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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舊遊舊遊今在否(二)

  第66章 舊遊舊遊今在否(二)

  邵元康是真的很驚喜。


  今天運氣不錯, 一連遇見兩個蓬山同門,其中還有一個是沈如晚。


  他鄉遇故知,當然是大喜事。


  “我還以為你再也不會回來了。”他朝沈如晚笑得顯然比方才對著曲不詢更快意真誠一些, 畢竟在邵元康眼裏, 沈如晚才是舊友, “沒想到啊沒想到,十年了, 你終於回來了。”


  這個回來當然不是指鍾神山, 而是指修仙界。


  邵元康是沈如晚退隱後唯一還保有聯係的舊友,知道她擇了一處凡人大城養老, 那時她說這輩子都不會回來了。


  沈如晚想到這裏,沉默片刻,終是一笑。


  “終歸還有舊事未了, 哪能真就這麽放下了呢?”她微帶惆悵地說著, 目光在邵元康身上凝定,“你怎麽回事?怎麽滄桑這麽多?”


  上次沈如晚見到邵元康, 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那時見麵就相對無言, 同樣傷感長孫寒, 可至少隻是憔悴,不是蒼老。


  對於凡人來說,七八年足以讓少年躥成大高個、青年眼尾也生出細紋,可對於修士來說,一旦身體長成最巔峰的狀態,至少能持續四五十年, 而後才漸漸衰老, 而這衰朽的速度也比凡人更慢。


  七八年前, 邵元康還是蓬山有名的俊美韶秀,怎麽七八年後,竟變成了這樣?


  邵元康笑意僵在那裏一瞬,眼底流露出一點黯然。


  不過片刻,他就調整了過來,佯怒伸手,指著沈如晚笑罵,“好啊你,剛一見麵就嫌棄邵師兄老了。是是是,誰也比不上你沈師妹芳齡永繼、豔冠群芳,這可行了吧?”


  沈如晚把他那一點黯淡看在眼裏。


  邵元康不願意說,插科打諢過去,她也不好追著問,隻好配合,“這倒也不需要你承認,事實而已。”


  邵元康一瞪眼,隨即撐不住又笑了,和她對視搖頭。


  曲不詢抱著胳膊不遠不近地看著他們言笑晏晏,看邵元康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雖說他自己也不打算找沈如晚報仇,可邵元康這家夥就這麽和給了他一劍的女修談笑風生,還有沒有一點兄弟義氣了?


  這發小扔了吧。


  他目光在沈如晚眉眼深深一望,轉身打算避開邵元康,卻見沈如晚回過頭,朝他看了一眼。


  “怎麽還在那站著?你是被人矚目上癮了?”她似嗔非嗔地看他。


  邵元康也跟著她一起看過來,一愣,“喲,這位道友和你是一起的?真巧,剛才我們還在攤位上遇見了,他還說以前見過我、驚訝我變化太大呢。”


  既然邵元康都已經看見他了,再避開反倒顯得奇怪,曲不詢聳聳肩,隻好朝他們走過去。


  沈如晚心頭一動。


  “他說他認得你?”她望向邵元康,“他之前還同我說,他是長孫寒的朋友。”


  邵元康一怔。


  十多年了,也隻有沈如晚一見麵會直截了當地提起長孫寒的名字,他甚至都有些不習慣了。


  曲不詢正好走到他們麵前。


  聽見這兩人一來一回的對話,隻覺得天靈蓋都在一掀一掀的,頭皮發緊,幹咳一聲,連忙打斷兩人對話。


  他驟然一伸手,攬在沈如晚身側,朝邵元康笑了一笑,然後低下頭看沈如晚,唇角就若有似無地吻在她額角,一點溫熱氣息拂過她鬢角,癢癢的,“不給邵道友介紹一下我?”


  沈如晚怔怔地望著他,隻覺得曲不詢十分古怪,可又說不出是哪裏怪。


  莫非曲不詢是擔心她和邵元康有舊情?


  “這是我……一個朋友,曲不詢。”她疑慮重重地看了曲不詢一會兒,對上邵元康驚愕的目光,硬著頭皮說,“不用我說那麽明白吧?”


  如果是別的故交,她也沒這麽尷尬,可是邵元康不一樣。


  當初是她主動找機會結識邵元康,每次都請邵元康為她介紹長孫寒,不管邵元康能不能猜到她的心思,她都無端尷尬。


  更何況,十年前又是她殺了長孫寒,沈如晚自己都不知道邵元康為什麽對她沒有芥蒂。


  她不敢深想,總是很怕深想出的結果是邵元康早就猜到了她當時對長孫寒的情愫,她寧願邵元康恨她。


  她更不敢深想,邵元康若是知道了,是不是長孫寒也知道?或許從前那麽多次相約卻終究未見,是長孫寒根本不想見她?


