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舊遊舊遊今在否(五)
第69章 舊遊舊遊今在否(五)
陳緣深還留在原地, 當他們找到他的時候,他正站在那裏愣愣地出神,被陳獻拍了一下才回過神。
“師姐——”陳緣深看見沈如晚, 眼睛猛地一亮, 重新迸發出光芒, 可在觸及她平淡神色的時候,不知怎麽的, 又訥訥地說不出話, 許久也隻是喃喃,“你沒事就好。”
沈如晚臉上沒什麽情緒。
“我能有什麽事?”她淡淡地說, “我不會有事。”
曲不詢瞥她一眼。
還不會有事呢?她心魔都成那樣了。
她這人就是這點容易吃虧。
永遠嘴硬,永遠逞強,永遠裝得滿不在乎, 好似刀槍不入、心硬如鐵。
又能有幾個人能看明白?
陳緣深不知是信了還是沒信, 怔怔地看著沈如晚,嘴唇翕動著, 半晌沒說話。
“走了,你還要在這裏發多久呆?”沈如晚已轉身, 朝陳緣深望了一眼, “帶路吧,你的山莊該怎麽走?”
陳緣深如夢初醒。
他垂下眼瞼,安靜地點頭,比平時更沉默,仿佛藏了太多心事,“好, 師姐。”
曲不詢抱著胳膊看陳緣深走過去, 沉默了一會兒, 也邁開腳步,經過沈如晚邊上的時候,偏過頭,餘光瞥了她一眼,望見她平靜得仿佛半點事也沒有的臉,不知怎麽的,心頭一股無名的煩躁,胸腔裏隱隱的鈍痛,湧到喉頭。
“你就逞強吧。”他沒好氣地說。
沈如晚一怔。
可曲不詢說完這一句,不想再聽她嘴硬,轉過頭便快步向前走去。
沈如晚站在原地瞪著他的背影。
過了許久,她緊緊抿唇,也抬起腳步,追上幾人腳步。
陳緣深的山莊就坐落在鍾神山十三主峰中最高的靈女峰上,靈女峰終年披雪,滿眼皚皚,正對著雪原和歸墟的方向,視野極開闊。
“鍾神山時常有雪,在這裏長住的修士都習慣了。雖然這裏不像碎瓊裏那樣沒有秩序,但總體來說還是比較鬆散的,基本都是誌同道合的朋友湊在一起,組建一處山莊,內部互通有無、自成體係,每個山莊都有自己的規矩,如果內部有什麽人觸犯了規矩,也是自己追拿懲罰。”
陳緣深比先前更安靜了,眼瞼一直垂著,語氣還溫潤,低低的,“倘若落雪,自己帶上辟水符就可以了,能防上大半的雪花。如果還不滿意,也可以買更貴的變種符籙,專門用來驅散周身雪花的。我在山莊裏備了許多,待會可以給你們分。”
沈如晚靜靜聽他說到這裏,抬眸看他,“聽你的意思是,在鍾神山有很多山莊?”
陳緣深點了一下頭。
“對,我們這裏以山莊為主。”他低聲說,“這裏有很多的山莊。”
沈如晚微微皺眉,偏頭和曲不詢對視了一眼。
原先他們以為鍾神山隻有寥寥幾個山莊,那麽無論是陳緣深還是邵元康,似乎都顯得有點可疑起來。可若是鍾神山到處都是山莊,這點懷疑似乎又淡了下去。
曲不詢微微挑眉。
他目光望向遠處的景致,忽而伸手,朝不遠處遙遙的一排屋舍指了一指,“那裏也是個山莊嗎?”
自方才被曲不詢質問過之後,陳緣深似乎便對他回避了許多,也不再故意搶話頭,沉默了片刻,順著曲不詢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點了點頭,“沒錯,那也是一處山莊,盈袖山莊,邵元康就住在那裏,他的道侶是盈袖山莊的主人。”
不是公推出來的莊主,而是主人,獨一無二、不需任何人認可的主人。
沈如晚不由問,“你見過邵元康的道侶嗎?”
