇,“你的姐姐就是孟南柯?是堯皇城的城主?”


  孟華胥不由自主地綻開一點笑意,有點得意,“不錯,孟南柯就是我姐姐——親姐姐。”


  沈如晚和曲不詢坐在一邊,任他們兩人閑聊,一邊細細思索。


  “這就怪了。”曲不詢忽而笑了一聲,“方才好似聽前輩提起南柯媼的弟弟,說他是個輕信他人的蠢貨?”


  正常人會這麽形容自己嗎?

  孟華胥與陳獻插科打諢,本也是為了東拉西扯不願直入主題,被曲不詢切入原題,不由又沉默了下來。


  “罷了。”他竟有些頹敗地重新坐回位置上,神容忡怔,“這小子雖然蠢了點,但看人還有點詭異的眼光,運氣也好,既然他信任你們,也許我也能信一信——況且,你說的也對,不過是些彼此都心知的往事,就算說了,對我也沒有損失。”


  沈如晚眼神微動,眼底喜意難耐,又強行按捺,一副平淡如水的模樣,隻是盯著孟華胥。


  “陳麻爛穀的往事,若從頭說起,未免也太囉嗦了,我就言簡意賅些——孟南柯是我親姐姐,鄔夢筆,也就是你們熟知的希夷仙尊,是我……姐夫。”孟華胥說到這裏,頗有些咬牙切齒,“我是不讚成他們倆在一起的,鄔夢筆怎麽配得上姐姐?可沒奈何,姐姐不嫌棄他,我也隻能接受。”


  希夷仙尊同堯皇城主竟然是道侶,這事竟從未在神州流傳過,連沈如晚和曲不詢也是第一次聽,不由愕然。


  可孟華胥沒理會這愕然,自顧自說下去,“我比姐姐小很多歲,他們的往事我也沒那麽了解,隻知道她和鄔夢筆、寧聽瀾是在遊曆中結識的,他們三個都是少有的少年天才,又各有手段、各占勝場,當時又都是一腔豪情壯誌,很快便引為至交,一起闖蕩神州了。偶爾姐姐回家看我,也會請這兩人來家裏做客,因此那時我雖然年紀小,卻對這兩人很熟悉,把這兩人當作是兄長看待。”


  說到這裏,孟華胥頓了一下,想到這兩個曾被他視為父兄的人,最終一個拐走了他姐姐,一個則幹脆就麵目全非、甚至利用昔日情誼把他算計了個透,忍不住重重哼了一聲。


  這也就能解釋為什麽寧聽瀾能從孟華胥手中拿到七夜白的培育之法了,人總是對少時便信重的兄長懷有無理由的信任,有心算計無心,稱得上是輕而易舉。


  “可我不明白,最初你培育七夜白,並不打算以人身為花田,而是在尋覓別的途徑,為什麽最終卻變了?”沈如晚微微蹙眉。


  當初她在東儀島找到的那份手記上,並沒有以人身種七夜白的跡象。


  “這你竟也知道了,你這丫頭知道的也不少。”孟華胥怔了一下,不覺便露出苦澀的表情來,沉默了片刻說道,“本來確實沒想過以人身為花田的,我又不是邪修,不會故意往喪心病狂的地方想,可是後來姐姐與人鬥法時不幸受了重傷,天才地寶偏偏不是一時能求得的,堯皇城雖然已富裕起來,卻真沒備下這些。”


  “鄔夢筆不是意修嗎?”沈如晚問,“他這樣的意修,竟也束手無措?”


  她不提鄔夢筆還好,一提鄔夢筆,孟華胥便翻白眼,“鄔夢筆那廢物有什麽用?打架不如姐姐,救人也救不成,他們意修玄乎得要命,一會兒能成,一會兒又不能。還不是得靠我?”


  上天無路、下地無門,孟華胥本就有偏才,情急之下,便生出了以人身為花田的靈感,竟當真培育出七夜白來。


  “我就那麽一試,沒想到真成了。”孟華胥慢慢地說,目光悠遠,“從自己嘴巴裏綻放出來的無暇月光啊……”


  他同邵元康一樣,是拿自己做花田,種出一朵七夜白,隻為了救自己最親近的人。


  沈如晚驀然便明白,為什麽先前曲不詢說孟華胥在隨手收的弟子口中是三十來歲的翩翩中年,到了陳獻口中竟成了糟老頭子,這與修士的衰老速度並不吻合,可若是在此期間孟華胥以自身為花田種下了七夜白,一切便順理成章了。


  孟華胥種出七夜白,立即便帶到堯皇城給孟南柯服下,果然好轉,可孟南柯傷勢太重,一朵竟還不夠。


  鄔夢筆一邊欣喜,一邊追問孟華胥這花究竟從哪來的,孟華胥沒辦法,隻好如實說了,被鄔夢筆劈頭蓋臉一頓狂罵。


  “以你的脾氣,竟然忍得下這樣的氣?”陳獻好奇。


  “廢話!”孟華胥沒好氣,“怎麽可能忍得住?”


  可不忍又能怎麽辦,總不能沒等孟南柯蘇醒,他倆先內訌吧?