  沈如晚可以接受長孫寒根本不認識她,卻不能承受長孫寒婉拒她。


  她可笑又可悲的那點自尊。


  曲不詢搭在她肩頭的手也微微收緊了。


  又是“朋友”。


  她會和“一個朋友”在無人知曉處吻到纏綿迷離嗎?


  邵元康很快收斂了驚愕之色。


  “害,這多正常啊?十來年了,咱們也都不是少年人了。”他笑了笑,看不出真實情緒,“我和我道侶都成婚好幾年了。”


  沈如晚和曲不詢一起專注地看向他。


  “你有道侶了?”沈如晚難掩好奇。


  邵元康看他們一致的動作,不由樂了,“你們還真是有點默契——是,成婚有七八年了吧,上次去拜訪了你,回來沒多久就成親了。我和我道侶認識了十多年了。”


  十多年,那豈不是比沈氏族滅、沈如晚性情大改還要早?

  她當初還真是一點都沒看出來。邵元康和長孫寒脾氣相投,為人處世也相似,向來潔身自好,從來沒和女修親近曖昧,更不要說能結為道侶的女修了。


  這遲來的八卦送到沈如晚麵前,竟有點回到青蔥少年時的意味了,差點就想回去找沈晴諳分析個透——可想到這裏,又是一怔。


  七姐早不在了,沒人能和她聊八卦了。


  “真好。”沈如晚垂眸,很淡地笑了一下,“有個相知相慕的道侶,往後便能扶持著過,再蕭瑟的往事也都隻是往事。”


  隻要還有留戀的人,就能勇敢地朝前看。


  邵元康已經沒有親眷了,關係最好的朋友就是長孫寒,也已經不在世了,能找到一位互相扶持的道侶,至少生活也有了盼頭。


  沈如晚真心為邵元康高興。


  邵元康提到道友,不由也露出一點發自內心的微笑來,讓他略顯滄桑消瘦的臉也重新煥發出一種驚人的光彩,“她是個很溫柔、很體貼,也很有大愛的人,和她在一起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


  沈如晚和曲不詢都是一怔。


  從沒見過邵元康這副膩膩歪歪的模樣,有了道侶就是不一樣。


  “如果你們往後有空,可以來靈女峰的盈袖山莊找我。”邵元康說,“我道侶近年身體欠佳,不太見客,但若是精神好一定會很樂意見到我昔日同門的,到時再給你們介紹。”


  曲不詢和沈如晚的眼神微微一凝。


  山莊?邵元康也有一個山莊?

  “尤其是你,沈師妹。”邵元康忽而盯住她,“你一定要來,我還有點東西要給你。”


  沈如晚不由有點疑惑。


  她想不出有什麽東西是邵元康一定要給她的。


  “說不清楚,你看了就知道了。”邵元康看了曲不詢一眼,含糊其辭,“總之是和你我都認識的那個人有關係的。”


  沈如晚立刻會意。


  那就是和長孫寒有關係了。


  ===第75節===

  隻有曲不詢站在一旁微微皺眉。


  邵元康和沈如晚都認識的那個人?這條件放在蓬山,能撈出來的至少也有上百人,可似乎沒人能讓他們如此神秘默契。


  ……等等,不會是他吧?

  “曲道友,”邵元康卻忽然叫他一聲,待曲不詢望過去,神色誠摯,“沈師妹為人性格內斂,總愛把心思都藏在心底,嘴上卻別扭,其實是個再好不過的姑娘。希望你能認真、尊重地對待她,願你們互不相負。”


  曲不詢不由怔住。


  他從沒想過有一天會聽到邵元康對他說這樣的話,很是鄭重其事,沒有從前那種跳脫的大大咧咧,像個真正有擔當的、穩重的成熟大人,認真地說一段肺腑之言。


  隻是,這話要是說給長孫寒,而不是曲不詢,該有多好。


  流光一般的十餘載,怎不在初始起點便截取最美好片段呢?

  ——都怪邵元康當初沒把沈如晚介紹給他。


  對,都是這人的錯。


  曲不詢還沒回應,沈如晚倒是先不高興了。


  “誰內斂了?誰又是嘴上別扭了?”她皺著眉,神色冷淡,“你才有道侶幾年,怎麽就學來了愛點鴛鴦譜的壞習慣?不必給他下迷魂藥,我是什麽樣就是什麽樣,他不能忍就趁早卷鋪蓋走人。”


  曲不詢眉頭一跳。


  好家夥,他倆已經到卷鋪蓋這步了?