陳緣深猶豫了一下,“見過的。”
他像是有些焦躁,有些話想說又說不清楚,“他的道侶來曆很不凡,如果見到她,一定要多多留意,山莊裏的那幾個人很忌憚她。”
沈如晚皺眉。
陳緣深生在藥王陳家,長在蓬山,什麽樣的來曆能讓他說出“來曆不凡”這樣的話?他所說的“山莊裏的幾個人”應當就是盧玄晟和白飛曇,這兩人一個賽一個的狂傲,居然也會一起對某個修士忌憚不已?
“你先前說,山莊裏有三個要留意的人,好像漏說了一個?”她忽然想到。
陳緣深默默點點頭。
“還有一個人,不是丹成修士,但日常打理山莊大大小小事物的人都是他。在我們幾個人裏,他是最受信任、知道的最多的那個。”他輕聲說,“那個人叫翁拂,他……很陰毒。”
白飛曇是邪修,盧玄晟能年輕時為了成名也殺過不少人,他們不陰毒嗎?
可偏偏陳緣深說翁拂很陰毒。
“你剛才說,最受信任。”沈如晚的眼神忽而一凝,她盯住陳緣深,“受誰的信任?”
陳緣深怔怔地站在那裏,用很複雜的目光望著她,像是內心百般掙紮著。
他嘴唇翕動著,“師姐,你相信我嗎?”
“廢話!”沈如晚想也不想,冷冷地望著他,“我哪次沒有相信你?”
誰問都不該是陳緣深這麽問。
陳緣深渺渺地笑了一下,似乎終於做出決定,鼓足勇氣開口,“師姐,其實我來鍾神山做這個莊主是被人安排的,當初師尊死了,你也離開了蓬山,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正好有人找上我,說看重我培育靈植的能力,讓我來這裏為他做事,我就答應了。可我沒想到,來了這裏之後……”
“陳莊主?”不遠處忽而響起一聲不陰不陽的喊聲,“到了山莊附近,怎麽不進來呢?還有這麽多客人,怎麽不叫我來招待啊?”
陳緣深驀然一驚,顫抖著回過頭,這才意識到沈如晚早就下了隔音禁製,周圍人是聽不見他們對話的,他不必擔心自己說的話被來人聽見。
“翁先生。”他抿著唇,點了一下頭,“我的幾個朋友要來借宿,麻煩你安排一下。”
沈如晚目光順勢望過去,站在不遠處的是個身量不高的中年修士,長相平平,卻無端讓人覺得他極為精明。那人遠遠地審視著他們,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時間尤其長,如果她沒有感覺錯,這人似乎對她格外關注。
這應當就是陳獻所說的那個翁拂了。
“原來是陳莊主的朋友。”走近了,翁拂笑了笑,狀若尋常地問過一行人的名字,最後落在沈如晚的身上,頓了一下,“這位——怎麽稱呼?”
沈如晚對所有明知故問的請教很敏感,正如當初曲不詢早知她是誰,卻偏偏問她,“你姓沈?”
她幾乎可以確定,這個翁拂見過她。
沈如晚在修仙界很有名,見過她而她沒印象的人有很多,但偏要裝作不認識的卻不太多。
當初曲不詢是因為藏著和長孫寒認識的秘密,翁拂又是為什麽?
“我姓沈。”她淡淡地說。
翁拂一點頭,笑著看她,充滿審視,“原來是沈道友。”
走進山莊,滿眼無邊的皚皚白雪便消失在眼前。
山莊裏布有陣法,雪落不到山莊裏,也比外麵更暖和些,從正門走進去,輕易就看見一個身材高大、鬢發微白的修士站在那裏,看起來已不年輕,正對著麵前一個少年暴跳如雷,“這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誰讓你采買這種東西的?我上次就說了不許買這狗屁玩意,再被我發現你采買,我扒了你的皮!”
說著,那修士把手裏一遝紙往地上狠狠地一擲,怒氣衝衝地走了。
翁拂的目光也不由凝住。
===第80節===
他忽而朝那還留在原地的少年招招手,示意對方過來,笑得很和氣,可眼底卻冷淡,沒什麽真心,“又怎麽惹盧前輩生氣了?”