  “鄔夢筆也種了七夜白?”曲不詢忽而開口。


  孟華胥聽到這裏,不由又看了曲不詢幾眼,後者一直靜靜聆聽,不怎麽出聲,可一開口,竟把他半點沒提的真相道破了。


  “不錯。”他沉默。


  孟南柯的傷太凶險,一朵七夜白也不夠,因此鄔夢筆罵孟華胥歸罵,最終自己也種了一朵。


  若非如此,孟華胥對鄔夢筆意見隻會更大。也就是這便宜姐夫對姐姐一片情意還算真,他才勉強接受。


  曲不詢指節扣在桌案上,輕輕敲了兩下,若有所思。


  鄔夢筆以身為花田種下七夜白,孟南柯又沉屙舊傷在身,自然無暇他顧,對神州各地的掌握自然也弱了。


  若說他們一時不知寧聽瀾種七夜白的事,倒也說得通。


  “後來我見姐姐傷勢好轉、脫離凶險,大鬆一口氣,後知後覺若被她知道這七夜白的代價,隻怕要為我好一番痛心,我一想到就頭皮發麻,索性直接溜走,重新雲遊四方去了。”孟華胥黯然,神色間生出些恨意來,“千不該萬不該,我就不該和寧聽瀾聯係!”


  孟華胥生來也算順風順水,天賦也高,沒什麽不如意的事,再加上生性散漫灑脫,警惕心並不那麽強,對從小就認識的兄長沒什麽戒心,在寧聽瀾問起孟南柯的傷勢時,頗為得意地說出了自己的傑作。


  “我那時隻以為他是驚歎我的奇思妙想,誰想到他問的一句句都是在給自己的卑鄙之舉探路!”孟華胥說到這裏忽而暴怒起來,這老頭身形微微顫抖著,幾乎咬牙切齒,“他確認我說的是真的,於是用書信騙我去蓬山,說想介紹一個對木行道法有極深造詣的同門給我,我們可以互相探討,我那時真是蠢貨,就這麽不假思索地欣然去了。”


  到了蓬山,寧聽瀾果然把同門介紹給他,兩人都是極其擅長木行道法的天才修士,相談甚歡,孟華胥沒什麽防備,隻以為是同道交流,便在交談中把七夜白的培育方法、思路都細述出來,誰想到寧聽瀾介紹的這個同門從一開始就是奔著這花來的,句句試探、字字謹記,不過一年,便把七夜白的培育法子全摸透了。


  “於是這兩人狼狽為奸,瞞著我大肆在旁人身上種下七夜白,我被蒙在鼓裏,半點也不知道,還以為相談甚歡、因為知己。”孟華胥笑得悲涼,“這個叫我也十分欽佩、一見如故的木行法修,就是你的好師尊元讓卿。”


  沈如晚默然不語。


  她先前一直在思索師尊為何對七夜白如此了解,甚至能夠在耳濡目染中把陳緣深也教的能上手種七夜白,卻不想在最初,師尊便已以這般不光彩的手段接觸了孟華胥。


  她和師尊算不上有多親近,可也了解她師尊的脾氣,對錢財權勢其實沒有那麽看重,不過若有也不會拒絕。真正能打動師尊的,隻有道法本身。


  隻要寧聽瀾有了“以人身為花田的天材異寶”這個鉤子,師尊必定會入彀。


  於是年歲輾轉,到最後,終結在她一劍之下。


  不過沈如晚還有些疑惑——是什麽讓她師尊最後自願赴死的?莫非師尊還有什麽把柄在寧聽瀾手裏?

  隻是這疑問如今得不到解答,真想知道,也許隻能去蓬山問寧聽瀾了。


  孟華胥說到這裏,半晌動也不動,像是一尊頹然冰冷的雕像。


  直到很久以後,他才慢慢地說,“再後來,長陵沈家、如意閣柳家一夜覆滅,鄔夢筆察覺到端倪,最終才知道寧聽瀾竟然做了這樣的事。”


  孟華胥一直被蒙在鼓裏,還以為寧聽瀾仍是兄長、元讓卿是好友,直到鄔夢筆找到他,把事實狠狠甩在臉上,他才如夢初醒,痛悔得難以自製,不願信,又沒法不信。


  “我和鄔夢筆去質問,可苦於沒有證據,寧聽瀾是有恃無恐。”孟華胥緊緊咬著牙關,“若非鄔夢筆還有點聲望,說不定我們連蓬山也走不出。”


  昔日故人走到這一步,怎不讓人恨之入骨呢?

  “鄔夢筆讓我別管這事了,說我管了也是添亂,我沒法否認。”孟華胥不知是什麽情緒地說,“我輕信豺狼,竟無意縱容他做出這樣喪盡天良的事,有什麽顏麵再見姐姐?從此不敢入堯皇城一步。”


  陳獻不知道說什麽,有心安慰,“可你現在就在堯皇城啊,你還在南柯媼開的食肆裏幫工呢。”


  孟華胥複雜的心緒被這一打岔,散了一些,無語地看了陳獻一眼。


  其實他也是自欺欺人,憑他的修為,一頓飯錢怎麽可能拿不出來,幫工還債這樣的理由,能有幾個人真的信?

  沈如晚微微蹙著眉,“先前丟失的那張紙條上,寫的莫非就是寧聽瀾讓你去蓬山的字跡?”


  孟華胥微微頷首,“這是鄔夢筆後來要走的,沒想到竟然掛在這裏。”


  沈如晚若有所思。


  倘若這紙條是那個疑似沈晴諳的女修取走的,又是為了什麽?

  “行了,該說的我都說了。”孟華胥沉著臉站起身,有些不耐煩地往外走,“不聊了,煩人。”


  “哎,前輩。”沈如晚叫住他,頓了一下,“過幾日就是千燈節了,屆時也許城主也會去,你們姐弟多年未見,難道不想見一麵嗎?”


  孟華胥沉默了一會兒。


  “不見了。”他漠然轉身,“這樣沒用的弟弟,還是不見為妙。”


  可不知怎麽的,在他轉身時,眼尾卻有一點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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