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終日夢為魚(一)
第100章 終日夢為魚(一)
陳緣深的軀體最終被焚化, 封存在小小的匣子裏,托在掌心裏輕飄飄的。
修士往往是這樣的,沒那種死無全屍、挫骨揚灰的忌諱, 死就死了, 一把火燒了幹淨。倘若屍身完好地下葬, 反倒不得安寧,容易引來邪修覬覦——修士的屍身也是絕好的材料。
沈如晚花了很多心思想留住他。
雖然看起來陳緣深已沒有半點生還的可能了, 但他的身軀還有生機, 這世界上有這麽多奇異的神通、寶物,誰說陳緣深就沒有機會醒過來呢?哪怕就隻是留在那裏, 至少還有一點念想。
可沒過多久,那具身軀中的蠱蟲便像是覺察到了危機,躁動不安地收縮起來, 想要從軀體裏爭先恐後地鑽出來, 撕裂皮肉,轉瞬便把完好的軀體毀得不成樣子。
陳緣深的軀體本就是靠這些蠱蟲來維持生機, 離了蠱蟲,無聲無息幹癟下去, 成了衰朽破敗的殘軀。
“他不會怪你的。”曲不詢對她說。
沈如晚垂著頭, 靜靜地看著手裏的匣子。
“我知道。”她說。
“我隻是覺得,我做錯了很多事。”她這麽說著,好像不是很確定,還有點迷茫。
可她的心裏已經有個答案。
曲不詢看了她一會兒,轉過頭去,隨意地打量著遠處漫漫通向雲端的雲中棧道, 很捧場地問她, “怎麽錯了?”
沈如晚沉默著。
“如果當初我沒離開蓬山就好了。”她說, “陳緣深說得對,如果我沒離開蓬山,我現在至少應該是第九閣的副閣主。”
曲不詢高高挑起半邊眉毛。
沈如晚緊緊抿著唇。
她想起當初還在碎瓊裏的茶樓裏,陳緣深對她說的話。
你會後悔的,師姐——他說,你根本不知道你會有多後悔。
那時她怎麽回答的?
她說:就算後悔到死,也是我自己選的命。這麽多年,你見過我為我的選擇後悔嗎?
如果時光能倒回那一天,她再也不會說這樣篤定的話。
她會告訴她自己,她確實後悔了。
很後悔、很後悔。
“如果我是蓬山的閣主,早該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了。”她慢慢地說,“陳緣深也就不會被騙來種七夜白了。”
曲不詢的神色又恢複了平靜。
“你沒必要把這事當作自己的錯,人生到處都是岔路,不走下去誰也不知道後麵是什麽。”他不經意般偏頭看著她,目光沉凝平實,“況且,你若留在蓬山,寧聽瀾未必能容得下你。”
沈如晚執碎嬰劍縱橫神州,殺的是旁人不敢殺的人,得罪的也是旁人不願得罪的勢力,聲名顯赫之下,非議眾多,若寧聽瀾想給她安上個什麽罪名、把她除去,也沒人給她喊冤。
好在她是盛名之時退隱,退得幹幹淨淨,還沒等到鳥盡弓藏的時候,這才和寧聽瀾相安無事。
這次沈如晚也沒有再為寧聽瀾辯解些什麽了,毋寧說她也懷著相同的質疑,無可反駁,也不需反駁。
“鄔夢筆,孟華胥,寧聽瀾。”她慢慢地點數著,語氣慢慢轉冷,“不管到底是誰,一個一個來,誰也躲不掉。”
後麵,陳獻中氣十足的喊聲傳來,“師父,沈前輩,我們買好票了,可以出發了!”
曲不詢攥著那手環,隨意地看了一眼,又拋還給陳獻。
“啊?師父,你不拿著?”陳獻伸手一撈接住手環。
曲不詢隻留給他一個背影。
“山崩地裂都能扶回去了,還要它做什麽?”他站在崖邊,飄飄地墜了下去,落向萬丈雪原,聲音渺渺的,散在無邊無際的雲海裏。
擠在雲中棧道前的修士聽見了,嘟嘟囔囔著,“誰啊,這牛吹得都上天了。”
可一回頭,正好看見曲不詢的身影落下,一瞬瞪大了眼睛,喊得撕心裂肺,“我去我去,怎麽真的跳下去了?誰來救人啊?”
還沒等話音落下,那道身影轉眼出現在遠天雲端,看起來像是渺遠的一點黑影,懶洋洋地朝山巔招手,聲音隔著雲海悠悠地傳來,“走啊?”
是他們不想走嗎?
那一瞬所有排在雲中棧道前的修士心頭同時升起怨念:難道他們是因為享受排長隊的感覺,才擠在這裏,不直接跳下去的嗎?他以為人人都和他一樣,萬丈高空如履平地啊?
他還朝這裏招手,真以為這裏有人能跟著他一起啊?
就算是丹成修士裏,能這麽隨心所欲的人,那也是屈指可數的——他們這兒難道還能再有一個丹成修士不成?丹成修士又不是大白菜。
可真有人回應。
沈如晚靜靜地站在那裏,遙遙地望著他在無邊雲海裏渺茫的身影,抿了抿唇。
“騷包。”她輕輕地哼了一聲。
聲音很輕很輕,隻有一點聲息在唇邊拂了一下。
這回離得太遠了,曲不詢是真的沒聽見。
她歎了口氣,忽而微微地笑了起來。
“我先走了。”她回過頭,對陳獻和楚瑤光說,笑意淺淺,聲音輕快,“棧道出口見。”
陳獻和楚瑤光瞪大了眼睛。
“誒,前輩——”
下一瞬,所有在山巔等待的修士便都看見,她輕靈地踏出崖邊,如杳杳山風中悠悠一葉,越過雲卷雲舒、跨過茫茫雪原,到達目光所及的邊界,和那道身影一起消失在雲海中。
一片沉寂無聲。
不知是誰在人群裏輕輕說了一聲,“遨遊天地,放浪江湖,東方丹丘西太華,朝遊北海暮蒼梧。”
“活成這樣,才叫修仙吧?”