少年剛剛撿起地上的那一遝紙,勉強笑了一下,“翁先生,我這次出去采買,照例帶了最新一期的《歸夢筆談半月摘》回來,盧前輩搶著拿去看了,誰知剛一看頭版,竟大發雷霆,就勒令我不許再采買半月摘了。”
翁拂唇一撇,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點鄙夷,但又很快收斂起來,和顏悅色地說,“頭版上寫了什麽?讓我來看看?”
少年把半月摘遞過來,翁拂接過去一看,忽地一頓,下意識地將報紙折了起來,望了沈如晚一眼,神色自然地笑了,“剛才發脾氣的那個是我們山莊的盧玄晟前輩,陳莊主應當也同你們介紹過,就是那個名震神州的盧玄晟。老前輩脾氣比較衝,控製不住脾氣,這是常有的事了。”
說到“陳莊主應當也同你們介紹過”的時候,翁拂的目光落在陳緣深身上,意味深長。
陳緣深下意識地抿唇,避開了他的目光。
翁拂把那份報紙好好地折了起來,朝少年叮囑,“既然盧前輩不愛看,那這期買來的半月摘就全都燒了吧。至於以後,繼續采買便是——上次半月摘痛批他老人家空有實力、沒有腦子,他也大發雷霆,不許再采買,可後來每次送到他麵前,比誰看得都積極,莫怕。”
少年被安撫住,點著頭退下了。
沈如晚若有所思地看了那少年一眼。
陳緣深介紹過,山莊裏這幾人互相看不順眼,她也能看出翁拂原本是要鄙夷盧玄晟、看看笑話的,可是當他看見頭版的時候,卻下意識地朝她看了一眼,態度一變,竟讓這采買的少年順著盧玄晟的話來了。
翁拂隱藏得不錯,但本能反應難以逃脫她的捕捉。
有什麽頭版內容是不能讓她看的?
翁拂把他們安排好了住處,意味深長地望了陳緣深一眼,“陳莊主,你多日未歸,還有點事需要你來拿主意。”
陳緣深的腳步一下子頓住了。
他臉色驟然白了,下意思地望向沈如晚,可當目光觸及到她身側的曲不詢時,卻又像是被燙到了一般,急急地挪開了。
“有什麽是需要他拿主意的?”沈如晚偏過頭來,向前走了一步,正好擋住陳緣深半邊,目光冷淡地打量著翁拂,“你不能做主?”
翁拂笑容如常,“我可不是莊主,當然做不了主。”
他也不與沈如晚硬剛,目光一轉,落在陳緣深的身上,做了個“請”的動作,“陳莊主,咱們走吧,待會再回來敘舊也不遲。”
沈如晚神色微凝。
她還要再說話,可陳緣深卻開口了。
“師姐,我和他去一趟。”他深吸一口氣,“你們在這兒熟悉一下環境,我馬上就回來。”
沈如晚皺著眉凝視他。
陳緣深朝她擠出一個笑容,“很快回來,師姐,我去了。”
他自己要去,沈如晚自然攔不住。
她站在那裏,凝視著陳緣深的背影,眉頭緊鎖。
“哎,剛才那個盧玄晟為什麽看到半月摘就大發雷霆啊?”陳獻已經開始琢磨別的了,“我看這期半月摘也沒什麽提到他的地方啊?”
幾人的注意立刻全被他吸引過去了。
“你看過最新的半月摘?”沈如晚盯著他。
陳獻點點頭,從方壺裏掏了半天,抽出一張皺巴巴的報紙。
楚瑤光看著那報紙,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來。
可沈如晚已顧不得方壺曾經是垃圾桶、裏麵掏出來的報紙會不會也很髒這件事,接過那份報紙,朝頭版上望去,標題上寫:《評上刊寄蜉蝣所錄‘蓬山掌教寧聽瀾’篇章》。
向下看去,開頭寫著:
上期“寄蜉蝣”所載的蓬山掌教寧聽瀾之過往,何等少年英豪、壯誌淩雲、道義為先,堪稱神州俊傑。然而如今再觀其人,卻實在令人唏噓不已,可見少年時的誌向多為世事利祿所磨平,隻剩蠅營狗苟、陰謀詭計。
沈如晚不由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