  邵元康看著沈如晚就笑。


  “你可別嘴硬了。”他難得嘲笑得肆無忌憚,“越嘴硬越暴露的快。”


  沈如晚咬牙,冷笑。


  “現在不是當初求著我催生靈植的時候了?”她也翻起舊賬揭邵元康的短,“那時候你恨不得叫我沈師姐。”


  邵元康幹咳。


  他是學煉丹的,煉丹師哪有不對靈植師求爺爺告奶奶的?何況是沈如晚這樣天賦過人的靈植師。


  說實話,當初熱心為沈如晚牽線,一半是為了還人情,還有一半是不為外人道的算盤——天賦出眾的靈植師可遇而不可求,誰知道沈如晚什麽時候就不愛搭理他了?


  可如果沈如晚能和長孫寒在一起,那他邵元康的靈植豈不是穩了?

  在幾次試探後發現老寒對沈如晚印象不錯,邵元康就無比熱心地給兩人牽線搭橋、賣力撮合——長孫寒當然是不知道的,畢竟兄弟就是拿來賣的嘛。


  可惜,總是差了點緣份。


  邵元康走到街口都還在想這件事,越想越覺得惋惜,不由回過頭再看沈如晚一眼——你說沈師妹千好萬好,怎麽就沒和長孫寒沒緣分呢?


  可這一眼看過去,他竟怔在那裏。


  遠處人群裏,曲不詢懶洋洋地站在沈如晚邊上,眼瞼微垂,似乎不怎麽上心地隨意望著她。


  就這麽一眼,邵元康竟驚覺,這人的神態,像極了長孫寒多年前還年少輕狂、沒那麽克己自持的意氣風發,就連那仿佛不經意、實則專注到極點的眼神,也一模一樣。


  怪不得,他默默地想,怪不得沈師妹喜歡這個曲不詢。


  可問題來了——


  沈師妹自己知道嗎?


  曲不詢又知道嗎?

  *

  曲不詢當然是不知道的,也從沒去往這個方向想。


  他等邵元康走後,不由自主地鬆了口氣。


  總算是蒙混過關。


  沈如晚斜睨了他一眼。


  陳獻和楚瑤光早就搭伴逛街去了。


  隻有陳緣深還在邊上。


  “師姐,原來你和邵元康還有聯係?”陳緣深方才沒怎麽開過口,隻是靜靜地聽著,此時才忽然問,“我還以為這些年你誰都不聯係了。”


  沈如晚的注意被他吸引過去。


  “也隻是匆匆一麵。”她低聲說,“其實也隔了好些年了。”


  “我從前和邵元康隻見過一兩麵,這些年在鍾神山也見過幾次,不過不太投緣,隻是見麵點個頭罷了。”陳緣深淺淺笑了一下,“終究是比不上師姐,想要交朋友,永遠能交到。”


  沈如晚聽他這麽說,從前在蓬山養成的習慣又上來了,微微蹙著眉看他,下意識說,“早就說過了,你一點不比別人差,隻要你再自信一點、少去想誰喜歡你誰又不喜歡你,多的是人願意和你做朋友的。”


  陳緣深眼神微亮,可又黯然。


  “可是我太笨,天資也不夠好。”他看著沈如晚說,“哪裏都不好。”


  “誰說你不好?”沈如晚眉毛都擰起來了,“我師弟哪裏不好?”


  她手把手教出來的師弟,誰敢說不好?


  ——她自己除外。


  陳緣深唇角翹起,眼底盡是笑意。


  曲不詢看他們師姐弟聊得旁若無人,不由眯了眯眼。


  他沒說話,跟著他們走過小巷,像個沉默不言的影子,可等到人潮洶湧、轉過街角時,卻猛然一伸手,握住了沈如晚的胳膊,往邊上一帶。


  等陳緣深回過頭,身後空蕩蕩的,早沒了沈如晚的身影。


  他不由愣住。


  過了轉角,沈如晚被拉住手腕的那一瞬便渾身繃緊,一抹靈氣從她指尖猛然飛出,化作冰冷鋒刃,朝握在她手腕上的那隻手狠狠斬落。


  曲不詢拉著她的手一翻,一道劍氣輕輕巧巧地橫飛出來,將她的靈氣擊散。


  “是我。”他聲音低沉。


  沈如晚在發出攻擊的那一刻就發現是他了。


  “你這是做什麽?”她皺眉看他。


  曲不詢攥著她的手很用力。


  他沒說話,隻是沉沉地望著她,眼底情緒莫名。


  沈如晚神色淡淡的,有一點不耐。


  “你有話直說。”她又不會讀心,怎麽知道他這莫名其妙的是想做什麽?

  曲不詢被她氣笑了。


  她倒還不耐煩起來了。


  “沈如晚,”他聲音沉沉的,用一種很幽邃的目光望著她,“情郎這兩個字對你來說就那麽燙嘴嗎?”