*
從鍾神山到堯皇城,需要跨越半個神州,從萬年不化的凍土,漸漸變為炎炎暑氣的沃野。
對於凡人來說,這是一段幾乎能耗盡半生的旅程,可對於修仙者來說,兩個月便綽綽有餘。
趕路時最好用的自然是自家的飛行法寶,千裏萬裏也隨心所欲。
然而一旦進了堯皇城方圓千裏之內,任何飛行法寶便被禁止,任何修士不得在堯皇城上空飛行。
倘若有誰想要違逆這規矩,那麽堯皇城的執法堂不介意給對方嚐嚐隨心所欲的代價。
——不錯,與鍾神山和碎瓊裏這些地方不同,堯皇城是有執法堂的。
“無論是碎瓊裏、鍾神山,甚至於是蓬山,都是秉天地鍾靈而生的奇境聖地,修士自發聚集,後來才形成了秩序。”楚瑤光細細地介紹,“但堯皇城不一樣,這是由堯皇城主組織建立起來的修仙者的城市,有修士也有凡人、百多年來慢慢擴大的。”
從堯皇城建立的那一天起,整個城市就是為了如今的繁華而運轉。
沈如晚和曲不詢都不是第一次來堯皇城,從前早就知道這些不算秘辛的舊事,所以楚瑤光主要是講給陳獻聽的。
===第120節===
“城主很開明,迎八方來客,一視同仁,也並不作幹涉,隻是維護日常秩序。堯皇城不需普通人繳納入城費,隻對在城中做生意的修士抽成,此外,倘若有修士在城中置產,也要繳納一筆靈石——堯皇城的房子貴,可是神州修士人盡皆知的。”楚瑤光說到這裏,很自然地說了下去,“我家在堯皇城有些生意,等我們去了堯皇城,可以在那裏下榻。”
蜀嶺楚家的闊,那也是人盡皆知的。家大業大,羨慕不來。
陳獻小雞啄米似的一下一下點著頭,問楚瑤光,“不能用飛行法寶,我們怎麽進去啊?”
堯皇城方圓千裏不許飛行,遁術也不是人人精通的,難不成要讓所有修士自己走進城中?
楚瑤光還沒來得及開口,他們所乘的寶車便停下了。
鬆伯敲開門,“大小姐,咱們該下去了,我剛才看見遠天紅雲,想來霓衣風馬很快就要到了,咱們趕緊過去吧!”
楚瑤光一聽,立刻拽著陳獻的袖子,“沈前輩、曲前輩,我們快去吧,霓衣風馬半個時辰才來一趟,錯過又得等好久呢。”
陳獻還一頭霧水,老老實實跟在後麵,“霓衣風馬是什麽?”
楚瑤光卻不解釋,隻是說,“看見了你就知道了。”
陳獻左看看右看看,沈如晚和曲不詢俱是神色自若,就沒誰和他一樣滿臉懵然的,不由大感震撼,“明明我也是修士啊,為什麽隻有我不知道啊?”
這話問的,大家都側目而視——你這樣也不是第一天了,為什麽今天忽然震驚了啊?
下了寶車後,也不過走了一二裏路,遠遠就看見許多修士聚在一片平原上,三三兩兩地說著話,神色都很淡定,似乎都在等著什麽。
陳獻忍不住撓頭,怎麽好像隻有他一個人不知道什麽是霓衣風馬呢?
“瑤光,你就告訴我吧?”他實在耐不住好奇。
楚瑤光抿著唇笑。
她剛要說話,目光忽而一抬,朝天邊看去,“不用我解釋啦——你看,霓衣風馬已經來啦。”
陳獻立刻回過頭一望。
遠天升起絢爛到極致的緋紅雲嵐,鋪天蓋地,把長天染成一色,好似緞帶霓裳一般,朝他們籠罩過來。
離得近了,他才看清,雲霓之上還立著個人影,在雲端中氣十足地大喊:
“一人一裳,不許多取,若有妄圖貪昧者,就等著去執法堂見吧!”
等在平原上的修士們吵吵嚷嚷地應了。
陳獻不錯眼地看著其中一個修士伸手,觸碰到那漫天雲霞,竟然一把扯下了一片紅雲——
紅雲披在身上立刻化為披風,那修士注入一點靈氣,披風便瞬間飄飛,帶著修士升上雲端,飄飄蕩蕩飛在紅雲之中。
陳獻張口結舌,回頭看,楚瑤光笑靨如花。
“霓為衣兮風為馬,這就是霓衣風馬呀!”
陳獻瞪大眼睛,“可,可堯皇城不是不許修士飛行嗎?”
曲不詢取了披風,一伸手,敲在這笨徒弟腦門上,“修士不能禦使飛行法寶,又不代表堯皇城不能提供飛行法寶。”
陳獻愣住。
“堯皇城不許修士飛行,是因為這裏修士太多,如果全都亂糟糟地飛,隻怕天天都要死人。”沈如晚笑了起來,難得解釋,“所以在堯皇城外,有霓衣風馬,堯皇城內,也有城際靈舟,繞城而飛,專門供修士搭乘。”
在堯皇城,誰也不可以自己飛,但可以被帶著飛。
作者有話說:
寫著寫著覺得很有意思,這本書是我寫過的修仙文裏力量體係最弱的,但卻是我覺得最有仙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