  沈如晚驟然無言。


  曲不詢緊緊盯著她,輕輕一哂,“朋友?”


  沈如晚莫名有點好笑。


  就為了這個?怪不得他這一路上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她還奇怪呢。


  “我能承認你是我朋友,你就偷著樂吧。”她說,“放在一年前讓我這麽說,我還不樂意呢。”


  曲不詢神色微凝。


  他頰邊肌肉也微微扭曲了一下,緊緊繃著,似乎有很多暗湧的情緒,卻又極力克製。


  沈如晚抬手,拇指輕輕刮了一下他的臉頰。


  “小心眼。”她輕輕哼了一聲,“我這麽說,你也可以反駁啊。”


  曲不詢沒動。


  他垂眸望著她,似乎是等她一個詳細解釋。


  沈如晚指尖摩挲著他的側臉,順著鬢角的線條,又到耳垂。


  “脾氣怎麽這麽大?”她喃喃地說著,一點笑意,頓了一下,“我說不出來,你可以說啊。”


  曲不詢似笑非笑地看她。


  “你說不出來?怎麽就說不出來了?”他哼笑,“你舍得讓我告訴你的好師兄、好師弟?”


  沈如晚唇角也翹了起來。


  “你看起來那麽灑脫不羈、好像什麽都可以一笑而過,怎麽實際上是個醋壇子啊?”她好久沒有這種樂不可支的感覺了,越想越好笑,搭在他肩頭笑個不停,“曲不詢,你怎麽回事啊?”


  曲不詢本來是要找她算算賬的,誰想還沒開始算,她倒是笑得停不下來了,不由好氣又好笑。眸光垂落,正好望見她側頸修長細膩,繾綣青絲幾縷垂入衣領,不由眼神微暗,不曾深想,垂下頭吻了上去。


  沈如晚忽而不笑了。


  她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可有意無意的手卻還撫在他耳後,被他驟然伸出的手圈住腰肢,和他緊緊地貼合在一起。


  溫熱的唇從她頸邊流連到耳垂,熾熱的呼吸拂過每一寸肌膚,在頸窩裏盤桓戀棧,絲絲嫋嫋地逸泄,在喉頭、耳後、頰邊若有似無地淌過,悄悄漫過衣領上紋繡的榴花,把她耳根臉頰也暈紅,燙得像是剛沾唇的滾糖水。


  她緊緊抿著唇,可不知怎麽的,喉頭拚命咽動著,輕輕“嗯”了一聲。


  沈如晚的臉都紅透了。


  她發誓不是她想這麽做的,她根本不想發出一點聲音。


  可曲不詢隻是用更熱切的吻將她淹沒。


  沈如晚隔著衣料,狠狠地掐了他肩膀一下。


  可很快的,就像是一種無所顧忌般的釋然,她用了點力,報複性地咬了一下他的耳垂,摟住了他的肩膀。


  轉角荒僻,可隔街便是人來人往的喧囂聲,清晰可辨,每一聲都響在耳邊。


  曲不詢垂眸望著她。


  這個漫長的深吻告一段落,可他眼神幽邃,一瞬不瞬地望著她,喉頭還滾動著,很久沒說話。


  沈如晚頰邊還殘留一點暈紅。


  她先前的窘迫都仿佛消匿不見了,垂眸片刻,又似笑非笑地看他,“不生氣了?”


  曲不詢眼瞳幽幽,無言地望著她。


  ===第76節===

  “真沒想到——”沈如晚刮了刮他英挺的鼻梁,低聲說,“醋精。”


  曲不詢喉頭一點點滾動。


  他目光落在她唇上,微微垂下頭。


  沈如晚手一翻,手背豎在他麵前,一點肌膚貼著他的唇。


  “沒完沒了,正事不做啦?”她學著曲不詢敲徒弟的動作,也給他腦門輕輕一下,“醋你自個兒的去吧。”


  她說著,一轉身便繞開他擁在她腰間的手臂,半點不猶豫地往鄰街走去,那纖細筆挺氣勢斐然的背影怎麽看怎麽絕情冷漠。


  曲不詢抱著胳膊,倚在門柱邊,看她走到盡頭才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可就這一眼。


  下一刻,她便消失在絡繹往來的人群裏了。


  曲不詢低頭笑了一下。


  你說這人變臉怎麽就能變得這麽快呢?


  翻臉無情,親完了就不認人,還得是她沈如晚。


  他懶洋洋地靠在那裏,伸手探到胸膛上。


  胸腔裏,那顆殘破的心還在隱隱發麻,沒那麽劇烈,隻是附骨之疽,淪肌浹髓,曆久彌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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